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包子,扶着朕嘛!”走在身旁的小花突然又把手扶到了我的头上。
当我不悦地抬头看向他时,他正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用我近十年来都觉得逃离不开的“杀人”微笑对着我。
我想躲开他魔爪的心思,倏然就被浇灭了,眼睛微微一眨,打心底觉得这个笑容实在是太过吓人。
苏暖啊苏暖,你什么时候才能在这朵小花面前有点骨气?
其实,小花的名字里并没有“花”这个字,这也并不是他的小名。
可能是童年里的那个午后,他和苏晴被草地上小花簇拥着的场景给了我太过深刻的印象,我一时兴起,就自顾自地给他取了这样的称呼,以至于在后来十几年的人生中,习惯得让我都快要忘了他原本叫夏言。
我还记得第一次正式跟他见面时的场景。
那是在我七岁那年的盛夏,这个小王子一样的少年忽然闯进我的生活,不,更准确地说,是摔进我的生活。
当宝剑不再是威风的象征,而是害他绊倒丢脸的罪魁祸首时,就注定了我们的相遇饱含了难以解释的戏剧感。
看到他突然跌倒在我的面前,我止住了原先的哭泣,甚至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瞬间就破涕为笑。
小花的下巴红肿了一大片,看起来非常疼,他捂着下巴,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我捂了捂嘴,试图挽回刚才不礼貌的举动。
“你刚才,什么都没看见!”他忽然命令似的说道。
我本来就有些不知所措,听到他那么说之后,又因为惊诧于他的反应而多了几分木讷——我原本以为他一定会哭的。
“你什么都没看见,对吧?我没有摔跤,对吧?”他再次强调着,这一次,语气里满满都是胁迫的口吻。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看着他作势要起身,就准备自己离开,却看到他又一屁股坐回地上,抽出腰间的宝剑指着我。
我正一脸不解,就听到他十分理所当然地说道:“你给我回来!扶朕起来!”
我顿住脚步,回头看他,并没有走过去扶他,因为,当时懵懂的我并不知道他口中的“朕”是谁。
他看我呆立在原地没动,明显对我有些不情愿但其实是没理解的表情很不满意。
“你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听我的,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告诉其他人我摔倒了?”
我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逻辑,但很清楚一点,现在应该是要把他扶起来再说,于是过去帮了他一把。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不经意间顺了他的意的举动有多危险,甚至决定了之后十几年中,我彻底处于受他压制的地位。我单纯只是注意到,在扶起他后,他难看的表情立刻换成了一脸“深得朕心”的满足。
小花先是趴着,后来坐着,直到站在我面前,我才发现原来他比我足足高出了大半个头,离得近的时候,我甚至要抬头看他。
他站在我面前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把刚才摔跤的痕迹消灭得干干净净,却还是一脸不放心地看着我。
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立刻摇了摇手,想告诉他,我一定会替他保密,绝不会把他这么丢脸的事情告诉其他人。
“摇手有什么用?我要听你亲口保证!”小花的话里有着深深的不容置疑。
听到他的要求,我愣在原地,抿了抿唇,仍旧没有开口。
小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看着我的眼神变得有些不可思议,然后毫不委婉地一语道破:“你是哑巴?”
