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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全2册
张鸿福

上册 第一章 陶澍激赏左季高 柳庄施粥顾灾民

清道光二十四年,也就是1844年的夏天,湖南醴陵县城,两位衙役沿着热闹的街道走来,一一叮嘱各商铺店主——今天两江总督陶大人要到醴陵来,县令刘大人吩咐,各店务必仔细洒扫,保持内外清洁雅观。若有违令,关铺封店,决不宽容。这一命令顿时给喧嚣的街头增添了些许紧张的气氛,几家商铺已忙碌起来,打扫门头,擦拭门窗。

县衙内也是一片忙碌,衙役仆从们或洒扫庭院,或整理桌案,或修剪花木。知县从早晨忙到现在,连擦把汗的工夫也没有。他一边走出签押房,一边吩咐他的长随道:“走,跟我到驿馆去看看。”

按说两江总督管不着他这湖南的官,他又何至于如此看重呢?原来,这个两江总督陶澍在当朝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是嘉庆、道光两朝的名臣,在任上办理盐务、漕运、水利,样样都办得漂亮,官声极好。特别是他手下出了不少有才能的官,比如虎门销烟的林则徐就在他手下干过江苏布政使,亏他极力推荐才一路升上去的。

陶澍是湖南安化人,前些日子因到江西阅兵,特请旨回家看看。从江西过来,当然要走醴陵,醴陵这位刘知县并不是擅长钻营之人,相反倒有几分书生气,因为他敬仰陶澍,如此忙得天昏地暗,也实属心甘情愿。

驿馆就在城东门内,大凡过境官员多在此食宿。驿馆因为经常接待往来官员,收拾得十分干净,刘知县大可放心。他特意请人写了几副对联,向陶总督表示敬意。只不过等他看过这些对联后却大失所望,摇着头道:“门上的勉强一些也就罢了,这正堂上的对联无论如何也要精致些才是。”

他在屋里踱来踱去,转了好几圈,最后才下决心道:“走,跟我到书院去见左山长。”

醴陵城北靖兴山腰建有渌江书院,山长是湘阴人,姓左名宗棠,字季高,为人高傲,但是很有才气。刘知县开始很不喜欢这个人,但交往几次后觉得此人天文地理都懂,并非一般腐儒可比。

渌江书院很穷,薪酬微薄,时常找不到合适的先生。前任抚台推荐左宗棠来当山长,虽说离家几百里,只挣几十两银子,但他似乎并不太在意,教得非常认真。每天日落时他就将大门下锁,检查学生功课,每月初一、十五都要进行小考,成绩差的学生本月膏火银就被扣去,奖给好学生。教了不到一年,学子们大有长进。刘知县起初只是佩服他的才学,现在更佩服他的人品了。

长随紧跟在刘知县屁股后面道:“一个穷山长,何劳大人亲自前去,小人去传一声就是。”

刘知县笑而问道:“你请得动他?”

长随无言以对,他当然请不动。

刘知县来到书院,左宗棠正在讲书,显然他已看到了知县大人,但是依然旁若无人,继续讲书。长随看不下去了,要去招呼一声,刘知县却阻止道:“不必了,我们先看看这院子里的竹子岂不是很好?”

足足看了一刻钟,左宗棠好像才看到他们似的道:“哎呀!知县大人到了!失敬!失敬!”他嘴里说着失敬,眼皮子却耷拉着,并无多少敬意。

“季高老弟,帮帮忙吧?”刘知县对此不以为意,忙说明来意。

左宗棠一摊双手道:“在下一个穷山长,哪能帮上知县大人的忙?”

刘知县说明来意,左宗棠想了一会儿才应道:“噢,这是要拍总督大人的马屁啊?这种事情在下本是极不愿做的,不过这位陶总督官声还可以,而且学问也很好。在下这有一套《皇朝经世文编》,就是他编撰的,读之受益匪浅呢!这马屁值得一拍,在下就帮你一把吧!笔墨侍候!”

