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民潮总算结束了,左宗棠正指挥着家人拆灶除锅。忽然远处有快马疾驰而来,到了庄门前便停了下来问道:“这可是柳庄?左举人是否在家?”
“鄙人就是左宗棠,不知公差前来有何贵干?”左宗棠接道。
来人正是巡抚衙门的差役,他打了个千道:“林大人路过长沙,点名要见左先生,抚台大人特意差小人前来相请。”
左宗棠大喜过望道:“你说的可是虎门销烟的林大人?”
“正是!抚台大人见过林大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小人前来请先生。林大人只在长沙小驻半日,还请先生快快起程。”
“好,我这就随你去。”
左宗棠和差役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长沙码头时已是傍晚时分。码头上轿马熙攘,全是湖南的文武官员和缙绅。左宗棠挤到跳板前,高举大红拜帖,高声叫道:“湖南湘阴举人左宗棠,拜见林大人!”
站在身后的一位官员扯住他的衣袖道:“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我们都等半天了,你总该有个先来后到。”
左宗棠十分反感他居高临下的眼神,反唇相讥道:“先来后到是分得清的,不过林大人见谁不见谁却很难说。”
官员嘴一撇道:“总归不会先见你!这一码头的人,二品三品的大员都有,难道林大人会先见你一个小小的举人?”
正吵嚷间,却听差人高声叫道:“林大人有请湘阴举人左季高!”
说话间,清瘦的林则徐出了船舱。人群躁动起来,有人喊道:“林大人,我们已经等候半天了,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啊?”
林则徐连连向大家拱手道:“老夫对不住了,大家还是请回吧,今天实在没有时间向诸位请教了。”然后他又向左宗棠招了招手道,“你就是季高吧?快,快上船。”
左宗棠在众目睽睽下踏上了跳板,因为心情太紧张,他一脚踏空,跌进了水里,码头上一片哄笑。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拉起时,已是浑身湿透。他在跳板上站稳,向林则徐一拜道:“晚辈湘阴举人左宗棠拜见林大人。古人拜见圣贤,要三沐三熏,晚辈已经沐过了,可见最为心诚!”
左宗棠处变不惊,不禁令一码头上的人刮目相看。林则徐笑了笑道:“这就算你给我的见面礼了。赶紧进船,别着了风寒。”
进了船舱,林则徐吩咐儿子拿了干净衣服给左宗棠换上。左宗棠肚大,林则徐的衣服穿在身上有些紧巴,但他心里却是异常的舒坦。林则徐吩咐起航,他要找个清静处与左宗棠秉烛夜谈。
左宗棠重新见礼道:“晚辈对大人心慕已久,近年在陶文毅公的藏书楼中读到了大人的不少书函,还有陶公对大人的评价,心里更是向往之。今日得见,晚辈真是三生有幸!”
“胡润之多次向老夫夸赞你,今日一见,果然是旷世奇才。刚才你不慎落水,处变不惊,那份从容气魄真让老夫佩服!来,咱们边喝酒边谈。”林则徐把他扶了起来。
林则徐只留儿子斟酒。一个是年逾花甲、名满天下的封疆大吏,一个是年近不惑的落魄举人,两人把酒临风,泛舟洞庭,天文地理,上下古今,越谈越投机。
“许多人都以为新疆是荒芜之地,其实大错特错了。那里不乏水草丰美的膏腴之地,尤其伊犁九城,更是塞上江南。”谈起贬谪之地,林则徐不禁这样说道,“虽说如此,但新疆屯政不修,以致沃饶之地并不富强。如果在南八城兴修水利,广种水稻,富饶将不减东南。”
“晚辈以为,新疆的最大问题在于体制不合。”左宗棠对新疆早有研究,现在和林则徐谈起来更是滔滔不绝,“自乾隆朝以来,新疆一直实行的是军府制。治军之官多,理民之官少,以致民政不修。不知朝廷为何不在那里建置行省,像内地一样,这岂不更有利于发展?”
