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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恋爱或婚姻都不是一劳永逸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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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的几天,沐阳最难受了。男人总说谈恋爱太花钱,请吃饭,买礼物,看电影,哪样不要钱?而像沐阳这种拉不下脸花男人钱的女人也一样。她刚从网上银行转存了房租和水电煤气的费用,信用卡的帐单也还清了,算下自己的开支,心跳疯狂加速——平均每月超支了两千块。她连“月光族”的资格也够不上了。

以往单身时不爱出门,一个月顶多添两套衣服,还是商场打折的时候才去买,中午吃饭在公司,下班回来买菜做饭也省了一笔,一年到头的大开销也就房租,她的房租确实较高。

自从跟云舫认识后,她便开始嫌衣柜里找不出几套像样的衣服,况且,她也不想就着那几套像样衣服翻来覆去地穿,光这几个月,她就添了七套衣服两双鞋子一个手袋,还不是拣打折的时候买的,就这,便是她不吃不喝两个月的全部薪水。

再说到日常开销,虽然到超市买菜都是云舫付钱,但他经常加班,她只能自己去超市买了菜,顺便也会买些水果饮料什么的,一出超市便是好几十块。饭做好,云舫便下班回来了,洗碗是他的事儿,但又不能替她节省钱的。两人住在一起,晚上洗澡煤气费和水费也要多出十几块钱来,沐阳坐在电脑前这样想。

如果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很稳定了,她还能理直气壮地跟云舫要钱,但在初期,别说跟云舫要钱了,就连自己快要赤字这种事儿都要遮遮掩掩,被云舫知道了多丢人?

她看着存折上的数字就快没有逗号分隔了,心焦火燎,月中才发工资,一千来块钱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发工资那天,如果再有个感冒什么的,就得举债度日了。

她这会儿是想怨人都没理由,最大的开支便是穿衣、护肤的打扮上了,这些‘原始投资’云舫肯定是不知道的,光是吃饭,她的薪水不会负担不起。云舫估计也这样想,所以在这些小事儿上并不计较,更何况仅有两次同他一起买衣服,他也是要付钱的,只不过都被她抢先了。

恋爱时甜蜜得有骨气,现在就得接受现实的惩罚,沐阳沮丧地盯着圆眼睛猫头鹰,摸出手机给路佳打电话,她需要安全感——

“我不一定是要跟你借……但要先跟你说好,如果我没钱了,你一定得借给我!”

云舫洗完澡出来,沐阳已经关了网页。他从身后搂住她,吻着她的头发和耳垂,沐阳心里烦得很,虽然不怨他,但也是因他而起。她被吻了两下便躲开了,冷淡地道:“明天还要去客户那里,我要早点睡。”

云舫当真认为她累了,便顺势把她抱到床上,刚上床她就侧身朝墙睡。云舫自然也察觉出什么了,平时都是她粘着他,躺上床便要枕到他手臂上,半夜他被压得手酸痛了,拿开没一会儿,她又趴到他胸口上睡,总之,跟她睡觉,一定是会被闹醒好几回。

“你怎么了?”他伸手揽过她,见她蜷得像只煮熟的虾子,弓着背,把头埋在他腋下,只好探到她的下巴,轻抬起来问:“怎么不高兴了?”

沐阳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心里着实憋了火,想发泄又师出无名,望了他半晌,才找到个委屈的理由:“我一直怀疑你对我是不是真心的。”

云舫愣了愣,笑道:“怎么会这样想?”

“你看,我住哪儿,做什么工作,你都清楚,但你家我一次也没去过,也许你家还藏了一个,就算没有,也藏了不能让我见到的东西。”她振振有词。“或者说,你担心我知道你住哪儿了,以后你玩儿腻了,想甩了我,怕我去你家纠缠你是不是?”

云舫听清了她后面一句话,脸色倏地一沉,揽着她的手也收了回来,坐起身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没说你是这样的人,但你再这样什么都不说,也不解释,我就把你当这样的人了。”沐阳也滚到墙边,靠墙坐着,跟他气势汹汹的对峙。

“那你就把我当这样的人吧!”云舫掀开被子下床,捞起椅子上的衣服道:“你可能还在想,我住你这里就是贪个近的住处,好省点儿油钱是吧?”

沐阳的确是这么想过,但她可不会傻得承认,而且胸口的怒火已经直窜上来,为他付出那么多,自己都没下顿了,也全是自己承受着,心里一愤懑,张嘴就道:“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没准儿你还觉得跟我在一起,比去外面找一夜情方便多了。可能我在你心里还不如她们,至少你要得到她们,还得花心思讨她们欢心。”

云舫气得语塞,论吵架男人永远是占下风的。他瞪着沐阳,好半天才说:“你跟那些人比?”他气哼哼地说:“行啊,你要我对你像对那些人,你说吧,要我怎么讨你欢心,我做给你看,做到你满意。”

沐阳脑子里还在为钱烦恼,他这样一说,似乎自己下句就会说出“给我钱”的话。她滑进被子里,把头一蒙,自个儿躲在被子想闷晕过去算了。没一会儿,她听着“悉悉簌簌”地穿衣声,换鞋声,门开打时,她掀开被子问:“你要去哪儿?”

“我不省这油钱了还不行么?”云舫讽刺地说完,“砰”地关上了门。

他把车开到滨海大道上,催紧了油门狂飚,到了海边才停了下来,腥咸的海风吹到脸上,他暂时冷静下来,望着灯火通明的对岸,身后的幽暗寂静使他感到无比孤独——

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安于平淡的女人,每个人都要求那些虚伪得令人作呕的浪漫,就连沐阳也不例外。

他不想回家,把车开到了一家生意清淡的酒吧,跟无所事事的酒保对饮。

沐阳抱着被子,盯着他换下的拖鞋,那是她买给他的,给一个男人买了拖鞋,这个家也分了他一半了。她咬着被子突然笑起来,都结束了吧,事实证明,他只当她是个免费情人,也怕她纠缠他,一说起这些,就借题发挥地离开。

他和那些男人没什么区别!

这晚,她竟然睡着了,虽然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地,她骂自己:反正付出都付出了,何必要撕破脸呢?