屋里只有三人,笔墨侍候当然是吆喝知县和他的长随。知县哪有为一个山长侍候笔墨的道理,即便是知县的长随也一百个不情愿。为此,刘知县不得不又说了一遍:“给左山长侍候笔墨。”长随没办法,只好去磨墨铺纸。

“这拍马屁的文章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你要一下拍到他的心上,拍到他的最得意处。否则,只堆砌谀辞那就俗不可耐了。”左宗棠一边说着,一边运笔开始写起来。只见笔端龙飞凤舞,一副对联跃然纸上——

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室在

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

刘知县一看,连连叫好!

这对联的确不错,正如左宗棠所说,把陶总督最得意的事情都嵌进联中了。陶总督当年随父在家乡石门潭边读书,潭中有一块石头,矗立巨流中,形似一枚印章,陶家书房就取名印心石屋。陶澍入朝为官后,先后被道光皇帝召见了十几次,有一次就说起幼年读书的印心石屋,皇帝兴之所至,便题写了“印心石屋”四个字赐给他。这荣耀很快就传遍了两江和湖南官场,这下被左宗棠顺手嵌入联中,自然是增色不少。

刘知县不待墨干,取了对联就走。左宗棠只说了一句恕不远送,就一屁股坐下批起学生的文章来。长随为此很不满,对刘知县道:“不就是一穷教书匠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底下怕是再也找不出敢对老爷这么无礼的山长。”

刘知县并不在意:“他的才气的确无人可比。”

“要是真有才气,他就去考个状元让大家瞧瞧!考了三五次连个同进士出身也弄不上,还猪鼻里插葱——装象!”长随并不服气。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快紧跑几步把这对联贴到行馆正堂上,陶制台就快到了。”刘知县也有些不耐烦了。

随后,他在东门外渌江码头上船前去迎接陶澍,并吩咐随从道:“你们都瞪大眼睛瞧仔细了,看到陶制台的座船就立即禀报。”

离码头不远,一艘小船顺流而来,一位面目慈祥的老者站在船头,身后是一位清廋的中年男子和两位魁梧的随从。两船在江上擦舷而过,彼此都没在意。小船到码头上停下,清瘦男子先跳上岸去,两位随从扶着老者下船。码头上满是卖鱼卖小吃的,十分热闹。

“这醴陵知县的架子够大的,竟然不来迎接大人。”两位随从道。

老者指了指自己的布衣道:“你们别忘了,我们是回乡扫墓,并不是公干,何劳地方官迎接?”

几人簇拥着老者向县城走去,只见街道干净,商铺井然,店家笑脸迎客,老者指点着说道:“看来醴陵知县是位不错的父母官。”

到了驿馆,驿卒正向门外街上洒水,差一点就洒到几个人的脚上。老者正仔细端详门上的对联,竟未察觉。驿卒道:“去去去,这里正忙着,不要在这凑热闹。”

老者问道:“众位如此兴师动众,却是为何啊?”

驿卒没好声地回道:“该忙啥忙啥,这里没你的事。我们都忙得脚跟踢着后脑勺了,哪有空与你闲话?”

清瘦男子上前一步大声喝道:“你怎么说话的?”

见此人如此嚣张,众驿卒围了过来。正欲发生冲突,这时驿丞出来了,见几人气度不凡,便拱手道:“小的们不会说话,多有得罪。今日两江总督陶大人回乡省亲扫墓,路过醴陵,知县刘大人敬慕陶大人,特意安排以示敬意。”

老者呵呵一笑道:“那真是难为你们了。”

清瘦男子指了指老者道:“这位就是陶大人。”

大伙都大吃一惊,驿丞更是高声报名道:“醴陵驿丞刘思贤参见陶大人!”说话间就要跪下行大礼。

陶澍连忙把他扶起:“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驿丞歉意道:“大人没摆出仪仗,卑职眼拙,请大人恕罪。知县大人已经去江上迎接大人了,难道大人没有遇见吗?”