林则徐连连赞叹:“你竟有如此高见,真是了不得!老夫在新疆这几年,也在思考建省的事情。真是想不到,遥遥数千里,竟有此知己。”
其实最早提出在新疆建省的是著名诗人龚自珍,左宗棠二十多岁时就读了他的文章,后来又研读了《蒙古图志》《朔方备乘》《西域水道记》《新疆识略》等书籍,更是觉得新疆建省的必要性。他在第一次赴京会试时,就作了《燕台杂感》八首,其中一首就写了新疆问题:
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
橐陀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烦他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
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
他把这首重新抄录的诗恭恭敬敬呈给林则徐,林则徐看罢击案赞道:“建省,兴屯,抓住了新疆问题的要害。只有建省,重视民政,百姓才能安定;只有大兴屯垦,粮草丰足,新疆才能自给自足。不然,万一将来发生战事,新疆迢迢万里,靠关内转运粮草,实在是开支浩繁。”
“新疆是蒙古的屏藩,新疆稳固,则蒙古稳固,而蒙古稳固,则直隶、京师无虞……”左宗棠侃侃而谈。
……
船舱外,江风吹浪,舵楼发出“咯吱”的声音,陪伴着这对忘年交的竟夕畅谈,烛光在舱窗上印出一老一壮倾心交谈的剪影。太阳就要升起,天色一片橘黄。仆人进舱将烛火吹灭,曙光照进船舱,左宗棠惊讶道:“哎呀,这么快天已经亮了,林大人,都怪晚辈不该如此叨扰。”
“不碍事,不碍事。好久没有如此痛快地畅谈了。”林则徐站起来活动着筋骨,连连摆手道,又吩咐林汝舟把他的藤条箱拿来。
林汝舟拿来箱子,林则徐把它交到左宗棠手上叮嘱道:“这是老夫在新疆积累的资料,包括地理、边防、舆图以及俄罗斯的动态。海疆有英夷为患,西北则有俄罗斯虎视眈眈。俄罗斯贪得无厌,已经吞并若干小国,如今又陈兵边界,窥我大好河山。老夫已经老了,虽有御俄之志,但已力不从心。这些年老夫一直在寻找可托大事之人,昨夜与季高畅谈,深信你是绝世奇才。今后西定边疆,抗击俄人,这些资料或许会有点用处。”
左宗棠接过箱子,两眼有些湿润,恭恭敬敬地道:“大人之言晚辈谨记在心。只是晚辈不过是一介寒儒,空有大志,恐难有用武之地!”
林则徐握住左宗棠的手道:“季高,依老夫多年的阅历看来,如今民生艰难,怕不久就会生出大乱,那时朝廷就会需要你这样的人出来效力。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老夫还有两句话相赠,希望你铭记在心。”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林则徐提笔挥毫,两句话在纸上油然而生。他放下笔感叹道:“大丈夫做事,应当以国家利益为重,不能因个人祸福取舍进退,有时应该将生死置之度外。老夫这句话不少人知道,但许多人只不过是挂给别人看的。老夫期望你不要挂起来,而是记在心里,行在世中。”
左宗棠拱手道:“晚辈谨记大人教诲。”
这时,林则徐想起一个人来。此人名叫赖长,是湖南长沙人,原是他多年的幕宾,擅长仿制洋人枪炮。因虎门销烟与林则徐一同获罪,被发配新疆。后来两人一起遇赦入关,林则徐赴任云贵,赖长因为身体不好,便回籍调养。
“将来对付洋人,必要仿造洋枪洋炮,赖公最擅长此技。你不妨去拜访一下,或许将来他可助你一臂之力。”林则徐在走之前又向他推荐了这个人才。
左宗棠听说长沙有精通洋枪洋炮之人,心里十分惊喜。送走林则徐,他便立即进了长沙城,四处打听赖长的住处。经一位老者指点,他拐进一条街道,找到了赖宅。
开门的仆人道:“我家老爷到码头送林大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可说不准。”
“我也到码头送林大人了,怎么没见你家老爷?”左宗棠诧异地问道。
“这么说,先生认识我家老爷?”
左宗棠一摸后脑勺道:“我糊涂了,我并不认识你家老爷。”
两人正说话间,仆人一指远处道:“我家老爷回来了。”
左宗棠一见来人就自报家门,赖长拱手道:“噢,原来是季公。昨天在下有幸被林公接见,他还说起过你。听码头上的人说,你和林公在船上畅谈一夜,面子比抚台大人还大。”
“林大人对你也是赞赏有加,说你精于枪炮制作,让在下特来拜访。”
赖长摆了摆手说:“跟着林公多年,效力而已。”
进了赖宅,两人的话题仍然是枪炮制作。赖长为人干练,说话干脆,很投左宗棠的脾气。相谈半天,他便告辞了,赖长一直送到大门之外,此时赖长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季公,在下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在下有三个犬子,原本请了先生,后因故辞掉,在下向来敬重先生的学问人品,不知先生可否屈就?”
