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你这个卑贱的家奴!”
马车上刚才还笑意盈盈的女人好像被人踩了尾巴,瞬间暴怒。
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怪不得初九会破口大骂,马车中坐得并非别人,正是隐忍崔府数年,巧取豪夺窃占了崔耕家业的三娘——梅姬。
崔耕的这位便宜小妈姓梅,自幼便被卖到泉州城中的一处私营舞坊中,后被崔耕那个好色的父亲给赎买回清源县纳了妾侍。
他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伪装了多年的女人。
在他印象里,三娘梅姬一向安静本分,妆容素雅,在府中屡屡受着自己那位好斗二娘的欺负。而眼前的梅姬却是浓妆艳抹,眉目间跳脱着一股子跋扈阴鹜之色。与之前的形象,早已天差地别。
“我就骂,我就骂,骂死你个贱女人!你这个忘恩负义,蛇蝎心肠,谋夺我家公子产业的贱女人,我诅咒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不得好死!”
初九牙尖嘴利,不管不顾,跳脚大骂起来。
崔耕也没阻拦,反正初九这小子骂起脏话来,自己听着还挺解气。
不过他本以为梅姬会气得下来马车,撕打理论一番,谁知这女人突然冷静了下来,也不再看初九一眼,而是冲着崔耕嗤笑一声:“二郎,崔氏家业记名在本夫人名下的白纸黑字上可是有你印鉴的,而且还有县衙宋户曹大人亲自公证画押,这说破大天去,本夫人也是有律法可依的。你可要好好管教管教你这小厮,省得他这张嘴替你招来祸事。”
崔耕唔了一声,伸手示意初九不要再吱声,而是冲梅姬拱拱手:“是啊,倒是要恭喜您了,多年小三终转正,不易啊!只可惜……”
梅姬稍稍一愣,脱口问道:“可惜什么?”
崔耕抬眼透过车窗看了看马车里头,抿嘴笑道:“可惜你在我家中隐忍这么些年,让你那表兄方铭也做了这么多年的绿毛乌龟。不知道你俩晚上同榻共眠的时候,他这个绿毛乌龟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啊?”
言下之意,梅姬被崔耕他爹纳入府中这些年,方铭就硬生生地戴了这么多年的绿帽子。
梅姬听罢神色瞬变,马车里猛地爆起一声怒:“崔耕,老子跟你拼了!”
果然,正如崔耕猜测,方铭就在里面!
这世上,无论富贵贫贱,又有哪个男人愿意被人戴绿帽子?
马车里面一阵嘈杂,方铭作势就要下来,却被梅姬阻拦住,宽慰道:“表兄又何必跟一个丧家之犬计较?他这是故意想激怒咱们。别忘了,崔家几代人经营的酒坊和良田如今都落在咱们手中,他连祖宗留下来的祖宅都没守住。该生气的是他,而不是咱们。以后啊,就让这丧家小儿眼巴巴地看着咱们继续经营酒坊过好日子吧!”
劝慰住暴怒的方铭之后,梅姬又探出脑袋来,冷笑道:“崔二郎,你也无需在这儿逞口舌之利,你要真有本事,就不会丢了家业,让你祖宗蒙羞了。唉,看在曾经一场母子的份儿上,你晚些时候让你这卑贱的小厮来崔府,哦不,来我们方府取上几吊钱傍身吧,省得流落街头连处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
梅姬以牙还牙丝毫不让,刻意羞辱着崔耕。
谁知崔耕拍了拍初九肩膀上扛着的钱袋子,一副不急不恼没心没肺的样子,说道:“那倒不用,崔家的一切都暂且寄存在你那儿吧,过些日子我自会取回。”
“扑哧~”梅姬不由好笑道,“这可能吗?崔二郎,你这是还没睡醒还是怎么着?”
“醒着呢,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清醒呢。”
崔耕竖起两根指头,笑道:“梅姬啊,我跟你打个赌,两个月内,我必取回崔氏产业!”
“哈哈哈哈……”
梅姬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崔耕,恣意大笑道:“崔二郎,我看你是疯了。好吧,本夫人便和你疯一回,你若两个月内能从我们手中取回产业,哈哈,我们夫妇任你处置!”
“好,一言为定!”
崔耕好像真的没心没肺一般,竟然认真地和谋夺他家产的这对狗男女打起赌来。
言罢,他轻轻招呼起初九,悠然自得地离去。
看着他信步远去的背影,梅姬居然有些怔怔,这个她一直都看不起的败家子,居然也有她看不透的一天。
马车里,响起方铭不满地声音:“夫人,你怎么好端端跟他打起赌来?万一……”
“没有万一!”