这下什么都没了,她又成了单身。

倒霉都是成双成对的。

坐在介桓的车上,沐阳刚理顺客户要的资料,肚子便隐隐的胀痛。几秒钟后,她感觉到下身涌出粘乎乎的热流,脸先红尔后刷白,趁介桓不注意时,抽了两张废纸迅速垫在屁股下面。然而这个动作太不好遮掩了,介桓在她刚垫好时便转头盯着她看,只觉得她无厘头到了极点。

沐阳被他看得脸又窘红了,低垂着头,介桓大概也算到是什么事儿了,脸也红了红,把车开到一家便利店前停下。他不好意思看她,等了半晌也没听到开车门的声音,这才扭过头,见她穿的竟然是浅绿色裙子。

他在心里暗叫运气衰,手指在方向盘上叩了好多下,才讷讷道:“你,你在这里等下!”话说完,他就打开车门逃逸了,剩沐阳一个人在车里,恨不得找地洞。

便利店里同类商品摆满了整个货柜,介桓知道女人用的分护垫和卫生巾两种,看到有“卫生巾”三个字的,拿了便扔到柜台。旁边还站了一个男人,介桓虽低着头,但换位思考,如果是他,估计也会诧异地看上半天。

买完了回到车上,他才想起前两天带一个女孩子去海边,还特意拿了件外套放车上,又暗骂了自己一声愚蠢,把袋子和外套给了沐阳。

时间很赶,沐阳披着他的外套,在街边的店里随便买了条裙子换上。一直到客户公司,他们也没说句话。回来时,因为公事顺利,两人心情都好,这才暂时忘了尴尬,闲聊了起来。

但这事儿谁也不可能那么快忘了,说话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一没了话说,另一个人就赶紧寻个话头,常常是有抢话说的状况。成年人有成年人的小心思,沐阳很不自在,尤其是让一个经理跑去给她买这种贴身的东西,就像是被窥视了一般,他看她一眼,脸就红透了。

介桓却是想,交过多少个女朋友,也没为谁做过这种事儿,反倒是为个下属把脸丢尽了。仅仅一个上午,沐阳在他心里的定位就不一样了,当然,那只是潜意识里,但潜意识总会驱使他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而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儿偏又给他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

“这个是新发展的客户,以后由你负责!”介桓在MSN上把新客户的资料传给沐阳。

过一会儿,他又出了办公室,直接找到沐阳。“上个月的数据报告做好了传给我!”他迂尊出办公室当然不只是要份报告而已,于是他又走到秦珍珍的座位前,跟她道:“李沐阳负责了新客户,她手上的一些小客户暂时转到你这边。”

他很卖力地证明,他是个有原则的上司,对于下属奖惩严明,沐阳是老员工,这段时间表现良好,完全可以接手新的大客户。

其实他这样做只是在给沐阳增加心理负担。上午的事已经给她造成了阴影,但凡看到他或是他发来消息,她的心都是一颤一颤的,严重的时候,甚至要躲到卫生间里自怨自艾好半天,捶头拍额揪头发,下手都是很重的。

五点半,沐阳准时起立走出办公室,她是够快的了,可后面有个人也不输她,一前一后,介桓望着她走向班车的背影,按下了车钥匙按扭。第一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立即开了车就离开,而是看到那个身影上了车,靠着窗户坐下来——

她也转头看着他的车,但她却不一定像他看她那样看得清楚,若是下车,她就能看清楚他了——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赶紧启动车子,缓缓滑过大巴车时,他还是看了她,她也透过挡风玻璃看到了他。他确定她是看清楚了,因为他从她脸上看到了羞怯,还有些张惶……

就这么几秒钟,隔着两道车窗,他们却像是削了皮裸露在空气中的苹果,被氧化而产生了另外一种物质。

自从吵架后,沐阳心里虽然不甘,却还是克制住了回头找云舫的冲动,她可以咬牙借钱维持相处时的甜蜜,毕竟任何事情都需要前期投资;她也可以忍受云舫不公开两人的关系,毕竟在这个地方相互信任需要时间;她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两人之间没有未来,如果付出那么多只为了一个放纵的游戏,她觉得不值;既然她能忍受那么多,当然也能忍受夜晚一个人面对墙壁的寂寞。

她甚至安慰自己,他离开了,她的开销便少了许多,不需要举债度日了。

除了晚上胡思乱想难过点儿外,白天她倒还好,应该说是她压根没时间想,光顾着躲介桓就够她费心了。

人倒霉的时候就是这样,你越想逃避,偏偏就让你迎头撞上。

这几天她可以在MSN上说清楚的,就绝不去经理办公室;中午吃饭时她混到采购部的同事堆里吃饭;下班第一个走出办公室;但常常是有这样的情况,MSN上总也说不清楚,于是老大发来一句:你进来一下。

等她面红耳赤地去卫生间里泼了满脸水,恢复正常后走出来,偏巧又遇到从隔壁男厕出来的经理,还冲她微笑。吃饭时她扎堆到别的部门里,这该安全吧,但刚吃了两口饭便噎住了——市场部经理跟采购部经理端着菜盘款款走来。

“最近常见到小李啊。”采购部的年轻经理章浩笑着说。

“是啊,我拉小李一起交流交流感情。”采购部员工、也就是沐阳吃饭时贴身跟着的小喻说道。

“市场部是最有活力的一个部门,我们是该跟他们多交流。”章浩说完,又跟介桓道:“你们跟生产部和研发部都组织过活动了,抽个时间我们也开展一下。”

沐阳刚吞下去的饭险些又翻腾出来,两个部门工作上很少交集,那活动开展了也是浪费感情。

“我也一直想跟你说这事儿,看忙完这段时间了就找个周末吧。”

介桓这一说,采购部的员工都兴致颇高地讨论起来。沐阳却是听到他的声音连头也不敢抬,只顾着吃饭,想吃完了赶紧走,但在兴头上的采购部同事当然是要拉她加入讨论的,一对上介桓投来的目光,她立刻又脸红了。

千万别以为这是很浪漫的事儿,在一个年轻英俊的上司面前出那样的纰漏。如果是十七八岁,脸红还可以理解为天真羞涩,但如果是二十五岁可以当妈的人,那就是要了命的愚蠢。

沐阳当然也知道该大方从容地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但她吃亏在记忆力太好,每每见到介桓,大脑就立刻浮现介桓把卫生巾给她那一幕。

但在男人眼里又不一样了。那天的事介桓早忘了,即使是想沐阳的时候顺便记起,那也只记得他在便利店时丢脸的情景,所以,他几乎是笃定了沐阳喜欢他,因为喜欢才脸红,也因为喜欢才会躲着他。

男人被一个女人喜欢,只要那个女人条件不算很差,他都会给予关注和鼓励。

“我吃饱了,章经理,王经理,你们慢慢吃。”沐阳实在没那个能力在介桓的“关注”下吃完饭,于是端着剩了一大半饭菜的餐盘要去倒掉。

“哦,沐阳,你等等。”介桓叫住她,又道:“我有份文件在周副总裁那里,你帮我去问问,他要是签了字,你就拿回来放我办公桌上。”

这样的使唤合情合理,沐阳答应后便去总裁办拿回了文件,她满以为经理不在办公室,没敲门就进去了,正撞上解下领带,敞开衣襟要往沙发上躺的介桓。午休时间关了门,这再正常不过,介桓一无所觉地坐起身,拿过沐阳手上的文件,自顾自地看起来。

