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亮了,空中的联邦军营宛如云上之城,指挥塔的顶端高高挂起了黑色的丧旗。
那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谁死了?谁的死,可以让整个军营都涂满黑色?
隔着那么远,依然能听到风送来混着军乐的渺茫哭声,仿佛从黑色河流的上游飘下无数点着白烛的纸舟。
除了少将本人,还能有谁?可他怎么会突然暴毙?
“可能汤团是送到了。”达赛因歪着脑袋想了想,“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汤团有毒。”
我瞪着他。
“也就是说,沏依和薰姐现在都被当作刺客抓起来了?往最坏处想,她们甚至已经被当场击毙了。”
“表情别这么可怕。如果那个女服务生没有说出了核弹的事,说不定那个少将还不会信任你们,轻易吃下汤团。”
从一开始,达赛因就把沏依的背叛计算了进去。
沏依没有背叛的话,少将的军队就会来送死;沏依背叛的话,少将就会以为核弹才是达赛因的底牌,对汤团毫无防备。
“如果我们没有回来,或者回来却没发现核弹。你怎么办?”
“照计划引爆核弹。杀伤效果稍微差了点,但我也有别的计划。虽然从一开始,你们就总在打乱我的计划。不过,一切依然在计划之中。为了应对拯救人类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战线的决策系统准备了三千六百十七万三百四十三套作战计划。”
我手上要是能有一根牙签,都会毫不犹豫用来插达赛因的眼珠。
再度成功地暗杀了一名要人,战线的战士都开始庆祝。达赛因却一点也没有喜悦,相反。一副虚无的表情从他脸上浮现出来。好像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和他毫无关系似的。
别的战士都在外面欣赏葬礼打响的礼炮,达赛因一脸无聊地用手指弹着桌上的那枚核弹。
“看来这个玩意是没什么用了。我们的目标已经完成了。我们可以拯救人类了。”
礼炮轰隆,很好。这震耳欲聋的声音,正好可以掩盖掉,我关节脱臼的声音。
我卸开肩膀的关节,喀啦喀啦。
达赛因的耳朵微微一动,仿佛听见了什么。我连忙开口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引爆的?遥控?定时?按钮在哪里?”
“哦,有个小遥控器。”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电视遥控器一样的东西,扔在桌子上。
故意把危险品做成这样子,他还真是恶趣味的家伙。
“你做的这些事,一点意义都没有。杀了几个指挥官又怎么样,就算把这里的军队都消灭,又怎么样?他们的背后有一整个世界,你杀掉多少疯子,又会长出多少疯子。根本无济于事。”
“我只要可以拯救人类,就满足了。”他说。
“拯救人类?不,不对。”我笑了。
绳子有些松了。但肋骨那里还有些卡住了。我深深呼吸,大声说:“你根本就是想毁灭人类!”
我借势一蹬地面,折断了一根肋骨。但好像还是不行。
“你不是为了消灭什么异世界的侵略者而战!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引起战争,好让这些疯子把我们的世界扫平!”
我奋力挣扎。
咔嚓。不知是第几根肋骨断掉,终于松了不少。
我也终于想明白了。在这个多元世界交汇处,我们店和人类最终抵抗战线的立场其实是一样的,我们做的事,他们做的事,都会被当作是我们整个世界的共识。
之所以我们的世界一直平安无事,没有被卷入他们之间的战争。全然因为我们无害又弱小,从不参与他们的战斗。
如果秦统领的尸体高高挂在我们店的前面,赢军怎么可能不派兵来我们世界复仇。如果联邦军的少将被我们毒死,联邦军也绝不会吝于用我们的世界来陪葬。如果一场核爆同时消灭了三个势力的军队,那么无疑会被认作是我们的世界同时在向三方宣战。
是的,暗杀也好,挑拨战争也好。达赛因所制造的混乱,都是为了能让这些一直不把我们当作威胁的势力,把我们当成敌人。
他们将毁灭我们的世界,就如蹂躏一个婴儿。
然后……
“人类最终抵抗战线将会成为人类的救世主。必须如此,没有商量的余地。”他疯狂的微笑,就像一个殉难的圣徒。
“不先毁灭人类的世界,不先让世界抵达终焉,怎么样把世界从末日中拯救出来?”
“你早就打算把我们全杀掉了。沏依和薰姐不被联邦军处死,也会被你杀掉。而我,知道了真相,更是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你为拯救人类的事业所作出的牺牲,整个人类都会铭记在心。”
达赛因一抬手,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了我的脑袋。
“为什么打个工都会遇到毁灭世界等级的危机。”我忍不住叹息,“我只是个怕痛的普通人啊。”
“普通人?在这个疯狂的地方,还会有脑袋正常的人?”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才每天辞职啊!就是为了证明我的脑袋还正常着!啊!”
随着这声暴喝,胸口的某块骨头被我挣裂了。
我闪身避开枪口,一拳袭向他的脸!
不愧是精英恐怖分子,他的左手稳稳地接住了我的突袭。代价是,掌骨粉碎,整个手腕软软垂下,滴着血。
那一定很痛吧。
“我说过的,只用绳子绑住我。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我当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手指全折断了。骨尖戳出手指,满手是血。我一根根地把骨头塞回了肉里。
也一定很痛吧。
所以说,痛,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
我现在全身上下起码有十几根骨头断了,但除了动起来隐隐有些不对劲,我没有其它的感觉。
我天生就没有痛觉。
很小的时候,我把自己的舌头当口香糖,嚼得满嘴是血的时候,家里的人就发现了我的异常。他们总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弄伤自己,试图让我明白弄伤自己是一种很痛苦很可怕的事。
疼痛,他们总是在谈论它,用它来吓唬我。但我从来未曾见过它,觉得他们是在说一种鬼怪。
某个未知的、巨大的、不可名状的恐怖。
我很害怕痛。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小时六十分钟,一分钟六十秒。我没有一刻能够停止对疼痛的害怕。
我总是绷紧神经,时刻观察周围的任何动静,担心自己不知不觉受伤。甚至睡梦中都不得安宁,生怕磨牙时会不小心咬断舌头。看到周围那些满不在乎的普通人,我总觉得自己正孤身一人与整个世界开战。
不知何时起,对于我来说,恐惧就成为了痛的替代品。
我的身体不能在受到伤害之后提醒我,只能尽量警示我别受到伤害。凡有一点点危险的征兆,我的身体就会本能察觉到,神经就会有所反应,让我避开危险。
甚至在危险真正发生之前,我的神经就能预感到。
所以,我绝对不会被打中。
越是危险,我就越是敏感。
当我头一次冲进战场,在血肉横飞中感觉到死神镰刀无处不在的锐利。被前所未有的巨大危险所威胁,大脑与神经超负荷运转,宛如发出哀鸣,传入我的心中。
那时我想,大概所谓的痛,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达赛因脸色微变,对着我开枪。子枪用尽,却连我的头发都没擦到。这种程度的攻击,我的皮肤都不会刺痛一下。
我冲到门前,反锁上了店门。把还没回过神的援军锁在了门外。
“来啊!像个男人一样,光明正大地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