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不是因为自己的缺陷被发现而窘迫,而是因为害怕他说出一些挖苦嘲笑的话来。
看到我的反应,他像是才想起来一样,双手往怀里一揣,轻松地说道:“我早就听说了,你得了一场大病之后就不会说话了。”
我对自己失去声音的过程没有什么记忆,所以在小花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并没有那种被揭开伤疤的感觉。
他等了一会儿之后,重新意识到我没有办法回答,于是自我介绍道:“我叫夏言,夏天的夏,言语的言,今天刚刚搬来你家对面。”
言语的言。
七岁的我还不知道言语就是说话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个人的名字很好听。后来学会这个词了,便经常会羡慕,如果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言”字,也许就不会失语了。
“下午的时候,我和你妹妹苏晴一起在院子里玩了好久,当时没看到你。”他这样解释道。
其实我看到你了,看到你和苏晴在一起嬉笑玩闹,就在我房间的窗户下面。你长得很好看,腰间的宝剑很衬你,就像我看的那本童话书里的王子一样。
然而,实际上我只是有些着急地站在他面前,口中没有发出哪怕一个音节。
我们站了一会儿,小花有些无趣地挠了挠头,说道:“算啦,反正我说什么,你也回答不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苏暖。”我在他手心里写。
“苏暖?”小花重复道,然后仰着头思考了一会儿,走到我面前蹲下,忽然捧起我的脸仔细端详。
“确实很暖。”他这么说道。
当时他看着我的眼神,和妹妹苏晴看着她的布偶熊的时候一模一样,小心翼翼的,让我恍惚间有一种被疼惜的感觉。
我看着他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现在正被一种柔软的色泽充斥着,十分好看。
我还来不及酝酿出童年时代所谓的懵懂情怀,就看到小花忽然嘴角一扯,捧着我的脸的双手忽然开始肆无忌惮地捏了起来。
疼啊——
“而且还很软!”小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地笑出声来,一边捏着我的脸,一边展示给刚刚跑过来的苏晴看。
苏晴看到我被捏得变形了的脸,先是抱着怀里的熊笑倒在地上,笑够了才擦着眼泪发现了我一脸快要哭的表情,连忙站起来拉了拉小花。
小花还不乐意松手,又在我已经红得有些发肿的腮帮上揉了揉才罢休。
“简直像个包子……”小花笑道,“小包子。”
从那以后,我的名字“苏暖”,也被小花彻底遗忘了。
【02】
思绪停留在这一段,再想到这几年来小花对自己的压迫,我忽然忍不住嘴角一抽。这个细小的动作被他捕捉到了,他揉了揉我的头问道:“你想什么呢?嘴角都抽了。”
我淡然地在手机上写:“后槽牙好像卡了点青菜,在试着弄出来。”随后我如愿以偿地看到小花嘴角一抽。
掰着指头数起来,到现在已经和他认识十多年了。
小花已经从以前那个可爱的小男生变成了现在江北高校的校草。一头黑短发,黑得发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眼窝比常人略微深陷一点,五官看起来十分立体。低头的时候,能看得到他的睫毛打下的阴影。
话剧社的社长曾经说过,小花这张脸,要是戴个假发,那评选校花就没女生什么事了。
想起初中时那个一度以为小花是女生而天天给他拎书包的男生,我觉得社长的话非常中肯。
“夏言——”门外忽然有男生抱着篮球过来找他。
小花应了一声,回头跟我说了句“那我去打球啦”,就飞一样地跑远了。
教室里稀稀落落的没几个人,男生都去篮球场了,女生们都去逛篮球场了,也就我这样的“懒癌”患者会选择在教室里多坐一会儿。
经常有女生问我怎么不去看男生打篮球,我就笑一笑,告诉她们:花一节课时间看他们把球抢来抢去丢进筐里?干什么都比这个强啊!
“苏暖,有空吗?”前座的女生程唯唯忽然转过头来跟我说话。
“有空,怎么了?”我在纸上写。
女生笑起来,脸上微微泛起了一层绯红,似乎有点激动。
“现在没有人陪我了,你就行行好,陪我去篮球场看比赛吧!”
“可是我……”我还没来得及在纸上写完拒绝的话,她就拖着我跑出门,直奔球场。
篮球场上如预想中一般热闹,一群亢奋的男生加上一群尖叫的女生,简直就是一台精彩绝伦的青春剧,把微微发凉的深秋炒得火热。
我陪着程唯唯站在篮球场边,心里祈祷着上课铃声快响起,可是很明显,午休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好球!苏暖,你觉得夏言打得怎么样?”程唯唯一时激动,抓着我的衣服大声说道,“刚才的三步上篮真帅,对不对?”
我放眼看过去,平时在苏晴面前很温柔、在我面前很霸道的小花,此刻正激昂地全场飞奔,完全不同于往日我认识的那个小花。
天涯论坛上经常有帖子八卦那些童星,曾经如何灵气逼人、可爱无敌,长大后就变成了路人甲、乙、丙、丁,有的甚至连路人的长相都不如。比如,我曾一度认为哈利·波特是魔法世界的王子小花,可是,就面部发展方向而言,他现在完全与我的认知背道而驰。
不过,我所认识的小花明显不属于这一范畴。
看篮球场上那一群吆喝得声嘶力竭的女生粉丝就知道,江北的校草,帅得还是有理由的。
此时,小花再一次耍帅地转身,轻轻跃起,投篮!球进了,又一个三分球!
全场再次沸腾起来。
身边的女生更是扶了扶我的手臂,激动得快要背过气去!
“好,好帅……”程唯唯掐着我的手臂,尽情释放着她的激动,完全不顾我的脸色是不是已经疼得扭曲了。
其实,这就是我不愿意来篮球场的真正原因!