梅姬回过神来,肯定地说道:“崔二郎是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一个挥霍祖业的败家子,能成什么气候?两个月从你我手中取回产业?不是他疯了,就是我们听错了!”
方铭闻言,略微点了点头,道:“也对,谅他一个丧家小儿,还能翻起什么大浪来不成?我们下车进巷吧,约了捉钱令史吴公义谈买卖,可不兴迟到。”
梅姬嗯了一声,收回远望崔耕背影的眼神,在方铭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
……
崔耕和初九在街边随便找了一个胡饼店,解决了午饭之后便去了一家牙侩。
牙侩,在古代专为买卖双方说和的中间人,到了宋朝又叫牙行。至于到了后世,又称中介。
在牙侩的介绍下,崔耕很快便在清源县城南的周溪坊租了一处住所。
在唐时,州府县城的城邑被划分为若干个区域,简称坊,通后世的里巷。在州县城中称为坊,城外郊区称为村。
周溪坊因坊中有一条小溪名为周溪而得名,居于周溪坊多为清源县城南的贫民百姓,鲜有富贵之家和书香门第。
因此崔耕在周溪坊租住的这处院子虽大足有六间空房的大杂院,但租金却是便宜,每月只需三吊大钱。
租住好了杂院,崔耕又请牙侩在周溪坊中临时雇佣了两个坊民帮忙清扫了一下院子后,这才让初九通知老管家茂伯,将二娘从郊外民户家接回。
这下,才算是重新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住所。
当小厮初九领着茂伯和二娘来到新家时,崔耕已经请牙侩帮忙买来了如棉被、柴米油盐等所需的生活用品。
二娘并未在院中打量,而是直奔崔耕的屋中,当着崔耕的面二话不说掩面大哭起来:“二郎啊,你可要为二娘作主啊,梅姬那个贱蹄子把我轰出了家门不说,还扣下了我平日穿戴的首饰衣裳,就连我这些年攒的私房细软统统都扣下了。呜呜,二郎啊,二娘现在可是一穷二白了!”
“呃……”
崔耕细细瞅了一眼,平日里穿金戴银最爱显摆的二娘,今天却是穿着粗布麻衣,就连一根像样的银簪都没有,简单地用一根树枝将头发盘起。这幅惨兮兮的模样,硬生生将三十出头颇有姿色的二妈给逼成了乡下的逃难农妇。
他一时间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了,这个便宜二妈的性子他太了解了,视财如命争锋好斗。梅姬占了她的金银首饰扣下了她的私房细软,比要了她的命还要厉害。
他只得抓住要害安慰道:“二娘,你放心,最多不出两个月,我一定会把你的那些首饰细软原封不动地夺回来!”
“咦!咋夺?”
果然,二娘立马止住了哭啼,泪眼婆娑地抬头看着崔耕。
这时,初九和茂伯也相继进了屋,纷纷问道:“公子,你可是有办法夺回产业了?”
崔耕示意几人先坐下,然后从桌子上拿起几张刚才伏案涂写的纸张递给茂伯,说道:“茂伯,你在清源县中人头熟,麻烦你按着这张纸上面写得物什,统统替我采购回来。”
“这蒸锅倒是跟咱们酒坊用的不一样?估计要找铁匠铺订造了。唔?还要买些高粱米?”
茂伯接过纸张粗粗翻看了一眼,颇为诧异地看着崔耕,道:“二郎,我看你这纸上所画所写的物什,估摸是用来酿新酒的器具。莫非你是想造酒来着?老奴可要提醒你,无论是咱们崔家,各家酒坊酿米酒都不用高粱,你莫非写错了?”
崔耕微微摇头,道:“没写错。我准备用另外一个法子来造新酒。到时候新酒出来,茂伯便知晓。”
茂伯哦了一声,心里更加奇疑,平日里二郎连酒坊都不肯多呆片刻,怎么会懂得其他酿酒法门?
这时,二娘郁闷地说道:“二郎啊,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法子,原来就是这个啊?就算酿出酒来又能怎样?就能击垮梅姬那只贱蹄子,夺回家业了?咱家的酿酒好师傅统统都在那对狗男女的酒坊里,你这新酒能行吗?”
