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想着,她手里摆放盘碗的动作也轻了三分,好似这样的温柔就给这个男子一点点抚慰。可她不知道,这种怜悯抚慰对于骄傲的男子来说,却是最恶毒的伤害。
“咣当!”青花瓷盘被一把挥开,重重摔在青石地砖上,白生生透着淡淡绿意的饺子洒了满地。
眼见辛苦劳动的成果被这般对待,丁薇真是有些恼了,顾不得什么规矩,猛然抬头瞪向公治明,问道,“为什么打翻了?”
“滚出去!”公治明脸色更冷,低吼出声。即便他不能再起身行走,他依旧是骄傲的,一个小小的农家女子居然敢怜悯他!
但凡做食物的人,最恨的就是不尊重食物。你可以不喜欢这口味,但绝对不能糟蹋吃食。
丁薇握了握拳头,极力压抑着怒气,“云公子,这是我辛苦做好的吃食。若是哪里惹你恼了,你可以说出来,但不必这般糟蹋吃食。要知道有的人家忙了一年也不一定能填饱肚子呢,这样的好吃食更是连见都没见过。你随手就摔了,太伤天理了!”
“伤天理?”公治明没来由的想起了过往之事,他明明为了西昊征战多年,无数次挣扎在生死边缘,结果呢,自小一起长大的兄长却对他下了杀手,一起下棋谈天的挚友是帮凶。天理!哪里有天理?
咣当!他狠狠再次挥手连同小茶几一同掀翻在地,丁薇没想到他还会动手,一个躲避不及,桌角就刮蹭到了她的肚子,她下意识弯了腰……
云伯本来刚刚轻手轻脚走进院子,想要偷偷探看一下屋里情形,不想却听得动静不对,于是赶紧跑了进来。
公治明冷眼看着脸色有些泛白的薇儿,心里厌恶更甚,不过是轻轻刮蹭一下,能有多疼?难道这女子还想趁机讹诈不成?
“取十两银子,打发她滚出院子!”
“啊!”云伯只来得及扫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屋地,还没开口就听见主子这么吩咐,下意识扭头去看丁薇。
结果这一看差点儿把他的魂吓飞了,什么也顾不得了,扑上去就扶了丁薇的胳膊,高声问道,“丁姑娘,你怎么了?怎么抱着肚子,可有什么不妥?”
丁薇吓得后背出了一层冷汗,方才真是好险,若是桌子飞出的角度再偏一点点,她的肚子就被砸个正着,孩子绝对会保不住。
“我能有什么不妥,顶多是一尸两命!”丁薇真是恼的厉害了,她一把甩开云伯的手,恨道,“云公子金贵,我伺候不了。今日就辞工,再不踏进云家半步!”
说完话,她就托着肚子,大步出门去了。
云伯眼见被摔的吱嘎作响的门扇,愣了好半晌,末了抬腿追出去两步,才想起自家主子还坐在一旁。于是赶紧返身回来问道,“公子,这到底是怎么了?可是丁姑娘伺候的不好?她一个农家女子,不懂规矩,您喝骂两句就是了,怎么……怎么动手了?”
公治明挑眉,眼里冷光一闪,“云伯,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云伯方才也是担心薇儿肚子里的孩子有个好歹,语气有些生硬,这会儿一听主子质问,双腿发软就跪了下来。
“公子,您……”
“这女子到底是谁,让你不顾泄密,私自放她进后院,甚至百般维护?”公治明手指轻轻敲了桌面儿,窗外的阳光穿过窗棱照在他手背上,越发显得那只手瘦削苍白。
云伯看得心里一痛,这双手原本握着马鞭,握着长刀,握着弓箭,何等有力。可是只不过两月就变成这般模样?哪怕他万般不愿,这一刻也开始担心主子是否能坚持到影卫带来圣手魔医的那一日。
血脉,公治家的血脉,一定要留下。哪怕主子知道真相后会厌弃他,甚至赔上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公子,这丁姑娘同老奴并没有什么旁的牵扯。实在是因为……嗯,她正怀了身孕,老奴担心公子方才不小心伤了她,传扬出去,这个……有碍公子的名声。”
“她有身孕?”公治明手指一顿,心下微微有些后悔。作为主子对着奴仆发作一通,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堂堂男儿为难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甚至差点儿害她小产就实在不该了。
云伯偷偷扫了主子一眼,心里琢磨了一下又道,“是啊,公子。这丁姑娘已经怀孕快四个月了,为人又和气善良,手艺也好,老奴才对她多有照料。今日香香不在,老奴一时忙不过来就让她进来送食盒,不想却惹得公子恼怒。”
“丁姑娘?身孕?”公治明终于发现古怪之处,问道,“她既然是位姑娘,怎么还怀了身孕?”