在篮球的魔力下,温柔的小花、霸道的小花居然可以那么激情飞扬,那么活力四射,那么帅气逼人……
偌大的篮球场,四周全部是火辣的女生,我心里忽然就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从小到大,大家提到小花,除了说他好看,很多人都会在后面加上一句;“性格很好。”
“夏言啊,长得好看,人又温柔,人缘又好。”程唯唯经常这么跟我解释小花的魅力所在,她从不掩饰自己对他的迷恋。
我看了看篮球场上正尽情挥洒汗水的小花,忽然意识到:从小到大,小花一直都是人群的焦点。
他从来都不缺朋友,走到哪儿都会被大家追捧。
小的时候,一进学校,他就立刻脱离了“只认识苏暖、苏晴两个人”的小圈子。在我和苏晴还在作为彼此唯一一起回家的伙伴时,小花就已经能集结近半个班的人一起闹哄哄地上下学了。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群人的中心,是闪亮得一眼就能看见的角色。就如此刻,球场上明明有那么多人在打球,可是,大家的目光都只追随着他。
这样的小花,对我来说,太遥不可及,太不像那个成天跟在我身后、叫我“小包子”的专属霸道王子。
“哇,球进了,球进了!”
“太厉害了!夏言太棒了!”
……
突然,伴随着小花又一个完美的弧线三分球,围观的女生们再次激动起来,又是蹦又是跳地高声欢呼,一个个把中场休息、刚从场上下来的小花团团围住。
小花接受完众女生的膜拜后,抱着球朝我招手:“包子!你今天怎么来了?你不是一向中午都待在教室里不出来的吗?”
我在众女生嫉妒羡慕恨的目光中,稍稍往后退了退,指着身旁的程唯唯,示意是她硬拖我来的。
我可不是故意来看他被众女生追捧的场景的。
“好吧,既然来了,帮我做点事吧!”
小花说着,就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身边一起打球的另外四个人,用他一贯命令似的口吻简单粗暴地告诉我:“脉动,五瓶。”
我抬头看过去,那几个男生或蹲或站地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还不忘时不时地看向我和小花,嘴角带笑,交头接耳,对着我们俩指指点点。
我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唰”地一红,刚想跟小花示意不去,就感觉头顶被他的大手覆上,轻轻揉了揉,一股很熟悉的气味弥漫进鼻腔。
心中微微一悸,我瞪大了眼睛却不敢看他。
这种好看得像少女漫画一样的场景,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让我有那么一点不自在。
下一秒,小花猛地把我的头往下按了两下,捏着嗓子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好的。”
第二句:“我这就去。”
我一脸惊愕地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他再平常不过的一脸狡黠,还有一种耍了我之后的胜利姿态。
“包子,你答应了!”
我一边惊愕一边在心里呐喊:鬼才答应你了!
小花似乎很满意地看了看我的表情,然后从裤袋里掏出一张几乎被汗水浸透的纸币交给我:“包子,快去快回,别迷路了!”
说着,他拿衣服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重新走进那几个朋友中间。
之前那几个交头接耳的人便指着我问了小花几句,不知道他答了什么,然后他们不相信似的捶了他一拳。
小花一边揉了揉被捶的地方,一边笑着说道:“是真的,小跟班而已。”
我在心里偷偷翻了一个白眼,怎么跟谁都说我是他的小跟班!
不过,看他们确实也挺渴的,买饮料就买饮料吧,反正学校小卖部也不远……
我手里拎着那张湿乎乎的纸币走过程唯唯身边的时候,她一脸激动地说:“夏言确实很温柔对不对?我刚才看到他摸你头来着!”
我心里忍不住咆哮:那也叫摸头?他摸自家金毛犬都比刚才温柔!
等我从小卖部买了五瓶脉动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了下一轮球赛。我没办法开口喊他,只好抱着饮料站在球场边。一直站到手臂渐渐开始觉得有点发酸了,才终于有人发现我已经回来了。
那个人接了小花传过去的球,然后向我努了努嘴。
“夏言,你的小跟班来了!”
小花看到我,示意暂停比赛,几个人朝场边走来。
一个男生从我这里接过饮料,开玩笑地说道:“这么好看的小跟班,我也想要一个。”
小花拧开饮料瓶,接话道:“哪里好看了?”