“哦,好像是有一艘官船向北去了,想必就是贵县令了。”陶澍道。

“你马上去追刘知县,就说陶大人已到驿馆。”驿丞向一个驿卒吩咐道。随即众人恭恭敬敬地将陶澍等人迎了进去。

驿卒一直追出二里多路,才追上刘知县的官船。

“这就奇怪了,水路旱路都安排了人,都没见陶制台的影子,怎么忽然就到了县城呢?”刘知县有些不敢相信。

“总督大人只雇了两艘便船,也没打总督旗号,所以都不曾留意。”驿卒解释道。

闻言,刘知县夺过驿卒手中的缰绳,策马直奔县城。

陶澍正欣赏着大堂的对联,一边看一边捻须颔首。刘知县一进门兜头就拜道:“下官给制台大人请安。”

陶澍连忙起身去扶:“不必多礼!倒是本部堂给你添麻烦了。”

刘知县谦恭地说道:“应当的!应当的!”

“本部堂回乡扫墓,并非公事,因此没有摆出仪仗,枉你迎出十几里。”

“都怪下官虑事不周。”

“哪能怪你虑事不周?你准备的这副对联就非常好,对仗虽不十分严整,但气魄胸襟何其大!特别是‘大江流日夜’,大有李太白遗风,更有‘黄河入海流’的气势。这可是你的手笔?”陶澍和蔼地问道。

总督果然欣赏这副对联,刘知县大大松了一口气道:“此联并非下官所作,乃县学山长左季高手笔。”

陶澍想了想问道:“可是湘阴举人左季高?”

“正是。难道大人也认得他?”

陶澍摇了摇头:“本部堂并不认识他,但听说过此人。有一年他参加会试,为湖南第十七名,本来已经录取了,可那年湖南的名额挪给了湖北一名,结果就落选了。”

“大人好记性!这左季高早岁中举,可此后会试并不顺利,连考三次都未中,从此发誓不再科考。他的学问和才气并不在八股文章之上,注重的是经世致用之学,农耕、荒政、盐政、军务多有涉猎。下官虽是进士出身,但自知才学无法与他相比。”刘知县侃侃而谈。

陶澍点头道:“你这样评价他,足见你也是品端德优之人。书院离这里远吗?本部堂想去会会这位山长,顺便也欣赏一下醴陵的风光。”

刘知县忙道:“书院倒是不远,但哪有制台大人亲去的道理,下官去叫他来便是。”

陶澍连连摇头:“去去又何妨,是本部堂要见他嘛!”

不得已,刘知县只好陪着陶澍等人向书院走去。这时长随小声说道:“这位左山长可不要不识抬举,在总督大人面前摆他的傲气啊!”刘知县闻言默不作声,其实他也担心这事。

来到书院门口,一副对联映入眼帘——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

读书万卷,神交古人

陶澍大感兴趣地问道:“这也是出自左山长的手笔?”

“正是。这位左山长原本家里有十几亩地,他大哥死得早,就把名下的地全给了寡嫂孤侄。婚配时身无半亩,无以为生,只好入赘岳家。”刘知县介绍道。

陶澍听了连连赞叹。

进了书院,刘知县抢先几步进了左宗棠的住室,里面有点黑,他正掌灯伏案看着什么,连头也没抬便道:“知县大人,这对联在下也写了,不知大人还有何事啊?”

“快!陶大人要见你!”刘知县急道。

左宗棠仍然没有抬头:“没看在下正忙着吗?他做他的总督,我当我的山长,他要见在下来就是了。”

刘知县见左宗棠如此傲慢,心中十分着急:“季高老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哪有下属让上宪来见的道理呢?”

“知县大人又错了不是?陶制台不是在下的上宪,在下也不是他的下属。再说即便如此,他来见在下又如何?刘备还三顾茅庐呢!”左宗棠抓住刘知县话里的漏洞笑道。他正全神贯注地描摹着一张地图,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知县打着嘴仗。

见此,随行的两个戈什哈沉不住气了,陶澍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然后走近桌案,接过左宗棠手里的烛火,帮他掌灯。左宗棠以为是知县,并不为意,一会儿说往这边照,一会儿说往那边照。

陶澍指着左宗棠刚描过的地方道:“这条山脉地跨三县,你画短了,至少还要再加三分。”左宗棠听声音不对这才抬起头来,只见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正举着烛火向他微笑。

“季高,这就是陶制台。”刘知县介绍道。

左宗棠吃了一惊,但并不十分惶恐,连忙打躬道:“让老大人给晚辈掌灯,真是罪过。”说完他便接过灯来,埋怨知县,“刘大人,你也不说一声,是要故意看在下的笑话吗?”