“可在下现正在陶府执教。”左宗棠有些为难。
“那也不难,就把陶公子接到长沙来,反正在下的宅子比较宽敞,咱们也可畅谈。”
“好,待在下与陶老太太商议后就回话。”
当天傍晚左宗棠回到家后,孩子们都得到一件小礼物,大家高兴得不得了,很少独酌的他也吩咐晚饭要上酒上肉。一家人围坐,他几杯酒下肚,已经颇有醉意,说话不免夸张:“你们不知道,全省大小官员都等着见林大人一面。可林大人却站在船头上让他们都回去,说他要单独见我左宗棠一人。抚台大人闻听此言当下就不干了,说他们已等了一天了。可林大人却说,多久也不行,我可以不见你们,但左宗棠我必须要见……”
“阿爹,林大人是谁?”大儿子孝威好奇地问道。
“林大人是天下最伟大的人。”
“那林大人厉害还是皇上厉害?”
这一下倒把左宗棠问住了,他想了想反问儿子道:“那你说,是林大人厉害还是皇上厉害?”
儿子歪着头想了一阵后道:“林大人那么喜欢你,为什么不给你官做呢?肯定是皇上厉害,皇上要是喜欢阿爹,就一定会给阿爹大官当的。”
这话一下子戳到了左宗棠的痛处,桌上顿时安静了下来。不过左宗棠今天高兴,自我解嘲道:“嗯,你说得不错。但是皇上没见过阿爹,不知道阿爹的本事,如果皇上见了阿爹,一定会给阿爹大官做的。”
儿子却不依不饶:“那什么时候皇上能见阿爹啊?”
“那就难说了,那得看皇上高不高兴了。他要是不高兴,怕是这辈子也不会见阿爹了。”左宗棠笑道。
“阿爹,孩儿给您出个主意,您给皇上买个小布狗,就像我那个一样,皇上见了一定喜欢,皇上一喜欢就见你了,就会给你官做。”
哈哈哈……一桌人都被这话给逗笑了。
“小孩子家就知道送礼讨好了,这可不像你阿爹,你阿爹宁愿别人不喜欢,也不会送礼讨好别人。来,咱爷俩干一杯!”左宗棠心里十分痛快,和家人一直坐到很晚。
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公元1851年1月11日),广西桂平县金田村到处旗帜飘扬,牛角长鸣,矿工、炭工、农民们手持刀矛农具等向圩场集中。他们衣衫褴褛,但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鞭炮声响起,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等首领穿着红色战袍走到搭起的高台上,桌案上供着水果和三牲。杨秀清高呼道:“请大道君王、上帝次子秀全与大家见面!”
洪秀全身穿红色战袍,头裹黄色头巾,在四名年轻会众的簇拥下走上前台。全场欢声雷动,洪秀全缓缓举起双手,向人群致意,声音洪亮地高声宣布道:“上帝派朕下凡诛妖,共建人间天堂。谁是妖?满清皇帝是妖,大小贪官污吏是妖,为富不仁的地主是妖,只有诛尽妖类,才能共建太平天国!天下多男子,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清妖的子民!从今天起,我们要蓄发易服!从今天起,我们要同食同穿!从今天起,朕要带领你们共建有田同耕、有饭同吃、人人平等、共尊上帝的太平天国!”
“诛灭清妖,天下太平!天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杨秀清带头高呼。
“诛灭清妖,天下太平!天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威震云霄,传之数里。
洪秀全又高声宣布道:“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听封!天父天兄派朕下凡,带领大家诛灭清妖,共建太平,现遵天父天兄旨意,特封杨秀清为中军主将,萧朝贵为前军主将,冯云山为后军主将,韦昌辉为右军主将,石达开为左军主将,各将均受中军主将节制。并准中军主将站立奏事。”
五人同声高呼:“谢天王!”
……
广西巡抚郑祖深以六百里加急上报太平天国起事的消息,登基不到一年的咸丰帝大为震怒,但他没有立即召军机大臣前来商议,而是先请他的师傅、吏部尚书兼协办大学士杜受田进宫。
杜受田一到,咸丰立即让他看了郑祖深的奏折——广西金田拜上帝教聚众滋事,竟杀死前去剿办的副将伊克坦布。
看完之后,杜受田奏道:“皇上,金田会匪劝人行善,斩邪留正,并未骚扰百姓,而且秋毫无犯,纪律严明,可见他们不是乌合之众。这种匪类往往包藏野心,这才是最大的隐患。”
咸丰十分赞同师傅的意见,于是问道:“那依师傅之见,应该如何处置?”