沐阳见他这副样子,更加手足无措,但她想着经理只是要确认一下签字,应该很快,于是就站在他面前,眼睛却从他敞开的衣襟瞄到肤泽健康的胸膛,如果是平时调开视线就行了——又不是没看过。但在这种特殊时期,压力过大,沐阳的眼睛都直了,大脑一片空白,当然也忘了调开视线。

男人真的很坏,本来只需要看看是否签了字就行,这会儿就偏偏要细看,把它当成份价值几十亿的合同,就是逐字逐字地看上一两小时也不为过。

沐阳觉得站了快三小时了,介桓才放下文件,点点头说:“可以了,你去休息吧。”

她如获大赦地出门。介桓看着她转身出去的背影,尔后盯着那扇关上的浅绿色玻璃门良久,嘴角不自觉地噙了抹淡笑。

“加班?”秦珍珍怜悯地望着沐阳,拎起自己的手袋,指着MSN上介桓发给沐阳的加班指示道:“可怜啊!就算你只加一个小时,也得等八点半的班车了。”

沐阳有气无力地趴在办公桌上。“回到家九点,收拾一下又该睡了。”

“老大真没人性,你住在市区还要加班,唉,我先走了。”秦珍珍的小胖手拍拍她的肩,扭着胖腰走了。

那句没人性却听到了正要来叫沐阳去吃饭的介桓耳朵里,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单手抄在西裤口袋里,走到沐阳旁边,敲了几下屏风,说道:“先去吃饭吧。”

沐阳平白地又受了一惊,缓过神后还是收拾了桌子,跟在他后面去了食堂。本来她是要拿了餐盘去打菜的,却被介桓带到小炒窗口点菜。小炒窗口是厨房专为高收入的管理层而设,要收费的。介桓点了四个菜,还要再点,沐阳在旁边连连叫:“够了,够了,吃不完的!”他才作罢。

吃饭时沐阳收到条短信:你完了,老大估计得要你加通宵!

她抬起头四处看,目光搜到坐位离他们不远的秦珍珍,正望着他们这桌的丰盛菜色摇头叹气,沐阳“哧”的一声笑了。

“笑什么?”介桓问。

“没什么,刚想起了一个笑话。”沐阳敛了笑,又低头吃饭。

“哦,什么笑话?说来听听,让我也笑笑……”

“嗯——”她想了想开口道:“一天,大葡萄和小葡萄走在路上,大葡萄突然地对小葡萄说:我可以压你吗?小葡萄说:好呀!结果小葡萄就被压死了!”

沐阳说完很期待地望着介桓,而介桓也只是望着她,好半天没动静,过了一会儿,他才扯开嘴角敷衍地笑道:“不错,很有意思!”

介桓是个体贴下属的上司,当然不会让沐阳等八点半的那趟班车,顺便载沐阳回家了。

两人都埋头吃饭,再不说话了。沐阳由此得出结论,冷笑话果然是不能随便跟人讲的,因为他们一直冷到六点半加班完毕。

人是承受力超强的动物,沐阳一天内多次承受面对介桓的压力,到了晚上,她像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回去的路上不但没有脸红过,反是豁出去了,不停地跟介桓讲笑话,挑战她幽默细胞的终极潜力,她就不信找不出一个笑话来让上司真心发笑。

或许是感动于她滔滔不绝的执着,不管好笑不好笑,介桓都笑了。最擅长说笑话的他,这一路非但没有表现,反是笑着鼓励她:有意思,再讲下一个。到了她家楼下,他笑着咳嗽两声道:“辛苦你了,早点休息!”

沐阳微笑着跟他告别,待他的车开出老远,才猛地耷下脑袋,捶头小声骂道:“就只会丢脸的白痴。”

沮丧至极地转身,如果她的承受再稍微强一点,就能发现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别克。云舫坐在车里把刚刚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路灯下她灿烂的笑也都尽收眼底,他低下头,望着手里锃亮的钥匙。片刻后他浅浅地笑了,笑得很是苦涩。

钥匙“嗖”地飞到后座,他启动车子,车窗缓缓关上时,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柏云舫才是白痴。”

他一惊,忙循声转头,沐阳正走到他的车边,他以为她是骂他的,欲要说话,却见她低着头,停也没停地继续往前走,嘴里还念叨着:“那种白痴找不到比我更好的,我也不一定找个比他差的……”

“说得没错,刚刚送你回来的那个不就比我好?”云舫拉住她的手,尔后双手扳过她的身体。

沐阳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嘴蓦地张大,然后又听到他说:“这也不一定,有些人不能只看外表。”

“你怎么能这样说别人的?”

“好吧,你当我在说自己。”云舫笑着说。“跟我上车。”

他把她往车边拉,沐阳挣脱了他的手,不高兴地道:“去哪儿?你别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天你走都走了,今天你不说清楚,别指望我跟去你哪儿。”

云舫伸手又把她勾了回来,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她,硬把她扔进车里。上车便把安全带给她扣上了,锁了车门再握住她的手,动作一气呵成。

“你不是怀疑我家藏了一个么?”他扣紧她的手指,倾身吻得她顺从了,才低声道:“现在让你去检查,要是没有,看我怎么收拾你?”

2

花园小区是三年前建成的,云舫说刚建成时就买下了一套,今年年初才把余款付清。三室两厅的房子,简约的北欧风格装修。沐阳甫进里面便感觉到似是空置了很久一般,除了进门处有双拖鞋,浴室只有基本的洗漱用品外,再找不出一样多余的东西。

“你多久没回来过了?”她问。

“昨天还睡这里呢。”云舫到沙发上坐下,又说:“现在明白了吧,一个单身汉的家怎么好意思让你来。”

沐阳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心里暗暗惋惜,他住这么大的房子真是浪费了,有两间房都空着,放着些平时用不着的杂物,两个阳台甚至连晾衣架都没有。

“就是说你并没有不想让我来的意思?”

“为什么不想让你来?而且你也没说过要来我家。再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就是带你来了也是像现在这样坐着,多没意思。”他拉她到腿上坐好,把一串钥匙给她。“我原来也想过让你把房子退了住过来,但这地方离你公司太远,所以就没跟你提过。你要是不放心我在这儿藏了人,可以随时来场突袭。”

沐阳恍若有山穷水尽时中了头奖的错觉,都已经要放弃了,偏又给她个峰回路转的大惊喜。她从他手里接过钥匙,立刻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了他,嗔怪道:“那天晚上你干嘛不说?非要吵?”

“你觉得是我故意要跟你吵的?”云舫抱着她往后靠,懒懒地伸长腿。“那天晚上你分明是借口冲我发火,不管是抱你还是亲你,你都不耐烦,我还赖在那里做什么?”

沐阳没有接话,只管把头埋在他肩窝处,把玩手里的钥匙。这种时候,她不想也不会提起钱的事,只要他是认真跟她交往的,那么自己负担点倒也没什么。

“沐阳——”云舫突然压低了嗓子唤她。

“嗯?”