我眼睛一斜。
“哪里不好看了?而且,你看她多听话啊,叫她买脉动,没有买娃哈哈啊!”那个男生喝了口饮料,继续说道,“那个,小跟班,反正还有时间,你顺便帮我去买个面包吧,我还没吃午饭呢!”
当时,小花正站在那男生背后,闻言,他一伸手就推了过去,似笑非笑地说道:“不要随便支使我的专属跟班啊!”
那个男生脸上有些尴尬,笑了笑说:“开个玩笑嘛……”
“随便抢人可不好!”小花正色起来,“所以嘛,除了我,不许你们瞎使唤她。”
我非常赞许地看了看小花,从小的情谊果然不是白来的。
“哦——”
不知道哪里来了一阵阴阳怪气的感叹声。
我循声看去,是从一个喝完饮料了的男生口中发出来的。
“护苏暖护得这么及时,你们俩不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吧?”说完,那个男生比出两个大拇指,对着勾了勾,然后一挑眉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和小花。
这样的玩笑从很早起就一直围绕着我和小花,没完没了。
但我知道,“发小儿”和同学们口中的“一对”总还是有区别的。
“别闹了,你们别吓到人家!走啦,休息时间结束,比赛继续!”小花说着,把剩下的半瓶饮料对我一递,带着大家走向球场中间。
程唯唯满眼桃心地看着走远的小花,羡慕地说道:“夏言同学对你真好啊!你们真的只是发小的关系吗?”然后,知道我不会回答,她又自顾自地嘀咕道,“嗯,肯定是因为男生的英雄情结,所以他才从小保护不会说话的你,是吧?是吧?”
我默默地点着头,目光所及之处依然是唯一的那个闪亮耀眼的人。
不过,真的是英雄情结作祟吗?
应该是吧,他从小就喜欢拿着宝剑到处救人呢!
【03】
自打认识起,我就一直在以一种仰视的角度看小花,因为他从来没有比我矮过。哪怕是在那个理论上女生“突飞猛进”的生理发育期,小花也依然比我高大半个头。他动不动就把手扶到我头上,懒洋洋地来一句:“小包子,扶着朕嘛!”
我打开他的手,他又会极其厚脸皮地再度扶回来,自己半眯着眼睛,像是哪个府上的王爷正被下人搀着的姿态。
我重新打开他的手,他又扶回来,如此循环反复,直到有一方因为懒得继续而妥协。
小花问过我为什么不让扶,我反问他为什么要扶。
“高度刚好,手感不错。”小花如是解释,“而且觉得特别有‘专属’的感觉。”
有一回,我忍无可忍,笑眯眯地递了一张字条给他,上面写着:“你知不知道,你搭着我头时的表情,特别像九千岁?”
他同样笑眯眯地接过去,可在展开来看之后的下一秒脸就绿了。
我看到他半开半合着嘴,故意在他面前捏了个兰花指。
因此,他难得地消停了一阵——真的只是一阵子,之后便又开始没完没了。
重点是,他居然极其不要脸地接受了“九千岁”的角色。心情极好的时候,他还会学着电视剧里那些公公的样子,捏着嗓子来一句:“来啊,小包子,扶着咱家!”
从小到大,我跟小花之间有太多的习惯,以至于没有意识到有些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事情,在旁人看来已经暧昧到无以复加,使得所有围观者迅速集结成团队,对我们“无下限”的亲密进行了“讨伐”。
“一般人会天天一起上下学吗?”同学甲问。
“我们住对门。”
“一般人会天天帮你带早饭吗?”同学乙问。
“她是我跟班。”
“一般人会把女生刚咬了一口的苹果心平气和地抢过去吃吗?”同学丙问。
“包子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还是我的东西。”
“一般人会没事就去揉一个女生的头吗?”同学丁问。
“包子的头摸起来很有手感。有空你可以来试试,三块钱一次,六十块包月。”
“一般人会……”
……
总之,无论问题有多刁钻,结局都是小花胜利。
有一次,天气很寒冷,大家又谈起了这种话题,似乎这样就能变得热火朝天。
一阵寒风忽地灌进脖子里,我条件反射地打了一个喷嚏。小花从话题的中心抽身出来,把他脖子上戴着的围巾解下来,裹在了我的脖子上。
“早上就说了要你戴围巾,为什么不听?”
