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佩莉丝皱皱漂亮的眉,对宋天耀说道:“你最后那句话可真是……粗俗,那可是工商处副处长和他的夫人。”
“那你能告诉我,我猜错了吗?”宋天耀对安吉—佩莉丝反问道。
一位副处长的夫人,毫不遮掩并且不排斥任何别有异心的掮客通过她来传达一些消息,这件事本身就已经非常不正常,虽然这位副处长因为加入香港会购买内部债券的缘故,可能暂时在金钱方面有些需求,但是按照英国人,尤其是基督教圣公会信徒的行事风格,不可能这么肆无忌惮的摆出一副来者不拒的姿态。
只能说这位副处长在用这种愿者上钩的方法来寻找他真正需要的合作者,而且要求很高,一位缺钱的官员,地位已经有了,那么无非需要的就是金钱,这么多人排队送钱都填不满他的胃口?当然不是,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家伙既想要钱,又想要有好听的名声,他频繁的接触这些靠过来的各色人等,只不过是在筛选让他满意的那个。
“就是你想的那样。”安吉—佩莉丝把手里的红酒杯放下:“明天晚上,石智益副处长和他的夫人会在山顶餐厅用餐,除了我们之外,他们至少还邀请了另外四个华商,把餐前的等待时间平均一下,平均每一个最多五到七分钟的时间,打动不了他,我们就应该只能退而求其次,去邀请海关方面的中级官员聊聊,我觉得我们可以转换方向了,收买一个海关中级官员让他稍稍关照一下,用不了太多金钱投资,也不会只得到五分钟的交流时间。按照利康公司现在的状况,你给不了那位副处长想要的利益和名望,我可以利用明天白天的时间,去查些海关其他中级官员的消息。”
她以为宋天耀听完自己的话会果断的考虑她的意见,去结识一些海关的英国中级官员,但是宋天耀却完全没有反应,定定的望着面前的红酒出神。
“你这时候的思考更像是犹豫不决,你不能因为对方的副处长身份就坚持想……”安吉—佩莉丝觉得自己有必要用自己身为律师的理性来提醒面前这位年轻的雇主,果断放弃调转方向也是一种商场策略,毕竟利康公司现在的情况,不可能满足石智益金钱和名望这两项需求中的任意一项。
除非在石智益面前赤裸裸的谈利康公司准备走私禁运品生意,这绝对能满足他在钱方面的需求,只不过走私生意一开始,那他想要保持的好名声也就不复存在,评价会变得和大多数官员一样,贪得无厌,这显然不是石智益想要的。
而且石智益想要涉足走私禁运品生意,根本就不需要见这么多人,随便与几个英国商人见见面,就能完全解决,然后只等收取走私的利润。
“我不知道自己明天能不能让那位石智益副处长满意,但是我能保证,如果我做不到,香港其他商人应该也不太可能做到,这涉及到眼光的问题,但是运作的好,他应该能得到他想要的那座牌坊,还有暴利带来的金钱。”宋天耀眼神锐利的望向安吉—佩莉丝。
安吉—佩莉丝看看面前的红酒,又看看这个似乎信心十足的雇主:“有信心当然是好事,但是信心从何而来则是个问题。”
“信心当然是来源于利康公司的合法生意,暴利和好名声,他全想要,那就得给我一点点时间,对吧?我先帮他画一张饼,让他为了这张饼帮我们做点儿什么,这才是合作者该有的态度。” 宋天耀端起酒杯,慢慢饮了一口,在嘴里细细品了一番才咽下去开口说道:“好酒。”
也许是被宋天耀话语中的信心所吸引,安吉—佩莉丝没有发现宋天耀端起那杯红酒时,手稍微颤抖了那么一下,小小一下,就再度变的沉稳如铁。
……
褚耀宗今天难得晚饭后没有去花园里散散步,而是坐在书房里听着收音机里“丽的呼声”电台正播送的广州粤语广播人李我讲的长篇家族恩仇故事《萧月白》。
褚耀宗是香港华人中,最早在家里安装收音机的那几位之一,那时候还是1929年,电台还只有一个英文台,每周周一周五两天各播音一次,每次三个小时,而且那时候每台收音机在安装时申请收听牌照,需要缴纳安装费25元港币,每月10元港币的收听费,只是每月十元的收听费,当时就让所有华人捂紧了自己的口袋,当时一个大商行的工人头目,每月累死累活到手也不超过一百块港币,花十分之一的薪水去听广播里英国人叽里呱啦的鬼叫?还是买米买面吃进肚里更安心。
其实褚耀宗听不懂英文,但是他那时候考虑过一个问题,广播既然是播给鬼佬听的,也许里面会播些鬼佬在生意上的事,所以那些年,褚耀宗特意聘用了一名翻译,工作就是每周周一周五两天守在收音机旁,把里面广播的话全都翻译成汉字给他看,后来又发展成把香港当时所有的英文报纸都买来翻译成汉字供他阅读。