“行军打仗,无外乎兵饷。广西群盗如毛,非有德高望重、实心任事的大员前往督办不可,臣以为前云贵总督林则徐可当此任。他在云贵任上,剿抚兼用,成效卓然,就是土匪对他也是心悦诚服。另外,他在两广总督任上,虎门销烟,振我国威。由他去广西进剿,想必能大获成功。同时,皇上还应从湖南、贵州、广东调兵助剿。至于军饷,着令户部筹拨,先由广东藩库拨银十万两应急。”
在福州养病的林则徐身体一直不好,但接到上谕,他不顾病体虚弱,立即起程赶往广西。在他起程的时候军报就不断传来,此时广西已是遍地烽火。他一再催促赶路,可病情却加重了,除疝气外,又得了上吐下泻的毛病。在潮州境内的普宁县时,他实在支持不住,便敲了敲轿身。绿呢大轿停了下来,戈什哈打开轿帘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本官想下去透透气。”林则徐声音有点虚弱。
这时林汝舟赶了过来,和戈什哈一起扶林则徐下轿。林则徐一只脚刚迈出轿,就憋不住吐了起来。稍事休息后,他们便继续上路。林汝舟叮嘱前面压住马步,慢一点走。
晚上,到了普宁驿馆,林则徐病势加重,晚饭一口也没吃。他自觉难以复起,便吩咐儿子准备纸笔,他要口述遗折——
臣林则徐跪奏,为微臣拜发因病请暂医调折后,遽觉心神昏散,自知万难就痊,伏枕叩谢天恩,仰祈圣鉴事。
窃臣奉命驰赴粤西剿办军务,于十月初二日由福建籍就道,昼夜兼程,十三日驰至广东潮州府城,忽患重病,吐泻交作。时以军务孔亟,力虽疲乏,不敢稍休,而连日探问贼匪滋扰情形,心加愤急,又于途次接准督臣徐广缙来咨,臣因即就近调集兵勇,正拟亲带剿办,以一面赶紧服药,仍力疾驰至普宁县城,迨十八日病益加增。势难赶站,当将请暂医调缘由,恭折由驿奏闻在案。尚冀或能渐愈,仍当趱赴军营,讵知拜折后,困惫愈深,昏晕难起,元气大损,痰喘不休。据医者云,积久虚劳,心脉已散,百药罔效。自料万无生机,伏枕望阙碰头,悲号欲绝。
伏念臣筮仕四十年,历官十四省,仰荷三朝知遇,受恩深重,报称毫无。唯此尽心竭力之愚诚,永矢毕生,虽一息仅存,自问不敢稍懈。前者渥蒙宣宗成皇帝恩隆覆帱,终始成全;此次更蒙皇上特遣视师,谬膺重任。既感深而思奋,尤敌忾以心殷。方将克日遄征,誓扫鲸鲵而复命;岂料半途遂废,难延犬马之余生。未效一矢之劳,实切九原之憾。上负圣恩委任,之期图报于来生。自知痼疾膏肓,愈觉哀鸣于垂尽。唯念两粤进兵各处,臣未及躬往督剿,但期将士一心,战守并用,能坚壁而清野,终扫穴而擒渠,自必仰禀宸谟,上纾宵旰。则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
除将钦差大臣关防敬谨封交地方官赍送两广督臣恭缴外,所有微臣奉差途次疾亟悲感下忱,手摇颤不能书,带臣次子生员林汝舟随行,谨口授令其缮写,恭折由督臣附便具奏,叩谢天恩。伏乞皇上圣鉴,臣不胜呜咽迫切之至。谨奏。
林汝舟含泪写完,交给父亲过目。林则徐没有细看,便点了点头对儿子道:“你再代为父写一个附片,举荐湖南湘阴举人左宗棠。”
臣为官举政多年,遍数门生故吏,唯以左氏宗棠令臣倍加叹服,其文可安邦定国,武可治军靖乱,才具盖世无双。国家有难,朝廷亟须用人之际,切勿忘此干练之才。
当夜,林则徐便病逝于普宁县驿馆中。
林则徐去世,举国震悼。他在临终之时专门举荐之才,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举人,咸丰颇感奇怪,便问杜受田道:“师傅是否了解湘阴举人左宗棠?”