崔耕抿嘴笑道:“二娘,我这新酒不同于往日清源各家酒坊出的米酒,一旦推出,呵呵,我相信一个月之后,清源县中再无酒肆会用他们酒坊的酒!到时候,他们没了酒坊的进项,还愁找不到办法夺回家业?”
二娘听后瞪大了眼珠子,将信将疑道:“真的假的?你哪里来的酒方?”
“祖宗托梦!”
“切,老娘二十岁就跟了你爹,也没听他说过你们家祖宗还有什么了不起的酿酒新方子。你就编吧!”
崔耕没有再理会二娘,转头冲初九吩咐道:“小九儿,回头给你一贯钱,你拿着这些钱去城里帮我雇佣一些泼皮混混和街边孩童,让在城中散布一首歌谣,而且是每天不间断,直到咱们新酒出来为止。”
初九虽面有怪色,不知道公子又想干嘛。不过他还是嗯了一声,问道:“什么歌谣?”
崔耕略微思索了一番,随后念道:“清源有崔氏,偶得神仙酿,木兰溪畔藏,泽被后世孙!”
木兰溪是贯穿清源县和莆田县的主要河流,是清源县人的母亲河。
歌谣是崔耕现场胡编的,大体意思是说,清源崔氏的祖先曾经在木兰溪畔得到了神仙酿的酒,为保后代子孙家道中落,将这批神仙酿藏了起来。一旦家道中落,子孙便可以起出那批神仙酿的酒来重启家业。
“啊?”
这么浅显直白的歌谣,谁都听得懂,初九将嘴巴张得大大,一时间不知道公子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了。
茂伯也是一阵迷糊,还是二娘没有按捺住好奇心,追问道:“二郎,崔家哪有什么藏酒?你这使得什么幺蛾子?”
“嗯……怎么说哩……”
崔耕正思量着该如何说,思绪再次回到了那三个月昏睡的荒唐大梦里。
倏地,梦中记得的一个词儿油然浮上心头,脱口回道:“姑且就称之为……售前炒作吧!”
数日后,午饭的光景,正是街边坊内的食肆酒肆最繁忙的时候。
清源县城东,迎春坊,徐记酒肆。
大唐物华民丰,故仅限酒曲而不禁酒。
酒曲是酿酒的原料,一向由当地官府督办。所以清源县中,酿酒的酒坊就少数几家。
就算崔家的崔氏酿酒坊,每年酿造的酒量都是有数的。
也正因为大唐限酒曲而不对民禁酒。所以,大唐州县城中的各个民坊中都有私人开设的酒肆,便于坊民沽酒饮用。
如果将酒坊比作酒厂的话,这些坊巷的酒肆更类似于酒厂的分销商。
自打贞观年间起,徐记酒肆便在迎春坊开业至今,传到徐仁德手中已经是第三代了。
徐仁德现年四十有八,接手家业酒肆已有十年,在迎春坊中一向买卖通运。不过自从半年前迎春坊中又冒出一家王家酒肆之后,徐记酒肆便被分流了一半的酒客。尤其是一个月前,王家酒肆又玩起了价格战,直接让徐记酒肆门可雀罗。除了一些平日的零星老主顾外,迎春坊中的坊民几乎都跑到王家酒肆沽酒了。
这让徐仁德着急上火,一夜间白了头发。
他也想过对策,找过向他一直供酒的崔氏酒坊,商量将酒价降些下来挽回一些客人,可是奈何他崔氏酒坊自从换了新主人之后,强势到没边,半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他。
徐仁德倚靠在酒肆门口,看着曾经的主顾们纷纷跑到王家酒肆去沽酒,不由暗中悔恨:“徐记酒肆恐怕要葬送在我这个不肖子孙的手上了。唉,造孽啊!”
一声轻叹,饱含了徐掌柜无限的心酸和不舍。
“掌柜的,这也怨不得你,”伙计二德子看着掌柜满脸憔悴的模样,不落忍地宽慰道,“我听说崔二郎被崔家三夫人伙同账房管事篡了家业,那对奸夫淫妇可没崔家二郎好说话呢。”
三娘梅姬和账房管事用瞒天过海之计,光明正大地篡夺了崔耕的家业,这在清源县坊间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八卦精神不分年代。
徐掌柜俨然早就听过了这个八卦,脸上没有半点的意外,心情不佳地瞪了一眼二德子,哼道:“就你话多,干你的活吧!”