刘知县回嘴道:“不敢。再说你哪容我把话说完呢?我才说半句,你就有十句等着。”

左宗棠无理夺三分:“这就是知县大人的不对了,要是外面着了火,您也非等在下说完话不成?”

陶澍没理会他俩的斗嘴,一直望着桌上描了一半的地图问道:“这是……”

“这是晚辈正画的地图。我朝地图太少,错误太多。晚辈搜集了一些资料,先画出了大清的全图,然后再画出各省、各府的。将来还打算画出前明、元、宋直到《禹贡》的舆图。”左宗棠应道。

陶澍惊叹道:“这可是一项大工程,非十几年不能完成啊!”

“晚辈已画了七八年了,天下无不能之事,贵在坚持。晚辈认准了的事就绝不回头。”左宗棠摆出已经完成的湖南、江西、湖北、安徽、四川等省的地图,陶澍看了赞叹不绝。

随后,陶澍又环顾了这间屋子,除了一桌、一椅、一床,其余便全是书了。有地学类、农学类、兵法类,还有水利、荒政、田赋、盐政类。书架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部《皇朝经世文编》,密密麻麻写满了札记,可见不只读了一遍。这部书是十几年前他请魏源等人编纂,收录清初至道光年间的经世文章二千二百多篇,共一百二十卷。陶澍仔细读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连连点头道:“醉心于功名的人,都埋头制艺文章了,像你这样用心经世学问的实在难得。”

“八股文章百无一用,这道理是明摆着的,一门心思读那几部旧书,心神全耗在起承转合上,对农事水利等实用学问一窍不通,这样的人除了空谈还能干什么呢?因此晚辈教学,除了八股是不得不教外,更教经世致用之学。天气晴好,晚辈就带学生登山,讨论何处可排兵布阵。晚辈的学生,文可进考场,武可上战场……”左宗棠说起这些颇有些自豪。

刘知县的长随闻此悄声对两位戈什哈说道:“看他又吹上了。他考了几次都没中进士,至今还是个举人,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

两位戈什哈也看不惯左宗棠的狂傲,但见总督大人与他谈得兴致勃勃,也不敢小看了这位山长。

见左宗棠率真中带着傲气,陶澍心里十分喜爱,他坐下来招呼道:“季高,你来坐下,我们好好说说话。”于是,左宗棠在对面的床上坐下来,也把刘知县拉到床边坐下。

陶澍接着刚才的话道:“八股取士原也没错,它给读书人一条晋身之路,比隋唐之前的只重门第出身要强百倍。《四书》《五经》也是好书,是祖宗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智慧,读之可让人明理。但现在内忧外患,读书人把大半生精力都埋在故纸堆中,对盐政、荒政、军事、民生却毫无研究,实在令人太担忧了。像你这样博览群书、研究经世致用学问的人太少了。季高,好久没见到像你这样肯研究实际学问的人,我老头子的话不免要多了,你可不要烦呢!”

“晚辈有幸聆听大人教诲,真是三生有幸,何烦之有!汉儒有‘三世’之说,每朝都有治世、盛世和衰世。盛世还可吟花弄月,粉饰升平,衰世必须讲究实际,行惠政,办实事,不然社稷堪忧!”左宗棠说得一本正经。

陶澍击掌赞叹:“你说得不错!如今是内忧外患,吏治、民政、军备都要好好办理啊!”他大约觉得这些话与自己的身份不符,但又不吐不快,于是对戈什哈道,“这些话是本官与季高的私房话,只是说说而已,你们就不必侍候了。”众人闻言都知趣地退到院子里去了。

“这些大实话如果有人说给皇上听就好了。”左宗棠有些感叹。

“文死谏,武死战。如今朝堂之上,能有几人抱着不畏死的决心相谏?三朝元老曹大学士是文官之首,弟子向他请教为官秘诀,他却说:‘无他,但多磕头,少说话耳。’本朝的风气,就是被他这话越带越坏了。”陶澍说起来也是十分遗憾。