一边的同学们立刻发出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然后,“讨伐”愈加一发不可收拾。
我伸手轻轻抓了抓围巾。
也许是因为围巾上的温度,也可能是因为嗅到他身上的气息,我忽然觉得脸上的温度升了好几度。
“看,苏暖脸都红了!夏言,你就不要再否认了!”有人捕捉到了我的异常状态,立刻步步进逼。
小花闻言,一掌拍在我的背上,然后把几乎要吐血的我一把搂住,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肩上,比画了一下——我刚好到他的手臂那么高。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再强调一句啊,她就是个小不点,你们别对着她说些有的没的,不利于人家心理健康成长嘛。”
大家哄笑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三三两两地跑开了。
可是,他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轻易地触动了我内心某根敏感的神经。
当夜回去,我一连灌了三大瓶1L装的纯牛奶下肚,惹得苏晴大呼:“姐,你没事吧?你是在学王宝强吗?这么灌,小心牛奶中毒啊!”
我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浇透了,没心情理会她,直接拿衣服去洗澡。
好吧,其实我想的是,如果牛奶中毒能够让我一夜长高,那我也认了!
就这样,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和小花的名字都是绑定出现的,成为了女生们的谈资和男生们的玩笑。
小花霸占了我的青涩年岁,就好像我的世界里只有小花一个人。
小花我行我素,他是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觉得困惑的。我从来不曾和他说起,大概他也是这样想我的。然而在他坦然地面对一遍一遍半带胁迫和游戏的质问的时候,我却是心里微微有些发虚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庆幸过自己不能说话。至少我不会被可能不稳定的声音出卖,更不会让人觉得我的沉默是另一种狡辩。
小花从不介意,我更无法介意。
我怕透露出哪怕一丝丝的介意,都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的开始。
而这样的心虚,因何而起,何时而起,都无人知晓。
【04】
江北的落叶又黄了整个校园,津城的冬雪又白了一片天地。青葱时代的岁月似乎就是过得这么随意和轻松,不经意间就流逝了好多。我们巴不得它长一点、再长一点的假期,也总是过得比什么都快。
每个新学期的开始,我和苏晴、小花都会去买一堆新的东西,笔、书包、笔记本,还有用着用着就会不知不觉丢了的各种直尺、三角尺,好像没有新的东西,就不是一个新的开始一样。
在江北报到处报到完,我们三个就像以往一样,坐车去市中心最大的文具用品城。
苏晴逛着逛着就走到了摆放着各种饰品的区域,留下我和小花还在那里讨论是要挑一支好用的笔还是挑一支好看的笔。
小花挑了一支外表素黑的笔,笔壳上没有任何花纹,严肃得夸张,握在手中有一点点沉,很有质感。
“包子,我来教你啊,一支好笔就两个评判标准。第一,写得出字;第二,能转。”说着,笔在他手中飞快地转了起来。
转了两三个花式之后,小花正准备买下这支笔的时候,瞥到标价,眉头拧了一下,就默默地把笔放了回去。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一惊,那确实是对于初中生的我们来说比较高的数字。而且,他前几天刚买了一款烧钱的单反相机……
他消沉了一小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兴致颇高地说道:“包子,给你发张超美的照片。”
我点了点头,掏出手机。结果过了一会儿,手机里收到了一张我趴在课桌上睡得香甜到要流口水的照片。背景里,黑板前正站着激情洋溢的数学老师。一静一动的鲜明对比,让我的脸瞬间烫了起来。
“这是什么啊?”我不停地按着键盘上的感叹号。
小花斜着眼睛看我,淡淡地来了一句:“你期末数学又不及格的原因。”
我愣住了。
上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我因为数学没有及格,所以不被批准外出旅行。在这之前,我是答应了小花和他一起去南镇的。苏晴因为我去不了,所以也说不去了。三人行只剩下小花一个人,小花觉得没意思,所以也跟着蹲在家里了。这一整个假期我都能感受到小花对我的幽怨,没想到都快开学了,他的怨气还没有消散。
我不自然地把目光移开,看到对面走过来两个穿着湘骏高校校服的学生也在挑东西,忍不住戳了戳小花,在手机上写:“快看,‘你曾经的同学呢’。”
小花抬眼看了看,浩气凛然地对我说道:“我可是纯种的江北生。”
听到“江北”二字,我心中微微一动,正想说点什么,苏晴恰好从饰品堆里钻了出来,一脸的心满意足。她的左耳边已经夹上了一枚暗蓝色的绸缎发卡,她的头发被撩起,看起来十分干净漂亮。她把手里另一个暗红色的给我夹上,简单的蝴蝶结用绸缎扎成,没有累赘的蕾丝,确实深得我心。
“姐姐,这样你笑起来的时候,刚好可以看到你的酒窝。”
我刚刚笑起来,那枚发卡就被小花皱着眉头拆了下来。
“夏言,你干什么啊?”感觉自己的审美被质疑,苏晴的脾气立刻起来了。
小花拿着那个发卡在手中看了看,笑着对苏晴说:“没干什么啊。包子她不适合这种腔调的东西,你比较适合,你自己戴吧。别给我跟班头上弄一堆花里胡哨的东西。”
“花里胡哨?什么意思?”苏晴气急,把毫无准备的我突然推到小花面前,“我说你是不是眼睛有问题啊?我姐戴着哪里不好看?”