二德子平白挨了顿训,哦了一声,悻然转身干活去,边走边嘟囔着:“外头都传崔家有藏酒,都是神仙酿,哼,崔二郎迟早会收拾这对丧天良的狗男女!”
“咦?你等会儿!”
徐仁德猛地回头,皱眉问道:“什么崔家有藏酒,都是神仙酿?啥意思?”
二德子甩了甩手中的抹布,说道:“掌柜的不知道?坊外头的大街小巷传疯了,都说崔家祖先当年偶遇酿酒的神仙,传了酿酒仙术,这才在咱们清源县酿酒起家的。后来历代的崔家家主都会酿造一批仙酿珍藏在木兰溪一带。为的就是家道中落后,子孙后代起出那批珍藏美酒用于东山再起。啧啧,要说这崔家历代家主也真是想得够远啊,这不,便宜了崔二郎!”
“狗屁!”
徐仁德听罢第一时间嗤之以鼻,不屑道:“崔家酿的什么酒,我徐仁德还能不知道?咱家卖得木兰烧就是崔家酿的,无非就是取木兰溪之水酿的普通米酒,狗屁的神仙酿。难不成神仙都喝这种渣酒?”
“不不不,掌柜的,”二德子连连摇头,说道,”我可是听说了,崔家的神仙酿不仅酿造繁琐,而且产量极低,所以崔家祖先就没打算酿造神仙酿来卖。而崔家的木兰烧只是改良了神仙酿的酿造之法。掌柜的,你是品酒行家,咱清源县的崔家木兰烧,曹家美人醉,薛家一锅香,谁家的酒最香最烈最淳?”
“自然是崔家木兰烧……”
徐仁德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猛地他诧异地看了一眼二德子,有些回过味儿来,不禁怀疑道:“照你这么说,还真有些道理。二德子,崔家真的有藏酒?”
二德子又甩了下抹布,点头说道:“真真儿的,外头都传疯了。不然崔二郎被夺了家业为何还敢回清源县,还不是有祖宗留下来的倚仗呗。”
徐仁德沉默片刻,心中不由嘀咕起来,如果能从崔二郎手中购置一批崔家的藏酒置于酒肆中来供卖,兴许真的能扳回一局,将这王家酒肆轰出迎春坊哩。
相由心生,只见徐仁德瞬间展开了愁眉,轻轻踹了一脚二德子的屁股,乐道:“那你小子还傻愣着干嘛?赶紧去问问崔二郎现居何处?顺便打听打听这崔家藏酒如何处置,价值几何!”
二德子这次挨了踹不过却是乐呵,将抹布一甩柜台,大喊一声得嘞,屁颠屁颠跑出了酒肆。
徐仁德望着远处酒旗飘扬的王家酒肆,想着购到崔家那批藏酒后的光景,不由浮想联翩起来。
……
城西,牌楼大街。
足有数丈之高的旗杆沿街而起,气势恢宏,硕大的酒旗迎风飘荡,酒旗上绣着三个斗大的名号——醉仙居。
牌楼大街醉仙居,清源县最大的一家食肆。人分三教九流,客分三六九等,清源县上至县衙胥吏,下至商贾乡绅素喜在醉仙居聚宴群饮。
醉仙居的东家唐福国跟清源三大酒坊中的薛家是姻亲,所以醉仙居只售薛家所酿的一锅香。
唐福国刚从二楼天字号雅间里出来,便快步下楼到了醉仙居门口,冲店前当垆卖酒的妙龄女子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锦里多佳人,当垆自沽酒。
雇佣妙龄女子站于店前当垆卖酒,招揽街上往来豪客入肆饮酒用饭,是醉仙居的一大招牌,也只有财大气粗的清源第一食肆醉仙居才敢干。
妙龄女子款款走至唐福国跟前,微微一欠身,道:“东家唤奴过来有何吩咐?”
唐福国摆摆手,说道:“你今日不用当垆沽酒了,你去打听打听崔家二郎的住处,崔家历代珍藏的美酒到底囤在何处?呃,工钱照算!”
妙龄女子美目一闪,颇为讶异地问道:“东家莫非也信那街面上的流言蜚语?”
唐福国道:“宁可信其有啊,如果这批藏酒真的存在,那我便统统购进我的醉仙居了。任哪家食肆得了这批崔家历代藏酒,对我们醉仙居都会大大的不利啊!”