“别的地方晚辈不知道,但湖南近些年来乱民起事几乎年年都有。百姓生计一年不如一年,从前中等之家大多沦为贫户,贫户人家则沦为流民。一遇灾荒,便饥民遍地。”

“不患寡而患不均,土地集中到少数人手中,早晚必生大乱。除此内忧,还有外患。英夷仗着十余艘兵舰,逼我签城下之盟,赔款不必去说,更可恨的是鸦片大肆进入中国,不但换走了我大量白银,而且毒害国人身心,多少人家就在这吞云吐雾中瓦解!将来如果再有战事,朝廷恐怕没可调之饷,无可御敌之兵,泱泱中华,会就此沦丧啊!”说到伤心处,陶澍禁不住摇头叹息。

左宗棠更是激动得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质问道:“陶大人,英夷不过十几艘火轮船,他船再坚炮再利,万里之外入侵我国,如果我军民一心,坚持御侮,洋人如何能够取胜?他们不是能在海上打吗?我们就不与他们在水上斗,把他们放到陆地上来,只坚壁清野,让他得不到一粒粮食,就是饿也能把他们饿死。偌大的中国偏偏要向洋人投降,让洋人从此起了轻我之心,后患无穷啊!和戎自古非长计,为尔豺狼不可训!晚辈无论何时也坚决反对与洋人和谈。”

“和戎自古非长计,为尔豺狼不可训!”陶澍吟诵着左宗棠的诗句,拍着桌案道,“好好好!不过,洋人船坚炮利,却是小看不得。不知你见过洋人的兵舰没有?我是多次见识过的,一艘船就可装炮六七十门,而且打得远打得准。我们的水师都是木船,上面也能装几门火炮,可根本没法和洋人比。岸上的炮台也是如此,洋人的开花弹已在炮台上乱炸,可我们的炮却奈何洋人不得。我们不能再以天朝上国自居,应该睁眼好好看看眼前的这个英夷,他们可不是我们想象中的茹毛饮血的野蛮之族。”

左宗棠听了连连点头:“其实晚辈也很想了解洋人的情况,可惜没有书籍可买。”

“既然你有心于此,将来我想办法给你买一些关于洋人的书。”

两人又就船炮之事说了很久,这时刘知县在门外道:“季高,时候不早了,陶大人还没用饭呢!”

左宗棠闻言连连打拱称罪:“晚辈荒唐,竟忘了老大人还没吃饭。晚辈这粗茶淡饭,实在不敢留大人。”

陶澍拉着左宗棠的手道:“秉烛夜谈,废寝而忘食,真乃人生一大快事!我与你还没谈够,走!到驿馆一起吃饭。”

左宗棠推辞道:“大人的美意晚辈心领了,晚上晚辈还要批阅学子们的文章,就不讨扰大人了。”

“我本打算明天就走,不过现在我又不想走了,明天我们登山畅谈,不知你肯否赏脸?”

左宗棠在心里已十分佩服陶总督的学问,于是爽快应道:“大人赏脸,晚辈哪有不陪的道理?”

陶澍也不再客气,一边出门一边道:“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左宗棠把一行人送出书院,一直陪在陶澍身边的清瘦男子这时开口问道:“岳丈大人,您觉得此人如何?”

陶澍不答反问:“那你觉得呢?”

“若天机凑巧,此人必成大器。”

陶澍微微一笑道:“哦?何以见得?”

“学问不去细说,岳父大人给他掌灯,他虽感到意外,却并未慌乱,足见此人气魄之大。不过此人傲气太大,难免要在这上面吃亏。”

陶澍微微颔首道:“恃才之人往往傲物!八面玲珑之人多腹中无物,所以要在谄媚拍马上下功夫。大丈夫做事,行大道不拘小节。国家危难之际,他这样的人才有用。”

“小婿不敢苟同,有才之人也有谦谦君子,处世圆通之人也未必一定胸无点墨。如果左先生为人再收敛一些,处世圆通一些,便更能成大事。”清瘦男子很有主见。

“人无完人,不可太过苛求了,太苛则天下无可用之人。”陶澍也十分感叹。

次日一早,陶澍等人刚吃完早饭,戈什哈就前来禀报:“大人,渌江书院左山长求见。”

“快请!”