于是,小花盯着我看,而我也抬眼直直地瞧着他。
小花忽然脸色一变,移开视线,过了好一阵才看着手中暗红的发卡,以格外欠揍的腔调说了一句:“包子头上长了一朵小红花!”说完就跑了。
我抿了抿嘴,拉住要发狂的苏晴,偷偷看了一眼小花,发现他已经去收银处买单了。
“那边还有,姐姐,我再去拿一个。”苏晴安慰我道。
我摇了摇头,在手机上写:“算啦,我也没有用发卡的习惯。”
反正,他也不觉得好看……这样想着,我又看向收银处的小花。
此时,开始看到的那个几个湘骏的学生也在收银台排队。
说起来,小花本也应该是穿着湘骏校服的啊,他最后为什么会和我一起来江北呢?
这件事情一直让我觉得很奇怪。
我记得考试之前他说过,他想去的学校就只有湘骏,那是津城最好的学校。而像我这样明显在理科方面有缺陷,但文科方面比较突出的人,目标只能是以文科见长的江北。
可语、数、外、物、化、生等全面发展的他,却来了我们江北,这在以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05】
时间倒回到升学考试那年的夏天。
天气异常炎热,是教学楼前高大的木棉也遮掩不住的酷暑。
窗外一片苍翠,窗内,所有人扑在试卷和习题里奋笔疾书。
男生把校服领带解下,系在了头上,猛烈地扇动着自己的上衣,女生悄悄解开了领口的第一颗纽扣,面前开着迷你小电扇,所有人都在和气温较量着,度过最后的兵荒马乱。
志愿填报表发到我们手上时,热得受不了的小花刚去盥洗室冲了一把凉水回来,双手湿漉漉的,脸上的水珠也还没有擦干,像极了刚从球场上退下来的样子。
他向我伸了伸手,我极其配合地递给他一张纸巾。
我抽出一张纸,用黑墨水的笔在纸上静静地写到最后一笔,却忽然用手遮住,像是秘密差一点被泄露一般,转头对上正凑过来看的小花。
“写什么呢?不给我看?”
我笑了笑,悄悄把那张纸藏到下一层,然后重新写:“志愿表啊!你准备填哪里?”
他笑了起来,答道:“当然是湘骏。”
湘骏,津城最好的学校。
他说的时候是那么自信满满,一副不服输的骄傲模样。
窗外的阳光透过木棉落在他身上。光在他的眼中静静闪烁,好像有一条星河在运转。敞开的衣领处,可以看到他好看的锁骨。渐渐脱去稚气的脸上,是少年独有的干净和奕奕神采。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被录取的吧!
“包子,你就困难了吧?”他偏头看我,然后面露担忧。
我盯着那张脸看了几秒,忽然意识到这份担忧有点过分。
哪知道,他继续对我下刀子:“你那可怜的数学,到时候能及格吗?”
一击命中要害后,我有些讪讪。
自尊心作祟,我手下不饶人地唰唰几笔,丢给他一张“不要你管”的纸,然后不再理他。
不过,事情确实如此啊!以我让三任老师都摇头叹息的数学成绩,偏重理科的湘骏简直是遥不可及。
津城的学校中,湘骏以严格的校规和傲人的成材率著称,紧随其后的是江北,再往后就是常河等等。除了数学不够理想,我其余的学科都算拿得出手。总之,还不至于担心没有好的学校可以去。
只不过,别的学校里,不会有他在……
我打开手机,查阅湘骏和理想目标江北高校的位置。
两个学校都在高教园区,处在同一条公交的路线上,前后五个站的距离,隔得并不算太远。如果要去找他的话……
我忽然愣住了。
等到了分隔两校的时候,我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去找他呢?