“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能力所及的都可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商场现金卡放到她手里,考虑了几天,他终于决定妥协。“我可能还是做不来送花之类的事,况且,你家种的花比外面的要好看多了;每次陪你去买衣服,你也不要我付钱,想来想去,我买了张现金卡给你,看你想要什么,我送你去买就好了!”

沐阳好半晌没反应过来,她怎么也没想到,闹一次分手,竟然可以收到这么额外的好处。对于云舫所花的心思,她感到惭愧,明明是自己要争面子,却冲他发火——她一边反省,一边偎他偎得更紧,云舫也顺势把手探到她的腰间,缓缓地伸进衣服里,一寸寸地往上抚摸。

“我想,你没换工作前,就先住你那儿,房租和其他的费用由我来付。”他把脸凑到她的颈间。“这几天少了你我怎么也睡不着,以后,我们别再吵架了,行吗?”

“我也不想跟你吵!”沐阳被他撩拨得嗓音发颤,然而他的话却是听清楚了,一天内中一次头奖是幸运,两次三次以上,就会被怀疑是骗局了。她急需的是他为她分摊房租,当他真的把担子全摊了去,她又有了疑心——他这样做是不是为了寻求心里平衡,等到哪天分手时,他也不欠她什么。

“云舫,我是认真的,但不知道你——云舫!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你还不相信我?”云舫吻着她,含糊地说完便伸手拉拢窗帘。

沐阳的身体瘫软下来,柔弱地附在他身上,嘴里应道:“相,相信。”

“那你给我证明。”他把手移到她的腰间,狠狠地往下压,使她没有丝毫间隙地贴紧,低哑性感的声音似是在蛊惑着她。

床上是男人和女人另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谁掌握了主动,使另一方沉醉便是赢家。但真正相爱的人却是永远恋战的,无论过程有多难解难分,你争我夺后,最终都是双双投降。

“还好么?”冲洗完后,云舫躺在床上紧楼着沐阳。男人在事后总是希望得到鼓励,并且要附加上——“说真话。”

沐阳垂头点了几下,看似羞涩,实则是想,现在是什么情况?这场风波就算是过去了?他们也没有分手?她思索片刻后才觉得自己多虑了,都是成年人,吵一场架并不是谁要跟谁道歉,并且还非要弄出个浪漫的仪式征得原谅才算正式复合。他把钥匙给了她,就说明他打算继续交往下去了。

况且,这次是她误会了他,虽然他也不对的地方,却是自己先挑起的争端,也就不再多想。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还未平复的心跳声,她开始不明白,是不是年龄越大就越能包容,以往跟程江林在一起时,无论对错,都是他先道歉的。

或许,在成年人的思维里,道歉只是个形式,但人与人之间真的不再需要这些形式来表达吗?

“对不起!”她低声说。

云舫怔了怔,偏头看她半晌,才抚着她的脸柔声道:“傻瓜,以后不要跟我道歉,不管你有没错,让你难过了就是我不对。”

沐阳微微扬起嘴角,甜甜的笑了,仿佛心里灌满了蜜糖,腻死了也愿意。

“幸福其实得来很容易。”她说。也许,只需要对方一句话。

“只要你觉得幸福,要我做多少事情都行。”云舫说。

他们紧紧地拥抱对方,这一刻没有了计算,没有了心里的潜台词,他们都觉得自己说的话是再真诚不过的。

周末的早上,两人好梦正酣,沐阳被路佳打来的电话吵醒,云舫不满地勾了勾她的腰,把脸埋到她的肩窝里,嘟哝了一声,正想原路返回去找周公,却险些被沐阳突然拔高的音调给震魂飞魄散。

“什么?……他什么时候来的?你现在在哪儿?……等等,我马上过去。”她掀开被子跳下床,扯了件衣服便往身上套。

“怎么啦?”云舫坐起身问。

“你快起来,送我去佳佳那里。”她拿了他的衣服扔到床上,手忙脚乱地穿自己的。

云舫没见过她像这样着急过,担心是出了什么大事情,没再多问便抓了T恤往头上套。

一路飞车赶到路佳家里,没见失火,路佳也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只是多了两个男人,他狠狠地掐了下沐阳的手心,又埋怨地瞪了她一眼,才拉她到沙发上坐下。

路佳旁边坐着一个外型稳重潇洒的中年男人,一双炯目不怒自威,名牌西装将他不凡的身份昭显于众,沐阳犹疑了好半天,才叫道:“于叔!”

于庆耀只点头淡笑,然后从另一个年轻男人手里拿了个长方形盒子递给她,用方言说道:“这是你爷爷带给你的。”

沐阳接过盒子打开,看是些特产便转手给了云舫,跟于庆耀道:“于叔来这里是因为公事吗?”

“是有些小事要办。”他又看了眼云舫,问沐阳道:“你的男朋友?家里知道吗?”

“家里还没来得及说。”她和云舫的关系还没稳固到要告诉家里的程度,只得草草回了话。

于庆耀似乎猜到两人才刚开始,也不问候云舫一声,便以长辈的口吻跟沐阳道:“还是要跟家里知会一声,你爷爷就放心不下你,要不是他年纪大了,坐不了飞机,这次也肯定要来看你。”

沐阳懒得听他总提起爷爷,应该说是她懒得听任何人提起爷爷。坐在旁边的云舫,凝重的神情似在思考什么,他没有问过沐阳的家庭情况,但从这人的话里也听得出来,她那爷爷一定是很宝贝她,被宠大的孩子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他不免想,是不是沐阳的真实性格还没显露出来。

“于叔,我过来跟佳佳拿点东西,您先坐一下。”她说完冲路佳使了个眼色,扔下云舫迳直去了路佳的卧室。

“不是说过不用来了吗?”路佳关上门便道。

“我一听他过来就急坏了,哪管得了那么多。”沐阳面露忧色地说。“他要在这儿待多久?”

“不知道。”路佳小声道。

“那他住哪里?”沐阳又问。

“这里。”她说得更小声了。

“什么?”沐阳瞪大眼睛。“他那秘书也住这里?”

“不是,他住酒店。”

“是你要他住这里的?”沐阳抓住她的手,下狠劲捏了捏,气道:“我怎么会问这种蠢问题,不是你要他住这里,他也不会朝这方面想。”

“没有,这次是他自己跟我提的。”路佳神情苦楚地道。“我拒绝不了他。”

“你……”沐阳蓦地松开手,怒气冲冲地走到门边说道:“随你怎么样吧,我把话说清楚,这次没人送你去医院了。”

她走到客厅拉起云舫的手便往外走,十秒钟后又折回身,抱起长方形盒子,跟于庆耀平板地道:“我还有事得走了,您慢慢坐。”

云舫被她一步也没停地拉到停车场,上车后,一头雾水的他才问:“那人是谁啊?”