左宗棠进门行礼,陶澍连忙去扶,然后指了指身边的清瘦男子道:“昨晚只顾说话,忘了给你介绍,这是小婿胡林翼。”

胡林翼,湖南益阳人,与左宗棠同年。他出身官宦之家,父亲官至詹事府詹事。他又是独子,饮酒豪赌、冶游狎妓,是个风流浪荡子。当初陶澍将女儿许给他,家人都极力反对,陶澍却说——此子是瑚琏之器,今后必成大事。年少纵情,不足深责。他虽说结了婚也并未收敛,还闹了不少笑话,对秦淮河上的妓船比自家的卧榻还熟悉。

胡父为他伤透了脑筋,几年前就病逝了。这对胡林翼影响很大,他突然间成熟了,决定痛改前非,发誓非成就一番功名不可。守制三年服满,他捐了知府,并要求去贵州安顺履任。安顺是贫困之地,又多盗匪,不少人宁愿丢掉前程也不愿去这种地方,胡林翼偏偏认为正是历练本领的地方。这次就是去贵州赴任,顺便陪岳父扫墓,而后就沿长江而上。

左宗棠了解之后,对胡林翼的选择极为赞同,说大丈夫就应当知难而进。

出门之后,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游览。凉风习习,树影婆娑,在一棵大树之下,大家围着陶澍坐了下来。

“如今官场风气一日不及一日,民生也愈加艰难。有人只空发牢骚,却不能做一点实事。国家艰难之时,需要有真才实学之人。你们都要好好历练本事,将来为国出力。尤其是季高,我对你期许甚深呢!”陶澍笑道。

“大人错爱了,晚辈一介书生,虽有举人之名,却无职无权,与布衣无异,能为国家做什么呢?”左宗棠有些不解。

“静待时机。我不敢说阅尽世事,但对世事也算明白。一个人能否成事要看机缘,所谓机缘,三分在天,七分在己。有人满腹经纶,却只能终老乡间。但你们要记住一条,如果胸无点墨,手无寸长,这种人永难成大器。”

陶澍年已六十,体力不支,天气又热,近中午时忽然头晕,众人连忙找了一顶软轿把他抬回驿馆。

回到驿馆,陶澍休息了一阵就好了,他们下午不再出门,就在驿馆叙谈,直至掌灯。吃完饭喝茶时,陶澍突然正色问道:“不知季高的长女芳龄几何?”

“今年恰好十岁。”

“巧得很,我的幼子八岁,两个孩子年龄相仿,我有意结这门亲,不知你可有意?”

堂堂两江总督与一位穷举人结亲,左宗棠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他拱手道:“晚辈哪敢高攀,晚辈乃一穷举人,这门亲门不当户不对呀!”

“孩子们年龄合适,就是门当户对。要论功名,眼前我比你强,但往后十年就难说了,你也许会立下一番大功业,连老夫也需要仰望了。”

“大人如此抬爱,晚辈只有高攀了。”

陶澍哈哈大笑道:“你如果答应了,那就不能再自称晚辈了。”

胡林翼也打趣道:“那在下应该叫季公一声表叔了。”

闻此,一桌人都笑了。大家高兴,上席布酒,开怀畅饮,人人都醉眼蒙胧。

左宗棠的这番际遇真把人羡慕死了,刘知县的长随也不敢再小瞧这位山长,恭恭敬敬地把左宗棠送回书院,说尽了他能想到的谀辞……

陶左两家订下亲事的第二年,陶澍就病逝于两江总督任上,那时陶澍的儿子陶桄才九岁。陶澍临终嘱咐,一定要请左宗棠到陶府来坐馆授读。

于是,左宗棠辞去醴陵县学山长,到陶府坐馆,这一晃就是四年。虽说是坐馆,其实陶府上下大小事情几乎都由他张罗。陶澍生前藏书颇丰,专门有间藏书楼。左宗棠一有空就钻进书楼,饱读藏书。藏书中最多的是水利、荒政、田赋和盐政的书籍,他如获至宝。

中国以农立国,百姓的根在土地上。有地可耕,水利配套,又能风调雨顺,百姓饱食则天下太平。至于田赋和盐政,则是朝廷的主要收入来源。如果把这两样事情办好了,无论是练兵筹饷,还是救灾济贫,也都不为难事。