妙龄女子犹豫道:“可是咱们醉仙居一向只卖薛家的一锅香,万一薛坊主知道东家您要购买崔家的藏酒,会不会……”
“这就不需要你操这份心了。”
唐福国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你只管干好我吩咐你的事儿便是了。赶紧去,耽误了本东家的正事儿,这当垆沽酒的活计你也不用干了。”
“喏~”妙龄女子再次欠了欠身子,转身投入街中人群之中。
看着女子消逝的身影,唐福国扯了扯嘴角边的一绺胡子,自言自语道:“我这亲家啊,酿了这么些年的一锅香,愣是比不上崔家的木兰烧。要是让别家食肆得了崔家这批藏酒,那我醉仙居的招牌还能立得住?”
……
牌楼大街的街尾,四海货栈。
货栈沿街而开,连带货仓,足有六个门面之大。四海货栈除了贩卖外地货物至清源外,也替清源本地的货物销往外地,如泉州、岭南等地。崔、薛、曹三家的自酿酒若要销往外地,基本都由四海货栈负责包销。
四海货栈东家姓田,名文昆,四十岁许,河南道登州人氏,来清源县经营四海货栈已有十年。
田文昆做得本就是走南闯北的生意,所以消息也较为灵通。当街面坊间还在传扬崔家有藏酒之事时,他已经派出了四五名货栈的伙计去打听事情的真伪了。
过了晌午,伙计们便纷纷返回,向他汇报着打听到的消息。
“东家,已经打听到崔二郎自打被夺了家业返回清源后,便租住在了城南的周溪坊。”
“东家,小的看见崔府原来的管家茂伯和崔二郎的使唤小厮前日早早出了一趟城,回来的时候却赶着一辆牛车。牛车之上装载得满满当当,上面还盖着一层草垛子,依稀可见一些酒坛子。”
“东家,除了咱们,还有好些酒肆食肆的伙计在周溪坊一带晃悠,应该都是打听崔二郎手中这批藏酒的。”
“东家……”
田文昆耐着性子,静静听完伙计们的回报之后,神色渐渐松动了起来,说道:“空穴不来风,看来崔家有藏酒,还真有其事。这满县城散布传唱歌谣之事,应该就是出自崔二郎之手啊。平日里还真是小看了这个平日里只知道风花雪月的崔二郎了。”
一名年纪稍长的伙计点头道:“东家所言极是,崔二郎这般做,无非就是想让全县城的酒肆食肆都知道他手中有这批藏酒,到时哄抢好坐地抬价呗。整个清源谁不知道崔二郎被三娘和账房管事篡了家业,急着用钱啊。”
“呵呵~”田文昆抿嘴笑了笑,道,“在清源这地方,他再怎么哄价能哄到哪儿去?这批藏酒到了我手中,一旦销往泉州岭南一带,肯定能赚他个盆满钵满啊。福耀——”
田文昆冲刚才那个年纪稍长伙计吩咐道:“你从柜台支上几吊钱,替我备上一份厚礼,一会儿随我前往周溪坊登门造访崔二郎!这批崔家历代藏酒,咱们绝对不能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明白!”
……
城南,周溪坊。
崔耕临时租住的杂院里,茂伯和初九按着崔耕的吩咐,用一根粗壮的木棍将院门抵得死死,任谁敲门拜访也绝不开门。
院中,隐约飘溢着淳厚浓郁的酒香。
“就冲这酒香味儿,二郎这新酒绝对不凡啊!”