“佳佳的继父!”正在气头上的沐阳咬牙切齿道。

“又跟沐阳吵架了?”于庆耀走到卧室,见路佳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墙,蹲下身爱怜地摸摸她的头说:“你们从小就爱吵,吵的时候恨死了,没多久又跟没事儿似的嘻嘻哈哈,都这么大了……”

路佳直楞的眼睛里滚出一滴豆大的泪珠,顺着颊滑到下巴悬吊着,那样子就像她是个从来没有情绪,没有动作的布偶,突然某天,那双美丽的眼睛流出了眼泪,这般忧伤使他骇然噤声,心脏仿佛瞬间缩小了好几寸,嘴张张合合,紧张得连抚摸她头发的手也沉重起来,简直不像个成熟的,经历过许多世事的成功男人。

“她说这次没人送我去医院了。”路佳木然地说。

于庆耀知道她一定是说给他听的,甚至可能不是说给他听,而是威胁。他像是身上的某个机关被人按了,“嗖”地收回手,安份地放在膝盖上,声音干涩地说:“胡说八道,以后不许再跟我说这些话。”

他站起身就要出去,路佳却动了,用手背抹了下巴那滴迟迟没断线的泪珠,生硬地挤出个笑容:“沐阳怎么会不管我了,她是气糊涂了才这样说,也不管我听了难不难过的,真任性,你说是吧?——爸!”

她的这声“爸”故意拖长了,尾音发颤。于庆耀的背倏地僵直,嘴里像含了块黄连,面色苦郁。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她这声多少年没叫过的称呼,路佳又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倾身笑着看他,脸上一丝泪痕也没有,仿佛刚才她哭得那样伤心的情景是他不经意瞥见的连续剧片断。

“爸,出去吃饭吧!”她像个天真不知世事,依赖父亲的女儿一样。

于庆耀颔了颔首,面色却像是又被人塞了块黄连。他拧紧眉头,望着路佳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蛋,像是在跟她告饶。

女人的心思一天三变,沐阳回到家又后悔了。她靠在云舫怀里都是磨来擦去的,想给路佳打个电话,但已经把话说绝了。她想,不该那么冲动的,都忘了去的目的,她应该在那里耗上一天,他们去吃饭,她也去,他们去哪里玩,她也跟着去才对,反正她就应该充当一个把他们之间分泌出的化学物质给溶解的功用。

“我应该去佳佳那里住几天。”她想着想着,竟然说出口了,云舫用看呆瓜一样的眼光看着她。他知道她心里藏了事儿,还是不能给他知道的,从她回来后就一惊一乍,活像个锅炉上的跳蚤,却什么也不说就能猜出。

“她家哪还有地方给你住?”他顺着她的话说,就不信她能忍得住。“再说,你自己有男朋友,还到朋友家去挤堆,不是让她以为我又把你怎么了。”

“跟你没关系,我是不放心佳佳,你不知道……”她果然是会上当,但这事关朋友隐私,她的道德观念及时回防。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云舫扶她坐直,打开冰箱拿草莓,他没打算再探听了,一则是他对别人的事向来不感兴趣;二则沐阳是真的不想让他知道,只不过是缺个可以商量的人;她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他洗了草莓端出来,把绿萼摘掉了喂到她嘴里,状似无意地说:“别人的事儿你再怎么担心也是隔靴搔痒,有点精神还不如趁周末去哪里走走。”

“去哪里走?”

云舫想了好半天,也只提出个很没创意的地方:“要不去海边?”

沐阳翻了翻白眼,心知他也提不出什么好建议。如果满棵树都是烂柿子,那就选个顺手能摘到的,她点头道:“好吧。”

周末车多,走走停停的,都半小时了还没出市区,这会儿排着长龙等着过红绿灯。沐阳解开安全带,蹬掉了凉鞋,整个人蜷到座椅上。同居了两个月,她的坏习惯也一点点地显现,从最初的脸红尴尬到现在的大大咧咧,整个过程转变就像是含蓄羞涩的花季少女,变成个捋袖子动辄吼两嗓子的大妈。

男人似乎并不介意这些,至少云舫是的,他照常握了沐阳的手,大拇指在她的手背轻轻摩挲,用一如既往的温柔嗓音问她:“又累了?”

沐阳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跟大冬天喝了口热茶似的,心里有股暖流正缓缓游向灵魂深处。云舫看似不在意,但时常会有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就像开车时,但凡是等红灯,或是右手有了空闲,他都会握住她的手,眼睛却直视着前方,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海边并不是她想去的,选择那里,只因为路途最远。车子在公路上高速行驶,两个人坐在狭小的空间里,听着轻松明快的音乐,阳光透过车窗照到大腿上,她可以放心地闭上眼睛,任他把她带到任何地方。女人是自私的——

沐阳有时候想,她或许并不爱云舫,她爱的只是云舫宠爱她的那份感觉。

“不累,但就是等得有些烦。”她偏头靠在椅背上,用那双黑亮的眼睛凝视着他。“你开车都没叫累,我怎么敢说。”

“不是等得烦,而是你心烦吧。”云舫一语戳穿她。“原本以为带你出来散散心会好点,谁知道我还是在浪费感情。”

“谁说浪费啦?我不正享受着嘛。”她笑了笑,犹豫到底该不该跟他讲佳佳的事,毕竟他考虑事情比自己周全,或许他能拿出个主意。她这样想着,却忘了云舫在家时跟她说过的话——别人的事再担心也是隔靴搔痒。佳佳的事,实在轮不到她来操心,但或许是因为女人天生爱强调或表现自己的重要性,她硬把这当成了责任,非得想出个解决办法不可。

“我想还是跟你讲讲吧,佳佳的妈妈跟我妈妈是同学,她的继父于叔和我爸爸是同学。”

女人讲一件事情不但没头没脑,还常常抓不住重点,一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事情,非要说得源远流长。云舫见她还一脸凝重,活像是革命份子要宣扬独立的样子,很想笑出来,但终究是忍住了,甚至没插嘴。

“她爸爸在她很小时就去世了,我妈介绍她妈跟于叔认识,然后结了婚,不过,谁也没想到她妈妈是隐瞒了自己肝癌晚期的病情跟于叔结婚的,目的就为了把佳佳托付给于叔。”

云舫暗想接下来应该是说她的那个于叔的事儿了。但——

“虽然阿姨是担心佳佳孤苦伶仃,但她的自私让作为介绍人的妈妈觉得愧对于叔。我爸也跟我妈吵过,因为于叔是头婚,而佳佳的妈不但是二婚带个孩子不说,结婚没两年,因病还折腾了不少钱,最后人财两空,我们家都觉得欠于叔很多!”