握着手机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开始发凉。
我看着地图上两个学校之间短短五站路的距离,忽然觉得我和他之间仿佛隔了一条天堑。
想到这里,我颓然地趴在了课桌上,即使听到了上课铃声也不想直起身来。
以后,同桌不是小花,一起上下学的不是小花,动辄使唤我却不许任何人多说我一句的那个人,以后都不在我身边了。
怎么办?忽然觉得好难过,好难过……
之后的整个下午,我始终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孤寂里,不愿意理任何人,包括小花。明明所有人都在,教室里还像往常一样闹哄哄的,小花也依然在身边,会时不时地问我究竟怎么了,我却被孤寂感狠狠地抓住,独自忧伤。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无措感,像什么东西要被偷走了一样。
晚自习铃声一响,一群累得有些憔悴的毕业生纷纷收拾好书本,带着疲倦走出教室,给夜晚宁静的校园带来今天最后一次热闹。
回家的公交车在晚自习开始三十分钟后开走了最后一班,好在家并不是很远,我们也习惯于走路回家,只是稍微多耗些时间而已。
因为苏晴这天请假,没来上晚自习,所以,从校门前的马路走过第三个街口,同行的就只剩下我和小花以及另外两个同班同学。在这个路口,他们左转离开,于是人车稀少的马路上,就只剩下我和小花两个人了。
我保持着从中午开始的低气压,两人一路上都很沉默。
脚下的影子因为路灯的缘故,渐渐被拉长、缩短,然后再次拉长。拉长的时候,我和小花的影子长度差距也变得特别大。我突然开始害怕那样的距离,忍不住向前多走两步,让影子齐平。小花却以为我要甩掉他,赶忙两步追上来,差距就再一次显现出来。
不长不短的距离,就像是一道天堑横亘在我们之间。
小花,会不会我以后再没法站在你身边了呢?
我茫然地停下来,小花没刹住车,撞到了我的肩膀。
“喂,包子,今天怎么了?我惹到你了吗?”他一脸的莫名其妙,觉得应该是自己哪里做错了,但是又不知道具体哪里惹到我了。
我别过脸去,生怕被他看出心底的失落,想快步走开。
“喂,包子。”小花忽然拉住我,施加在我胳膊上的力量很大,让我不得不停下来。
他指了指地上的影子,说道:“包子,帮我把手机拿出来,在侧边口袋。”
我刚准备动手去拿,他又立刻阻止:“算了,我自己来。”
他掏手机的动作极其小心,目光炯炯地盯着地上的两个人影,似乎生怕一个偏移,就不是刚才看到的那个样子了。
我看到他小心翼翼地往前倾了倾身子,打开手机里的相机界面,轻轻把那两个黑影留了下来。本来就不是很清楚的影子,在手机里更加看不清楚,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中间有两团图案深于周边柏油路的颜色。两个影子的中间重合在一起,看不出缝隙。
我正想问他拍影子做什么,就听到正在盯着那照片看的小花对我说:“包子,你要跟我读同一个学校,听到没有?”
我捏了捏口袋里那张没有交出去的纸,心里微微有些触动。
路边的车疾驰而去,远光灯从边上打过,他转过身来,让我看清楚了他的脸。这似乎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认真的表情。
“因为,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使唤的跟班了。”
也许是因为他是小花,也许是因为女生天生就很容易因为一句并没有什么含义的话而想很多,我竟然会因为他一句格外欠收拾的话,从颓唐万分变为满心欢喜,彻夜难眠。
小花的声音在我耳边不停重复着那一句要我和他读同一个学校的话,轻轻的,前所未有的温柔,躲在被子中的我,望着天花板,忍不住偷笑起来。
我下定决心后,便把第一志愿填成了湘骏。
这样的念头太过于疯狂,像是赌上了我的一切,我却来不及恢复理智。
我知道我不能离开他。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这个事实,只因为他是小花。
【06】
在最后一个月的冲刺时间里,我拼命地攻克我的数学。
如果这是一部肥皂剧,在一个月不分昼夜的奋斗后,我一定能成功考上湘骏。
现实中,在成绩公布的那天,我看着自己依旧在及格线以下的数学成绩,和湘骏高高在上的分数线,忽然感觉人生中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
录取通知下来的那天,我想了很久,还是发了条信息问小花录取的情况。
他正和家人一起在远方旅行,却回复得异常迅速:“录取了,包子,你呢?”