左宗棠在陶家坐馆,每年得束脩银二百两。他省着些用,每年都有一笔结余。这样攒了四年,他决定实现自己多年的一个愿望——建一个自己的小庄园。

自从与周夫人结婚后,他一直借住在湘潭岳丈家西院的两间房子内,虽然岳丈一直拿他当自家人,但他仍觉脸上无光。现在可以自立门户了,于是他就与周夫人商量道:“国以农为本,民以食为天,王道之治,必致力于农田。我希望买块地建个庄园,一边实践一边著书,编一部世间少有的农书来,不知夫人认为可否?”

周夫人是富家千金,读书颇多,十分通情达理,对左宗棠的志趣也十分支持,道:“树艺养蚕皆远略,从来王道重农桑。你想买就买吧!”

于是,左宗棠回到湘阴老家考察,买下了湘江边东乡柳家冲七十亩地。然后他亲自设计,建造了一座小庄园,取名柳庄。庄内除了种植水稻,还种了茶、竹、梅,还养蚕、种菜、种花。

湘阴没有种茶的传统,左宗棠引种十分成功,一年仅茶叶的收入便可足够田赋。他还请了几个农夫,按照要求帮忙耕作。如今坐馆陶府比起醴陵来近多了,沿资水行舟,朝发夕至,非常方便,隔些日子他就回家一趟,和农夫们一起下地,进行种植实验。

如今总算有了自己的家,虽然算不上阔绰,却也颇有情趣。他已有四女两男,周夫人生三女一男;侧室张夫人原是周夫人的陪嫁侍女,此时已为他生了一女一子。晚上欢聚,孩子们争相朗诵让他评判,这个“春眠不觉晓”,那个“床前明月光”,还有的则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一家人很是热闹。等孩子们都睡着了,他则开始掌灯读书。周夫人则是一碗茶、一炉香,端坐陪读。有时他因为某个典故或某段佳句记不清了,周夫人往往会说出在什么书第几卷,他一找果然如此。

近年来天象异常,先是连续干旱,接着湘江大水,以致洞庭湖闹起水患,灾民们纷纷上岸就食。一次左宗棠骑马回家,一路上灾民络绎不绝。一个几岁的孩子拦住他的去路,连连磕头,求他给点吃的。左宗棠翻身下马,把本买给孩子们的点心拿出几块递到他黝黑的手上。周围的孩子立即围了上来,睁着渴望的眼睛,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

左宗棠手里的点心很快就发完了,他从孩子堆里挤出来,叹息着摇了摇头。

到了家门外,孩子们听到马蹄声都飞跑着迎了出来。最前面的是大儿子孝威,左宗棠把他抱起来,父子两人亲昵无比。两个女儿都十几岁了,她们帮父亲去拿行李。

两位夫人也迎到院子里,周夫人上前问道:“一路上可还顺利?”

“一路上都是灾民,情形实在凄凉。”

张夫人叹息道:“连年大旱,今年洞庭湖又闹水灾,老天爷真不让人活命啊!”

此刻,孝威翻遍了行李,都没有找到他盼望的点心,有些失望。左宗棠拍了拍儿子的脑袋道:“爹爹在路上遇到了几个快饿死的孩子,就把点心给他们了,你埋怨爹爹吗?”

儿子心有不甘,但嘴上却道:“他们吃了爹爹的点心就饿不死了,孩儿不埋怨爹爹。”

“嗯,不愧是我左家的孩子。咱们左家从没有发达过,可是祖辈乐善好施。”左宗棠闻言点了点头,又对周夫人道,“夫人,我估计灾民就要到我们这一带来了,咱们在家门口架起大锅熬粥,别处咱管不了,起码不能让人饿死在咱家门前。”

周夫人与张夫人相视一笑道:“我们早就准备好了。”