云舫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但他的表情却像是在说——看吧,这源远果然很长。

“你别以为于叔跟我爸是同学,也五十多岁了,其实他才四十岁出头,我爸是工作后才上大学的,所以赶上和于叔同学。”她仍然没逻辑,没条理,没重点地滔滔不绝:“于叔二十四岁结婚,佳佳的妈妈二十八岁,佳佳那时七岁……”

“诶,你于叔那时是个前途光明的大好青年,为什么会娶佳佳的妈妈,还有那么大个女儿。”她说的那些岁数把他脑子搅得跟浆糊似的,但仍是一下子就切入了重点,男人考虑问题都从现实出发。

长龙终于开始往前缓缓蠕动,他松开她的手,放回档位上。沐阳系上安全带,继续讲古:“佳佳的爸爸殉职,单位补贴了一大笔钱,她妈妈用来做生意,后来开了个小厂,但于叔一穷二白的,估计那时候就看上这点儿吧。”

“后来你于叔就做成了大厂?”云舫按逻辑推测。

“那个小厂在佳佳的妈妈生病时就卖了,刚不是跟你说了人财两空嘛,你都没认真听。”她抱怨了一句,完全不想是自己说得没个头绪,让人想认真听都难。“我们家觉得愧对于叔,爸爸当时就在城郊批了块地给他,价格很低,而且钱还是我们家先垫着的,后来……”

“等等,你爸干嘛的?”

“国土局的。”

“哦。”

“才过了一年,市里规划了一条新街道,原本城郊的区域划了进来,机关单位都在那条街道上建了新办公大楼,于叔那块地也被征了。”

“你爸真够义气的,不但白送块地,还让他赚了不少钱。”

沐阳不跟他计较,接着说道:“也不能这样说,我记得佳佳有次发高烧,于叔到处借不到钱,背着烧得昏迷的佳佳跑了好远的路到我家里来,我当时还以为佳佳死了,吓得哭了好久。”

“所以,你爸妈就认为你于叔本来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但就因为你妈作媒,才害得他摊上这些麻烦?”云舫的表情颇不以为然。“我觉得他们没必要把这些事往自己身上揽,自己要是不愿意,谁也逼不了。”

“话是这样说,如果于叔当时要真怨了爸妈,或许爸妈也就不管了,但他偏偏是乐呵呵地照顾两母女。阿姨去世后,他背了那么多债,对佳佳又细心体贴,你说,我爸妈能置之不理吗?”

云舫心想,换他也会这样的,事已成定局,婚都结了,聪明人都知道得罪不如拉拢。

“那里有家麦当劳,我们吃点东西了再走吧。”沐阳指着对面路上的快餐店说道。

云舫忙把车拐到另外一条道上调了头,他很无奈地摆摆头,讲了这么久,她还是没讲到重点。

3

云舫锁好车,搂着沐阳在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午饭时间过了,餐厅的人较少,空着许多位置,云舫从沐阳的手袋里拿出钱包,问她:“还是要六号套餐加冰淇淋么?”

“嗯!”沐阳点了头,目送他走到柜台前点餐。

“没给你买冰淇淋。”云舫把食物放到桌上,给可乐插上吸管后递给沐阳,又说:“我刚想起你没吃早餐,不能吃冰冷的东西,免得待会儿又胃疼。”

“可乐也是冰的。”

“所以要吃了东西再喝,我本来是想给你换牛奶的,怕你不高兴。”云舫撕开糖包倒进奶茶里,搅拌几下后也放到沐阳面前。“要是渴了就先喝点儿热的。”

每到这种时候,沐阳便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感,随后又怀疑只是虚无飘缈的幻觉,似乎云舫待她细心体贴都是不真实的,或者说,她觉得幸福来得太快了,在享受和沉溺的同时,也不免患得患失,好几次她紧盯着云舫的身影,或是用力地抱紧他,似乎这样便可以确定一切并不是自己想像出来的。

“云舫!”她无意识地搅拌着奶茶。

“嗯?”

“我们一辈子都会像现在这样吗?”

云舫愕然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笑道:“像这样带你吃快餐么?你也太好满足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又开始忧患。“故意曲解我的话,想逃避么?”

云舫低头凝思片刻,才握住她被空调吹得发冷的手,正色道:“沐阳,我不想承诺什么,即使承诺得再动听,你有天可能也是会离开我。”他见沐阳的脸色变得难看,又赶紧说道:“我想,还不如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你觉得跟我在一起是幸福的,也让你——”后面的话变得很小声。“也让你不会有离开我的念头。”

沐阳闻言,脸色多云转晴,她反手握紧他,像是要把自己坚定的心意传达给他。

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没有安全感的不仅仅是女人,男人也会惶惶不安,区别只在于,女人可以说出来博取男人的怜爱,而男人,却要强装成熟可靠来安抚女人。

“你已经很好了。”她说。“就算是吃一辈子快餐,我也不愿意离开你。”

云舫被她的话感动,但却不敢得意忘形,理智适时地提醒他,或许这只是她瞬间的想法而已,他如果相信了,没准儿哪天便会莫名其妙地失去她,甚至于她可能在分手时对他说:当初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

“没你说的那么好,我要做的还很多,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你跟我吃一辈子快餐。”他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见她的嘴角沾上了奶酪,忙拿了纸巾给她擦干净。“快吃吧,下次吃过早餐才能吃这样东西,你的胃本来就不好,吃这些不消化的就是雪上加霜。”

沐阳吐了吐舌,扮了个‘幸福洋溢’的鬼脸,正要埋头祭自己的五脏庙,袋子里响起了手机的音乐声。她的手拿了鸡翅,油腻腻的,云舫便拉开手袋,找出手机。

“是路佳的。”

“接吧。”她说。

云舫听从指示,滑开手机贴到她的耳边。沐阳只听不说,拿着鸡翅的手顿在半空,末了,她才说一句:“我知道了,不塞车大概半小时左右到。”

“我们不去海边了。”她的语气略含歉意:“佳佳在等我们。”

云舫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下次再带你去吧。”

半个小时后,她们从快餐厅赶到酒店餐厅的贵宾厅。路佳和于庆耀并列坐着,路佳托腮望着窗外的花园造景。于庆耀见他们两来了,冲沐阳点头微笑,然后指着空位说:“坐吧。”

“来得挺快的嘛。”路佳说。“没塞车?”

“这会儿还算顺畅。”云舫笑着道。

沐阳脸上仍有些几分不高兴,于庆耀倒了茶给她,笑问道:“还在怄气呢?”

“我没有。”她立刻接话。心想怄气还不是因为你,但可不敢说出来,毕竟是长辈。

这家高级餐厅没有菜单,主厨依照每一位顾客的口味和喜好而量身订制菜色,招牌菜便是燕鲍翅。云舫曾陪客户来消费过,但也仅限于大厅,这会儿他看着桌上的珍馐佳肴,什么贵便有什么,对男人的身份也有些了然。

“于叔来这儿办什么事?”沐阳决定让自己消停点儿。几个人当中,似乎就她一个人气鼓鼓的,就连路佳也跟没事儿人一般,真划不来,于是用平和的语气问道:“好像您在这儿并没有什么业务?”