好似这般怀疑就能洗脱自己心里淡淡的愧悔一般,公治明冷笑,“一个女子,不守妇道,失了贞洁,即便手艺再好,也是德行有亏。我身边不留这样的人,工钱从厚,撵出去!”
云伯听得主子一口一个撵出去,急得恨不能把青石地砖抠出一个窟窿来。偏偏他还不能说真话,难道要说,公子啊,害得人家姑娘未嫁就大了肚子就是你?
他急得脑门儿出了一层冷汗,伸手抹了一把,到底低声劝慰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丁姑娘也是个可怜人。本来二八年纪,正要找户好人家定亲,可是不知道什么人使了手段,夜里偷偷害了这姑娘的清白,他们一家人谁也没察觉。等知道的时候,这姑娘都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村里人本来就眼红她家的铺子生意好,闹着要烧死这姑娘。
许是这姑娘命不该绝,据说有山神奶奶庇佑,平地起旱雷劈了村西的山神庙,村里人害怕这才放了这姑娘。但流言蜚语也是不少,这姑娘日子不好过。老奴瞧着她做吃食手艺好,人品也好,这才擅自做主把她招到院子里来做吃食。一来也是想给您换换口味,二来也是积德行善……
公治明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心里愧意又深了三分。原本伤了一个有孕女子就有失道义,没想到这女子还如此可怜……
云伯一直盯着主子脸色,见此赶紧转了话茬儿,“老奴不该自作主张让她进内院来,都是老奴的错。不过,公子,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姑娘如今在村里是人人喊打,家里人也指望她在咱们院子赚些工钱,若是真把她撵出去了,怕是就活不成了。公子一向心善,不如让她留下吧。公子若是还恼着,老奴喊她来给公子磕头赔罪……”
“不必了,”公治明摆摆手,到底也做不出贼喊捉贼的勾当,坦荡说道,“方才是我没控制住脾气,与她无关。你找山一给她诊脉,若有不妥,不要推脱。”
“哎,是,是公子,老奴这就去办。”云伯一听主子松了口,心下大喜,生怕丁薇已经出了院子,哪里还敢耽搁,爬起身就跑了出去。
公治明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盘子,有两只被刺破了的元宝饺子,白生生的面皮儿敞开着,露出里面翠绿的韭菜,红色的虾仁,油润的肉沫,隐隐透着一股鲜香。不知怎么就想起方才那女子怒声质问他可知道人间还有饿肚子的百姓,于是懊恼的抬手一把拍在床沿上。到底该怪谁呢?
丁薇气匆匆出了内院,扶着门口的石榴树喘了好半晌气,末了抚着肚子自觉确实没有什么抽痛之意,这才稍稍放了心。但到底还是有些怒意难平,扭头望着隐约露出一角的正房,狠狠呸了一声。
“什么贵人公子,狗屁!无缘无故发脾气,还糟蹋吃食,简直……简直是猪狗不如!”
“丁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李婶子做好了午饭,左等右等都不见丁薇过来,于是喊了儿子帮忙拾掇碗筷,招呼大伙儿吃饭,她就溜达到院门口张望。不想,居然看到丁薇气冲冲从内院跑出来。
“没事,”丁薇竭力收敛了怒色,应道,“李婶子,我以后不会来上工了,先前多谢您和大伙照料。至于那两套猪下水,稍晚一点儿让小福子去我家取方子,婶子照着方子整治就好。”
“什么?”李婶子听得突然,有些不舍的抓着丁薇的袖子问道,“怎么突然就要辞工,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大伙儿刚处得熟识了,你这一走太可惜了。”
丁薇不好多说,虽然气恼公治明无缘无故发脾气,差点儿伤了她肚里的孩子,但看在云伯的颜面上,她怎么也不好说什么坏话,哪怕这坏话是事实。
“婶子回去忙吧,我取了箱子就走了,以后若是有闲暇就到我家去闲话儿啊。”丁薇敷衍几句就要奔去小院子取箱子,这时候云伯却是终于赶到了。
“丁姑娘留步,留步!”
老爷子许是跑的急了,累得气喘吁吁,他也顾不得歇息一会儿就上前拦了丁薇,“丁姑娘,都是误会,我家……孙儿当真不是有意发脾气,你千万别记在心上。先去花厅,咱们好好说说。”
丁薇听得“误会”俩字,真想大大翻个白眼。方才她可是什么过错都没有,没有出言冒犯,也没有犯什么忌讳,平白挨了一顿喝骂,甚至差点儿赔上孩子。以后若是还留在云家,谁知道这疯子一样的云公子还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呢。更何况,就像吕氏说的,丁家也不缺她一口饭吃,不做云家这份工也没什么大碍,她何苦要卑躬屈膝,挨打受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