“那太好了!大灾往往流行时疫,我这有个方子,可以防治疫病。”左宗棠又道。

当天柳庄门前就架起两口大锅,众人又是熬粥又是熬药,忙得不亦乐乎。三三两两的灾民走来,左宗棠和夫人们忙着施粥给药。

可灾民实在是太多了,十几天后他们家的存粮也全部舍光了。周夫人一脸愁容地问道:“如今家里的粮食都舍光了,灾民却不见少,这可该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总不能看着灾民饿死在咱大门口。咱家不是还有些物件吗?拿去典当了换粮食。”左宗棠说得毫不犹豫,周夫人了解他的脾气,一切照办。

左家受儒家仁道影响极深,左宗棠的祖父、父亲都乐善好施,他也继承了这样的家风。坐馆醴陵那年,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老太太被人逼债,结果他把一年的束脩全替老太太还了债,自家过了一个清汤寡水的年。只是这次水灾不是一两户的困难,左宗棠一家如何救济得过来?

粮食被灾民分食,孩子们的营养跟不上,有几个病倒了。周夫人经不起如此的劳作,也病了。有一晚孤灯清影,左宗棠陪在周夫人身边道:“杜工部有一首《同谷歌》,其中有两句是——此时与子同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我看这‘静’字改成‘空’字倒更像我们家。”

“你呀,这是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呢!”周夫人苦笑道。

“让筠心受苦了。”左宗棠长叹一声,周夫人字筠心,没人的时候左宗棠经常这样称她。

“我渴了。”

左宗棠端了碗水递给夫人,然后道:“咱要是家财万贯倒也罢了,自己都吃不上饭了,却还要顾及灾民,外人肯定要说我左家是伪善。我不见到这情形也就罢了,如果有灾民饿死在左家门口,而咱们却日日饱食,我会于心不安。都说我左宗棠傲,可我从来没在穷人面前傲过。”

“大丈夫做事何必管他人议论呢?你的大丈夫之气哪去了?”周夫人笑道。

“知我者,夫人也。我本也雄心勃勃,期望干一番大事业,封妻荫子。可要想发达,只有科举一条路,可我对科举真的一点兴致也没有!现在看来,恐怕要让夫人清苦一生了。”左宗棠默默道。

“功名这事要看淡些,有功名未必有真才学,有大才未必能获功名,一切随心性吧!”周夫人劝道。

“我不甘心呀!我之才气并不比诸葛亮差,比之那些朝廷大员更是有天壤之别。要论农事、水利、荒政、盐政,他们有谁比我研究得更多?论武,给我几千人排兵布阵,也可敌他十万八万!”

周夫人取笑道:“哟,又说大话了不是,让孩子们听见,不笑你才怪呢。”

左宗棠也一笑道:“夫人说得对,我们还是先将眼前的困难解决了再说。明天我就去趟陶府先预支一些银子,洞庭湖水已经回落,灾民们也开始回返,咱们快要挺过去了。”

湖南巡抚衙门,巡抚冯德馨看罢驿站刚刚送到的滚单,对藩台、臬台等人道:“诸位,云贵总督林大人因病致仕回乡,明天就到长沙。林公可是天下敬仰之人,不但我等要到码头去迎接,还要通报附近府县官员都去码头恭候,以示我湖南官员敬佩之意。”

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林则徐因主战被贬到了新疆,但迫于舆论的压力,道光皇帝后来又重新起用了他。林则徐身体不太好,今年请辞回乡养病,长沙是必经之地。

第二天上午,林则徐的座船缓缓驶近长沙码头,冯德馨带领一大帮官员齐聚码头,报名求见。林则徐的儿子林汝舟走到船头,接过众人的手本,向大家深躹一躬道:“家父身体欠安,不便见客,只请抚台大人上船说话,其他大人请回吧。”

冯德馨一登船就要甩马蹄袖行大礼,林则徐连忙虚扶道:“抚台不必多礼,老夫有事还要麻烦你——在云贵时,老夫属下有位能员,就是安顺知府胡林翼。他多次向本官推荐贵省湘阴举人左季高,说此人胸怀大志,埋头经世致用之学。老夫爱才心切,希望能见此人一面。”

“林公也听说过左季高?他昔年深得陶文毅公赏识,两人结为姻亲,在湖南传为佳话。今年鄙省遭遇水灾,他在家乡施粥熬药,救活灾民无数,下官这就派人去请。”冯德馨一边介绍一边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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