“所以,我才想来看看有什么好的项目可以合作的。”于庆耀话尾刚收,三双眼睛都看向他。

沐阳和路佳都想到了一块儿,他突然要来这里投资,大部份原因是为了路佳,但两人的反应可完全不一样,沐阳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佳佳当初躺在医院里,他也狠心地没来探望过一眼,现在她好不容易能正常生活了,他又来搅和什么?

路佳则是呆愣了半晌,才问道:“这么说,你以后会经常来滨海了?”

“不是经常来滨海,你也要跟我去武汉熟悉公司的事务。”于庆耀不急不缓地说道。“我会在滨海住下来,直到你辞职。”

“不可能。”路佳和沐阳同时说道。这次她们两的想法倒是一致,路佳一旦去他公司上班,两人的关系就被逼进了死角。于路佳来说,她回去就等于让所有人知道他们是父女关系;于沐阳来说,路佳就要在他的阴影下过完一生,她这辈子都别想再爱上别人,开始新的生活。

云舫不动声色地观察三个人,镜片后的眼睛偶尔精光一闪,但无人察觉。

“你们该懂事了。”于庆耀脸色一沉,又斥道:“佳佳几年没有回趟家,沐阳也是,在外面一点分寸也不懂得把握。”

他摆出了长辈的架子跟威严。沐阳听出他说的是她和云舫的事,现在只担心他要在滨海长住,一旦他知道了自己和云舫同居,肯定会跟家里通气,那就糟糕了。这样一想,她赶紧松开了云舫握着的手,规规矩矩地坐好,不敢吭气。

她一松手,云舫心里总是有些不快,便扭过头望着窗外,正好瞥见路佳脸色苍白,玫瑰红的嘴唇微张着,一副想说什么却失了声的无奈样子。

“请问你贵姓?”于庆耀突然问他。

“免贵姓柏。”云舫不卑不亢地应道,然后从名片夹里抽出张名片双手呈给他。

于庆耀接过看了眼说道:“自己经营公司?”

“是的。”云舫谦恭道:“目前规模还很小。”

“时机未到,你还年轻,有的是发展机会。”于庆耀说话时目光黯淡地看了眼路佳,又道:“改天找个时间聊聊?”

云舫因他的话怔了怔,随后爽快地应道:“好的!”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云舫一直没说话,似在思考问题。沐阳却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开始松了手而生气,老实地坐在一旁。快到家时,云舫开口问她:“你那于叔是做什么的?”

“地产。”他终于愿意说话,沐阳舒了口气,讨好似的讲得详细了些。“兆丰华地产开发,公司在武汉,你可能没听说过。”

“哦。”云舫应了一声,又似专注地看前面的路,没再说话了。

晚上,趁沐阳冲凉时,云舫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里键入“兆丰华地产+楼盘”。搜出来的结果显示,中午与他一起吃饭的人,正是好几个大型楼盘的开发商,接着,他又搜索到一些视频,于庆耀坐在屏幕前与主持人谈他如何在十年间将企业发展壮大,顺带宣传了上海正在发售中的新楼盘。

“云舫,再拿件睡衣给我。”沐阳在浴室里叫道。

“哦,等等。”他关闭了所有网页,走到衣柜前找了件丝织睡衣给沐阳送去。

“真倒霉,不小心把睡衣给淋湿了。”沐阳揉着湿嗒嗒的头发走出来,把手里那件刚洗过的睡衣拿到阳台上晾好。回到屋里,见云舫合衣倒在床上,上前推了推他。“跟你说过几遍了?穿着衣服别往床上躺,快去洗了再睡。”

“哦,好!”他起身便往浴室走去。

“浴衣浴衣!”沐阳捞起椅背上的浴衣给他。“你在想什么啊?神不守舍的。”

“你在旁边我怎么会神不守舍?”云舫扯开一抹淡笑。“好了,我去冲凉了,你睏了先睡。”

他关上门,浴室里氤氲着白色的雾气,浓郁的沐浴乳香味充斥到鼻尖,镜子上的水雾滴出几条清晰的痕迹。他站了半晌,才拾起流理台上的抹布,倾身把镜子擦得明晃晃的,拿下眼镜后的双眸闪着冰冷而狡诈的光。

沐阳的眼前是黑霭霭的雾,轻飘飘的若新寡妇的头纱,从她的头顶掠过,一滴冰凉的雨擦过脸颊,她拔腿往前拼命的奔跑。那块黑纱却离她越来越近,前方却亮了起来,好似火车出遂道时那些瞬间的光芒。她加大步伐,那黑纱跟得很近,每每要覆上她的头顶时,她又跨出一步,险险地躲开。终于到了出口,她惊愕地捂住嘴,面前是医院雪白的墙壁,佳佳平躺在病床上,死气沉沉地阖着眼眸。她的脸跟床单一个颜色,被灯光照得仿佛裹了层水银般的色泽。

病床旁边不知道何时多出了一个人,是背对着床抽烟的于叔。奇怪的是,云舫也在这里,那时她应该还没有认识他。她的大脑一片混沌,云舫突然绕过病床,狠狠地抱住她。云舫是很温柔的,她想,他不可能这么粗鲁,勒得她喘不过气,她的血液都被挤压到大脑,额头和脸上的血管似乎就要爆开了——

“沐阳,沐阳!”

她听到喊声,在黑暗里坐起身,手脚被禁锢住了,抬起头,是云舫并不分明的脸,原来不是梦,她骇然地尖叫出声。

“沐阳,到底怎么了?”云舫抱紧拼命挣扎的她,手臂传来尖锐的痛楚。他不明白一个睡着的人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沐阳还在他怀里又搔又抓,他赶紧扭开了台灯。

果不其然,手臂和胸口密密麻麻地呈现被指甲划伤的红痕,但看清楚满头是汗,双眼惊恐的沐阳,他的心头顿时划过一道灼热的痛楚。再次把她揽回怀里,那纤弱的身体却猛地一惊。

沐阳在一分钟后,才将整个房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霎时无力地靠在他怀里,终于能确认——只是个梦,佳佳没有死,云舫没有伤害她。

“我做恶梦了!”她像只被箭矢射中的麻雀,心有余悸地依附着梦外这个仍然可以依靠的人。

“我知道!”云舫给她拭去额头上的汗,空调口对着床吹出冷气,他抱着她躺回被子里,手臂擦到枕头,伤处痛得他发出“咝”的一声。沐阳抬头看他时,他迅速关了灯,赤裸着伤痕累累的上身拥紧她。

“是什么梦?”他轻声问,为了安抚她,他温柔地吻着她的额头。

“梦到佳佳死了。”她闷在他的胸口说。“自从于叔来了以后,我就很不安,总担心会发生什么事。”

“只是个梦而已,是你成天想得太多,不想就不会做这种梦了。”

沐阳在他怀里一迳地喘气,云舫不知道佳佳发生过的事情,所以他只会以为她是庸人自扰。虽然不能把梦当真,但自从于叔来了以后她就非常不安,她有个预感,不会像原来那样平静了,然而,她也只是个被蒙上眼睛,看不清未来的人,除了不安,她没有可以预防的办法。

“云舫!”