也正是这样,让褚耀宗比其他华商更快一步了解英国人需要什么,他该做什么生意来获取利润,英国或者港英政府对粮食有需求,他做了粮油,对布料需求加大,他就做了纺织,英国人说西方各国制药工业在战争期间遭到极大破坏,复苏缓慢,东南亚地区西药奇缺,他马上就开设了利康,拿下美国和德国两家制药公司的代理权,对东南亚销售药品。
如今,已经不需要翻译每天给他翻译收音机里的英文广播,广播里已经有了中文频道,而且开始全天候播放,所以褚耀宗对收音机也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种兴趣,对他而言,收音机已经从为他获取消息的工具,变成了可有可无的消遣。
“老爷,杜肇坚杜先生来了。”家里的管家恩叔出现在书房门口,声音不大不小的提醒了一句。
褚耀宗从座位上站起身:“我去门厅处迎他。”
来到自家的门厅处时,一名精神癯健的老人刚好从一辆劳斯莱斯汽车的后座上走下来,褚耀宗朝门外迈了几步迎上去,难得一改平时如同古井的表情,脸上挂着笑容,嘴里开着玩笑:“一定要这么晚来?你是嫌弃我家中饭菜太难吃,还是嫌弃我家里厨娘太难看?或者不想来探我,打发个你手下工人送来就可以。”
来人是恒生银行股东,油麻地小轮公司及九龙巴士公司的老板,东华三院首任主席兼永久顾问,香港保良局总理兼主席杜肇坚,杜肇坚今年五十岁,穿一件传统的长衫,下车之后快走两步,与褚耀宗并肩站在一起,彼此还拍了拍肩膀。
“你又不是不知我的习惯,就算是慈善晚宴,我也很少开口吃东西,怕吓坏人家。”杜肇坚一边与褚耀宗朝门里走去,一边解释道。
在两人身后,恩叔则负责招呼陪杜肇坚来的司机等人去小厅休息。
褚耀宗家中的自梳女佣红姐在褚耀宗出门迎杜肇坚时,就已经在书房里准备好了茶水和水果,等褚耀宗和杜肇坚进来就安静的退了出去,帮两人把书房的门从外面带上。
杜肇坚坐下看到茶具旁还放着翠亨村的茶标,对正帮两人冲茶的褚耀宗说道:“难得一年多未来你家里做客,红姐仍记得我钟意翠亨村的茶,仲特意把茶标摆出来让我看见。”
“她怕了你。”褚耀宗抬头看了一眼杜肇坚,慢吞吞的说了四个字。
杜肇坚被他们一圈老友称为三多绅士,指的就是杜肇坚善心多,钱财多,怪癖多。
前两多很容易理解,虽然香港有钱人都已经把在自己头上扣个慈善家的帽子当成了标配,不想被人取笑为孤寒财主,但是无论是一年一度的公益金筹款,还是两年一度的东华三院总理改选,这两大香港富豪斗富斗慈善的盛会,杜肇坚始终是稳稳坐定的庄家。
从杜肇坚27岁联合香港各个华商组建东华三院涉足慈善至今,他已经林林总总捐出了大概545万港币,绝对是香港慈善家第一名。
至于钱财多,九龙巴士公司,恒生银行,油麻地小轮公司还有一些医院每年为杜肇坚带来的财富,比起褚耀宗的粮油和纺织生意,恐怕还要多出几成。
怪癖多,杜肇坚有很多怪癖,比如从不穿洋服,只穿中国传统服装,无论是授勋还是港督晚宴,也永远只穿唐装或者长袍。而且从不戴手表,包括怀表也不戴,褚耀宗也好,其他华商大人物也好,都有过公共场合被杜肇坚询问时间的经历。从不带钱包,把零钱用纸质信封装起来放在长衫口袋里。自己买些蔬菜食物时,必须要把钱数凑成吉利数字才行,比如18块,28块,188块等等。
用餐时,手边必须有两杯白水,一杯是用来漱口,杜肇坚一顿饭要漱口三到五次,另一杯则是用来冲洗油腻的食物,比如吃叉烧肉,要先把肉泡浸水杯里洗一洗,去掉表面油腻才吃,外出会见英国人喝咖啡有指定咖啡厅,吃西餐有指定西餐厅,与人饮茶则必须去翠亨村茶寮,请人吃中餐宴客则必定设在珠城酒楼。
所以他现在偶尔出门去朋友家做客,对方都会提前去翠亨村茶寮准备一份那里的红茶。
杜肇坚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纸质信封,慢慢放到两人中间的茶几上:“七百万港币恒生银行的本金,六年的利息明天我让人送来。”
“算啦,利息帮我捐给你的保良局好了,你如果想还利息早就还了。”褚耀宗把茶盏分出来让给杜肇坚一杯,开口说道。
杜肇坚语气有些慢吞吞的说道:“没有你战后借来的这笔钱,我也不会这么快喘过气来。”
“感激的话你当年带着那七辆日本人剩给你的破烂汽车时,就已经讲很多遍了,你虽然整日穿长衫,但是你是读西学出来的,都不懂中国生意人太极推手的技巧,不如开门见山,总之你今日就算是破口大骂,我都不会翻脸。”褚耀宗端起茶杯对杜肇坚说道:“来,饮茶。”
“本地这些老友推我出头,探探你们三位的口风,大家都觉得,不能再让上海来的那些商人搞事了。”杜肇坚被褚耀宗说破心思,也就不再遮掩,动作干脆的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