“臣也不太了解。不过臣向湖南籍的官员打听过,此人三次进京会试,都未能及第。据说他注重经实致用之学,对农事、盐政、水利等多有研究。为人颇为自负,自称今亮,有些恃才傲物。”杜受田如实答道。
咸丰对“恃才傲物”四字十分敏感,便对师傅道:“自称今亮,口气好大。既然他这样自负,就考个状元让朕瞧瞧。”
杜受田则比较客观地说道:“林则徐既然推荐,肯定有他过人之处。如果皇上想用他,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不过,如今最急的是安排广西督师的大员。”
可朝廷几次更换钦差大臣,均束手无策。太平军出广西,入湖南,连占江华、永明、桂阳、郴州。在郴州,又有数千矿工投奔,被编为土营,专门负责挖地道、埋地雷、炸城堡、掘堑壕。
湖南巡抚骆秉章与湖南提督余万清商议,为防备太平军北进长沙,便在衡州聚集重兵设防。萧朝贵听说长沙空虚,避实击虚,仅带两千余人沿湘赣边境北上。一路之上官军望风披靡,数千百姓投到他的旗下。半个月之后,萧朝贵率军四千兵临长沙城下。骆秉章因连失州县,被撤职查办,贵州巡抚张亮基接任。
临危受命,凶多吉少,张亮基的幕宾多不愿随他赴险。他想起贵东道台胡林翼就是湖南人,对湖南的情形熟,而且结交人多,就请他推荐几个人才。此时胡林翼正带兵驻湘桂边界,收到张亮基的信立即推荐了左宗棠——
左子季高,才品超冠等伦,廉介方刚,忠肝义胆,与时俗迥异。其胸罗古今地图兵法,本朝典章,切实讲求,精通时务,访问之余,定蒙鉴赏。即使所谋有成,必不受赏,更无论世俗之利欲矣。
张亮基得此消息后很是高兴:“如果这位左先生真如胡润之所说,才能卓异又不计名利,那实在太难得了。”
幕宾看了胡林翼的信提醒道:“依胡观察的说法,这位左先生未必好请。”
“恃才傲物嘛!如果左先生果真有才,三请四请都无不可!”张亮基决心已定。
他写好亲笔信,派出两名公差快马加鞭到湘阴去请左宗棠。两位公差赶到湘阴时,左宗棠已是人去屋空。他们向人打听,大家都说左先生已去青山白水洞避难了。没办法,两位公差只得又赶往那里。
青山在湘阴东部,峰峦交错,沟谷纵横,地形复杂。白水洞在一条山谷之中,因为洞底岩石为乳白色,所以流水看上去也呈白色,因此被称为白水洞。洞不大,也不深,但洞外巨大的岩石形成天然的厅堂,左宗棠和好友郭嵩焘便把茅屋建在这天然厅堂之中。屋后潺潺流水,谷中啾啾鸟鸣,这里也算得上是世外桃源。
郭嵩焘是左宗棠的同乡,是翰林院庶吉士,因老母去世,丁忧在籍。两人在此搭建茅庐,比邻而居。左宗棠二哥一家,周夫人的妹妹一家,还有郭嵩焘的弟弟郭昆焘、郭仑焘也搬过来了。
虽然住处简陋,但这么多亲朋好友相聚而居,也别有一番情致。郭氏兄弟都是很有见识之人,大家在一起谈天说地,很是投机。
张亮基的公差赶来时,左宗棠正与郭昆焘下棋,郭嵩焘、郭仑焘及周夫人的妹夫围在一边观战。左宗棠占了优势,步步紧逼,把马“砰”的一声按了下去,得意扬扬地喝道:“将!”
郭昆焘一看,这一步已把他逼入绝境了,看左宗棠那副得意扬扬的神气,很不甘心地嚷道:“再杀一盘!再杀一盘!”
“都说文如其人,依我看,棋也如其人。你们几个都是针尖对麦芒的脾气,当心打起架来。”周夫人的妹夫笑道。
左宗棠连胜两局,自然会大方一些,连连摇手道:“此言差矣!昆焘乃小弟,我这当大哥的怎么也要让小弟一步,怎会打得起架来?”
郭昆焘白了他一眼道:“哪有你这样当大哥的,步步紧逼,手手杀招,还说让小弟一步?”
看两人重新布棋,郭嵩焘趁机插话道:“听说长毛已把长沙围起来了。”
“他围他的城,我下我的棋,老三,你先走。”
郭昆焘是老三,左宗棠也是老三,郭昆焘一边拱卒一边道:“你只说老三,我还以为说的是你呢!”