“嗯?”

她紧紧楼着他的腰,没有间隙地贴近他。“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千万不要有任何改变,好么?”

她摩擦到他胸口上的伤痕,火辣的痛楚使得云舫在黑暗中蹙紧了眉头。他半晌没有回话,直到他腰上的手快要放松了,才吻着她说:“别胡思乱想,沐阳,相比起你来,我更害怕失去你!”

沐阳舒了口气,安心地和他相互紧拥着,她决定听他的话,忘记那个梦。

同一区相距不远的另一套房子里,灯火未央。路佳穿着睡衣站在三十楼的落地窗前,夜晚的街道偶尔飞驰过一辆汽车,对面大楼广告牌的彩灯交替闪烁,夜空被厚厚的云层笼罩着,像压在头顶一般,她甩甩不堪重负的头,竟像块被脖子支撑着的圆石,动不了半分。

对着窗户,她缓缓地脱下睡衣,窗玻璃照出她黑沉沉的影子,她低头看光洁的胸口,眼泪成串地滴到被烟头烫伤的那块疤痕处,黑色的回忆似乎又清晰起来——

豪华大宅,她的睡房是沐阳小卧室的三倍。欧式大床后的墙上挂着两帧大幅照片,一帧是她和妈妈的,另一帧是她跟继父的,两张都是分别依偎着他们笑得很优雅,像个公主。

她睡觉时也笑得很甜,梦里沐阳在她家玩跳棋。继父,不,应该说是爸爸,坐在旁边出为她谋划策。沐阳输不起的个性总是搅乱棋盘,气上好久,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得开车带她们出去玩上一整天。

其实他不知道,那是她和沐阳的小计策,十七岁的她们没有高考的压力,空出来的脑子想的便是这些。

她睡得很沉,根本不知道一个黑影开了她的门,蹑手蹑脚地朝她的床边走过来,黑影的双手移到腰部,掰开了皮带锁扣,“哧啦”一声抽出皮带,她翻了个身,面朝向黑影。

她终于从美梦中醒了,在双手被皮带扣上床头时,她痛醒了,只是还来不及惊呼,嘴上立刻被塞进了毛巾,把她的上下颌骨撑到极限,她张大嘴,眼睛里流露出未知的惊恐,那双罪恶的手开始解她的扣子,她猛地伸腿踢向侵犯她的人,却激怒了他,“哧,噗哧……”裙子被撕成一条一条,她的大部份身体裸露在冰冷的空气当中。

她像受伤的小动物发出闷闷“呜咽”,摇晃得头晕目眩,眼泪在夜幕里飞溅,她绝望无助地挣扎完最后一丝力气,那人或许以为她已经昏了过去,停止了动作,掏出烟和打火机,在打火机亮起的那一瞬,她骇然地看清了他的脸,胃里顿时恶心得翻江倒海——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红色的烟头向她逼来,停在她的胸口处。她感觉到了烟头的高温,似乎已经烧断了细细的汗毛,“糍糍……”烧焦的味道令她的鼻腔刺痛,眼泪狂飚而出——

灯在这瞬间打开了,她仿佛撑着最后一口气看到两个打斗的身影,一切都让她感到眩晕,她觉得快死了,像电视里歪头便能死掉,于是,她的头歪到一旁。

路佳瘫软地跌坐到地上,那种不能抑制的头痛在太阳穴两旁突突地叫嚣。沐阳曾跟她说,那天来了好多警察,连爷爷也亲自来了,但谁也进不了那个房间,于叔报了警后便紧闭着卧室的门,谁敲也不应,警察只好在门外逮走了被捆绑着的工人。

她只记得再次痛醒的时候裹着被子,脸上像刚洗过一样湿漉漉的,勉强地睁开眼睛,一滴滚烫的眼泪便落到她的颊上。

她柔软的心脏被刺疼了。人生当中第一次,幸福跟刺疼并存。

隔壁的大房间烟雾缭绕,于庆耀坐在床边,手上的香烟快燃尽了,很长的一截灰色的烟灰就要断裂,他全无所觉。

这辈子他都清楚记得,佳佳再次晕过去前跟他说的话,就像是烙在她胸口上的烟头疤痕,贴近心脏的地方,每每触碰到,便是无穷无尽的痛——

“爸爸,这么大的房子,你不在就不安全。”

“对不起!”

“要么我们换个小房子,像沐阳家一样;要么你每天回来陪我。”

“好!”

“爸,别走——我一个人怕。”

年过不惑,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每晚想起这句话心脏便似被尖刀划过,他生命里最脆弱的,也只是这个相依为命、早已不把他当父亲的女儿。

他对她向来有求必应,事情发生后,他信守承诺,把空余时间全给了她,甚至是去外面找那些能为他解决生理需求的女人都没了闲情。一个不到四十岁,颇有财势的男人硬生生地憋着冲动,让人知道了都是天大的笑话,而这一切的理由只因为他要回家陪女儿。

沐阳从尊敬他到对他有了敌意,他当然知道原因。佳佳什么都会告诉她,如果那时他知道自己信守承诺会将佳佳再次送进医院,他也许会狠下心疏远她。

但仅仅是也许,就算清楚后来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那时他也不能放心地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就像现在,他已经不能回头了。

小公寓的隔音设施并不好,他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的哭声,起身捻熄了烟,尽管知道他最好是不要过去,让她哭到睡着,但,他还是无法忍心地放任不管。

旋开门把手,果然如他所料的,她衣衫零乱地趴在实木地板上,敞开的睡衣露出了那块疤痕清晰地落入他的视线里。

他按捺住胸口的闷痛,走到她身前缓缓地蹲下身,逐颗地给她系好扣子,再把她抱到床上。满是泪痕的脸埋在他的胸口,如以往般,他静静地抱着她,直到她睡着。

她在他怀里找到个最舒服的位置,轻轻地阖上眼眸,抿紧的唇动了动,歪着头像是要睡着了。

心里涌起的怜爱使他不自觉地抱紧了,但他始终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跟她说一句安慰的话,似乎一开口就是在诛伐自己。理智也会使他丢开她,头也不回地到一个看不到她的地方,然后在那里焦灼不安地担忧。

她终于睡着了,他听到她均匀地呼吸声,慢慢地松开了手,给她盖好被子,疼惜地用手背抚了下她的脸后,为了不惊动她,他万分小心地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转身,耳边却响起一个含糊的声音,使他的心再次揪痛——

“爸!别走——” CbGoHaMh+yhqFBPZlNJ/foS61iJyp9rY9rpUtemYkO23d6XJI+zEk1dRpqYeY6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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