我几乎能想象到屏幕那边他一脸高兴的表情。我看着那条短信,胸口突然一阵沉闷,像是被人生生地夺走了什么,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滴在了屏幕上。
伸手擦去后,留下的泪痕把手机屏幕变得模糊不清。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努力看不到成果,还是因为已经注定的他的离开……
如果他不在,我会是怎样?
这样的事,我从前想都没想过,现在一想起来,心口像是压了石头,每每回望摆在桌上的照片里小花的笑脸,便止不住地疼痛。
懊恼与不甘,迷茫与不舍,复杂的情绪混杂在我的心中,我呆滞地坐在原地,连眼泪都忘了流。
“好,谢谢老师。”一边的苏晴挂了电话,表情有些不自然地看向我。
我知道,她一定是接到了江北的录取电话。
“姐姐……”
苏晴正想说些什么,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上面显示着我没有保存过的号码。
我把手机递给苏晴,苏晴接过后,按下了免提通话键。
“你好,是……苏暖同学吗?”好听的女声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是。”苏晴代我回答道,不知道为什么,还微微笑了起来。
“这里是江北高等学校,很高兴地通知你,你已经被我们录取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向苏晴手中的手机。
“好,谢谢老师,我一定会及时参加开学典礼的。”苏晴又一次挂了电话,随后投降似的举起了双手,“姐姐,我可以解释。”
苏晴首先把我头脑发热的举动严厉批斗了一番,然后告诉我,上交志愿书的那天,她是怎么偷偷潜进老师的办公室,把我的第一志愿更改成江北的。
“绝对是007都要折服的间谍能力。”她这样自我总结道,一脸得意。
我有些激动,这个好消息稍微冲淡了我心中的沮丧。
想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尽快把消息告诉小花。
信息发出去几秒后,我就收到了小花的回复——
“恭喜了,跟班包子,记得以后好好补偿我。”
看到他的回复,我有些讪然。
他好像……并不在意和我分开。
这样的念头,让我的心再一次毫无预兆地疼了起来,疼得莫名其妙,疼得想要揪住他的领子,大声问他:“夏小花,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可发出的短信语气很平静:“补偿什么?”
“当然是我的损失。”
我想了很久才恍然,他说的是没了我这个跟班的事。我咬牙切齿了半天,只得回道:“那就用你的人格魅力,去湘骏征服一个新的跟班吧。”
之后,屏幕一直没有再亮起来。
而我没了话题,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段对话。
如果他不在乎,我是不是也该不在乎?
就像当初沸沸扬扬的绯闻,听在耳中,计较在心中,却只敢表现得无所谓。
青梅竹马的情谊,原来就该止步于此,不能前进一分?
是不是我太过于依赖你呢,小花?
父母得到消息之后很开心,当晚就准备了满桌子的菜,庆祝我和苏晴一起考入江北。
举杯的时候,我悄悄把杯子对着隔壁小花房间的方向,像是一场暗自的告别,为了那个和我共享了这么多年人生,被我深深依赖,却即将渐渐淡出我的生活的少年……
然而那个炙热到蝉鸣聒噪的盛夏,给我的惊喜远不止被江北录取。
彼时的我刚刚参加完江北新生入学典礼,在新班级的门口,面对着满教室的新同学发愁,不知道怎么融入才算自然。手不自觉地摸上自己的脖颈,我踌躇着,在同学和善注视的目光下,窘迫得想要逃离。然后,我就听到了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包子,你可算来了。”
熟悉的声音,穿透过教室里的鼎沸人声,变成比流淌在琴键上的旋律还要动听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赶紧过来,帮你留个风水好的座位太不容易了。”
小花穿着江北的校服,领带松松地系在领口,一手随意搁在左手边的桌子上,一手飞速地转动着笔。
他带着略显不耐的表情,重新站进了我的生活。
窗外的阳光透过木棉落在他身上。光在他的眼中静静闪烁,好像有一条星河在运转。敞开的衣领处,可以看到他好看的锁骨。渐渐脱去稚气的脸上,是少年独有的干净和奕奕神采。
就像他现在这样,虽然只是随意地站在收银台前,但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报一样,每一个暂停的动作,都是最好看的画面。
那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夏天,他第二次进入我的人生,笑容满面,带着阳光的明媚。
那一年,湘骏的校长痛哭流涕,而江北的老师在欢呼雀跃。
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很奇怪,究竟是什么让他改变了去湘骏的决定呢?而且,他当时是让我跟他一起考湘骏的!结果是他自己先放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