“看来天下要大乱了。”
“大乱了才好!乱极则治。”左宗棠拿着棋子砰砰敲着桌案。
“依三哥看,长毛会不会打到白水洞来呢?”郭昆焘问道。
“不会。”左宗棠向前攻出一只卒子道,“长毛从广西到湖南,攻下过永安、全州、道州,可随后又都放弃了。他们围攻过桂林,攻不下就又撤走了。他们这么多人,吃饭就是个问题,所以必须不断劫掠通都大邑,最不济也要是个县城。白水洞这样的地方,就是请他们也不会来的。”
一帮人关注棋局,公差到了跟前都竟然未发觉,两位公差只得拱手问道:“敢问各位,左先生可住在这里?”
大家见是公差,互相对视一眼,左宗棠示意大家噤声,问道:“这里姓左的多得是,你们找哪位左先生?”
“我家老爷找名宗棠字季高的左先生。”公差回答道。
“你家老爷是何人,找左先生又有何贵干?”左宗棠接着又问道。
两位差人见此人刨根问底,便起了戒心:“先生若知道左先生在何处便告诉我等一声,若是不知,我等就另找别人相问。公务在身,恕难相告。”
“实话说,你们找我算是找对人了,如果不告诉我原因,你们就甭想找到姓左的。”左宗棠头也不抬,继续下棋。
郭嵩焘也在一旁帮腔道:“两位差官,他的话不假,你们实话实说错不了,他有办法找到姓左的。”
两位公差交换了一下眼神便道:“我等是巡抚衙门的,奉张抚台之命前来请左先生。”
“左某与你家大人素不相识,请他做什么?”
“我家老爷请左先生出山当师爷。”
“哦,是这么档子事。”左宗棠闻言一笑道,“告诉你家老爷,姓左的那个人本领不大脾气大,他不会当什么师爷的。要论刑名钱谷,绍兴人是出了名的,请你家老爷另请高明吧。”
一位公差很聪明,他大概已猜出眼前之人就是左宗棠了,所以故意道:“这位大哥此话差矣!钱谷师爷我家老爷自然不缺,我家老爷要请的是能出大主意的军师,也只有左先生这样的人担当得起。贵东道台胡大人曾对我家老爷说这位左先生乃湘阴卧龙、今世诸葛,怎能与绍兴师爷相提并论呢?”
这话说得左宗棠很是高兴,他仰头对郭嵩焘道:“看,又是这胡润之多事。”
郭嵩焘对两位公差道:“你们算是找对人了,这就是你们要找的湘阴卧龙。”
两位公差重新见礼,恭恭敬敬把张亮基的亲笔信奉上。
左宗棠看罢,便把信放到一边对两位公差道:“你家大人的美意我心领了,回去告诉抚台大人,就说左某才学寥寥,没有胡润之说得那么好,请他另寻高明。”
两位公差再三相请,无奈左宗棠意志坚决,两人只好悻悻而归。
见公差已走,郭嵩焘诧异地问道:“张抚台都说了什么?季公怎么一口就回绝了?”
左宗棠把信递给郭嵩焘,郭嵩焘看罢说:“难得张抚台如此诚心相请,季公何不就此出山?”
左宗棠连连摇头道:“出山容易回山难。如今国事败坏,朝廷贤奸不分,官员贪贿成风,地方盗贼蜂起,一遇旱涝灾害,更是饥民遍地。说句不中听的话,如今的朝廷就像一座破草房,一把火就会烧个干干净净。这时候去长沙,这不是飞蛾扑火吗?”
“那依你的意思,如今到了改朝换代之时?”说出这句话,郭嵩焘又觉不妥,他看一眼周围,在这深山之中,并无外人。
左宗棠没那么多顾忌,依然大着嗓门道:“改朝换代未必,但长毛深得人心却是显而易见的。长毛进了湖南之后,已有十万之众。你想他们在广西起事的时候不过几千人,才一年多就到了十万余众,如果不是深得人心,能一呼百应吗?不过跟着长毛闹腾的多是些目不识丁的百姓,他们信奉上帝,其他神明一概不信,走到哪里砸到哪里,连孔圣人的牌位也当柴烧了,所以读书人很少跟他们走。历朝以宗教笼络人心、趁机起事者层出不穷,不过都是拿本土的教义相号召,现在长毛却拿洋教来做文章,实在不智。洋人贩卖鸦片、割我土地,天下稍明事理者谁不恨之入骨?长毛早晚要败在这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