二娘、茂伯两人在院中来回踱步,不约而同地齐赞一声,不过很快两人走到一间房子外,扒着半掩的房门,看着屋里的一切。
这间房是崔耕临时腾出来作造酒用的。
此时酿酒的房间并未紧闭窗门,所以房内烟气缭绕,热气腾腾直扑院中,看得茂伯这个资深老酒虫五迷三道,连连猜疑自家二公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在酿酒。
因为无论是清源的各家酒坊,还是唐朝时期的酿酒工艺绝大多数还是以发酵为主。
通常是取粮食(基本是大米)、清水、酒曲,按照一定比例混合,装入大瓮中密封,等待发酵完成。发酵时间往往从几天到几月不等。随后酿酒师们会根据经验在差不多的时间,撒上石灰结束发酵过程。发酵流程走完之后,这酒稍稍一过滤,便能饮用了。
发酵时间太短,酒色浑浊,乍一眼看上去,更是有些发绿。正如唐诗人白居易诗中所言:“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说得就是短期发酵出来的酒色。故唐朝市面上,酒色绿而浑浊,度数低而带甜,且粘稠的酒,基本都被归档进廉价酒,不上档次。
但发酵时间太久呢,这酒就变酸了,能跟老陈醋有得一拼。
所以选择什么质量的大米,用哪里的水,混合多少比例,用什么样的酒曲来发酵,发酵时间需要多久,这些都非常考究功夫的,基本上各家有各家的绝招。因此各家酒坊都酿酒,但酒的品质也各有不同。
清源县的三大酒坊中,又以崔氏酒坊的木兰烧为最。
尽管如此,但万变不离其宗,像崔耕这般造酒的,茂伯生平还是第一次见。
猜疑归猜疑,不解归不解,茂伯还是耐着性子在院外观摩着,同时看着二娘,生怕她冒然闯进惊扰了屋内的崔耕和初九。
临时造酒屋内。
新砌得大灶上架着一口巨大的大锅,锅上套着一个数尺之高的大木桶。大锅和木桶的衔接严丝无缝。为防衔接不够,崔耕还让茂伯请来匠人,用材料重新加封了一次。
同时,他命匠人在这大木桶上半部分的开了几个小口,用精心打造的几根铜管伸出来,而这大木桶的正上方则放着一口浅底大锅,一旁还临时让木匠打造了人字梯。
崔耕就坐在人字梯上居高临下观察着变化,而初九则负责给大灶添柴禾烧火。
“慢着点慢着点,”崔耕看见初九一个劲儿地往里塞柴禾,提醒道,”小九儿,蒸酒要用慢火,一点点地将酒气蒸出来。你这火太大的话,反而不出酒啊。”
初九在屋里忙活了数天,至始至终都是一头雾水,因为自家公子的造酒法太违背常规了。他寻思,这世上哪有蒸酒的,这用火一蒸,酒不都化作水气跑光了嘛。
不过他心里的十万个为什么终于让他按捺不住了,放慢添柴火的同时,开口问道:“公子,为啥我们和别人家酿酒不一样啊。原先咱家酒坊我也去过,压根儿就没有这些家伙什,老师傅们也不是这般造酒的。”
崔耕见这小子终于忍不住提问了,不由笑了笑,促狭道:“我还以为好奇宝宝转性了呢,这不,还是没忍住啊。”
初九抹了抹脸上的柴火灰渍,央求道:“公子你就跟我说说呗,也好让我长长见识,是不?”
“好吧,省得你到外头吹牛没草稿。”
随即,崔耕用手分别指点着大灶上这些家伙什,一一介绍道:“灶上个大锅呢,叫做地锅,中间这个大木桶呢,叫做蒸桶,至于上面那个浅底平锅呢,叫做天锅!地锅里铺得是酒粮酒母,通过你慢火细蒸之后,酒气就会上升。因为天锅里放着冷水,酒气在天锅上就会凝成酒水,逐一掉在天锅下面的露台上,顺着那几根铜管流出来。这就算出酒啦……”
“这么神奇?”
好奇宝宝再次追问:“为甚酒气到了那啥天锅上就变成酒水,这又是什么道道呢?”
“这是因为……呃……”
说到这儿,崔耕卡壳了一下,瞪了好奇宝宝一眼,没好气地说道,“科学原理,懂不?”
好奇宝宝初九萌哒哒地摇了摇头,表示不懂。
崔耕心道,不懂就对了,因为他也是在梦中学来的。如果初九表示懂,那岂不是跟他一样,荒唐大梦三个月了?
初九见崔耕突然不回答了,又急急问道:“公子,那出来的酒跟咱们酒坊以前酿的酒一样不?”
“当然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好奇宝宝还是没有放弃,继续追问。
就在这时,滴答~一声!
崔耕眼尖地发现,其中一根铜管上开始徐徐滴出酒水了。
紧接着,滴答~滴答~
其他几根铜管也不甘落后,同一时间开始滴出酒水。
这说明……
“出酒了,哈哈哈,真的出酒了!”
崔耕振臂大呼一声,摇摇晃晃,险些从人字梯上摔了下来。
“真……真的出酒了?”声音落罢,咣当一声。
半掩着的房门被人猛地推开,茂伯神情激动,率先冲入造酒屋来。
紧随着,一记噗通落地声。
“哎哟我的娘!崔茂你这个老帮菜,天杀的,摔死老娘了!”
倚在茂伯身后一直偷窥造酒屋的二娘,一个趔趄,冷不丁摔了个狗啃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