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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讲

本讲涉及词话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当作“蓦然回首”——叶按),那人正(当作“却”——叶按)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词与诗有什么不同?除了表面形式上的差别以外,它们在内容的美学特质上究竟有什么不同?我们上次讲到《人间词话》关于词之特质的五则词话中的第一则: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我上次已经把这段话讲过了。而且当我讲这段话的时候,我举了晚清陈曾寿的《浣溪沙》:“修到南屏数晚钟。目成朝暮一雷峰。黄深浅画难工。千古苍凉天水碧,一生缱绻夕阳红。为谁粉碎到虚空?”这首词里的那种幽微要眇的很难以言说很难以表达出来的一种情意,是要在词里面才表达得出来的,而诗里是不容易表达出来的,所以王国维说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

那么,陈曾寿,为什么他的词能有这样的境界?其实,是因为他自己的内心本身,就有一种很难说明白的感情。陈曾寿是汉族人,可是从他的祖先就在清朝做官,他自己参加了清朝的科考,也在清朝做官。所以,他在感情上认同了清朝还不说,而且因为清朝最后一个小皇帝宣统的皇后婉容,是陈曾寿的学生,所以对于清朝,陈曾寿在感情上是有一种不能割舍的关系的。可是,这个宣统皇帝又被日本挟持到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这是陈曾寿所不同意的,可是他无可奈何。他在理性上知道,他是汉族侍奉满族;他在理性上也知道,宣统现在已经做了傀儡,被日本人所挟持。可是他在感情上,没有办法完全割舍。所以他虽然是从东北的伪满退回来了,他没有留在伪满,但是他心中对清朝始终有一种难言的情感。

他回到杭州,住在西湖边上。每天都可以面对雷峰塔。而现在有一天,雷峰塔倒塌了。“修到南屏数晚钟。目成朝暮一雷峰。黄深浅画难工。”上次我开始讲的时候,我问大家这首词讲的是什么?大家说这首词写得像一幅图画,写得很美。不错,这首词是像一幅图画,是写得很美,但是他不只是写这个景物而已,他在写景物的时候,都是表达他那种最幽微的、最隐曲的、难以言说的那种感情。

“修到南屏数晚钟”,一个“修”字,一个“数”字,上次我已经讲过了,今天就不再仔细地讲。“目成”两个字,出自《楚辞·九歌·少司命》“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是一种如此深厚的感情的投注。后面“千古苍凉天水碧”,表面上还是在写景,写西湖,上面的蓝天,下面的碧水。但是我也告诉大家,这“天水碧”三个字,可能另有深意。南唐将要灭亡的时候,他们宫中染出来一匹丝绢,这个丝绢的颜色,是在夜间滴上了露水而染出来的,所以把这个颜色叫作“天水碧”。可是在中国的谐音中,这个“碧绿”的“碧”字和“逼迫”的“逼”字的读音是一样的。所以根据中国古代的笔记的记载可以知道,当南唐宫中新染出来的这个美丽丝帛叫“天水碧”的时候,他们就认为这是一种预言,即一种迷信上所说的一个预兆。你要知道,天水是赵姓的郡望——所谓“郡望”就是古称郡中为众人所仰望的贵显家族。大家学古典文学,一定要知道我们中国古典传统的很多方面的这些知识。中国的姓,每一个姓有一个郡望,即这个姓在什么地方他们最有名。那么天水这个地方是姓赵的最有名。又比如说陇西李氏,就是陇西这个地方,姓李的他们最有名。“天水”就是赵氏的郡望,那么宋朝皇帝就是姓赵的。而“碧绿”的“碧”字在广东话里也就是在中国古音中是入声字,跟“逼迫”的“逼”字读音是一样的,即是“天水”逼迫而来了,那就是说,赵宋已经逼迫到南唐,南唐快要灭亡了。所以这是一个预言,预言了南唐的灭亡。那么“一生缱绻夕阳红”呢?我们说一个人“缱绻”,那是多情留恋的意思,而且“缱绻”两个字是叠韵的字,所以中国的诗词,它的形体、它的声音、它的出处、它的典故,都带着丰富的message,带着很多的信息,一起传达出来。“一生缱绻”,可以指多情,你可以找到一个有情人,一个男子或一个女子,你都可以与其“缱绻”。可是陈曾寿他说,我所投注的“缱绻”的情感,是黄昏的一抹夕阳的红色——“一生缱绻夕阳红”。那是因为雷峰塔的背景最美的时候就是夕阳的晚照。可是现在,连我所留恋的这傍晚黄昏夕阳的那点红色也消失了。“为谁粉碎到虚空?”你为什么连这一点安慰都没有留给我呢?连这雷峰塔都不存在了。这么短的一首小词,表现了这么丰厚的情意,这不是简单地用诗的说明所可以表达出来的。所以,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

我们也看了王国维论词之特质的第二则词话: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郑”字,代表一种淫靡的声音,因为中国的《诗经》有十五国的“国风”,其中郑国的国风中很多都是讲男女爱情的,所以孔子说“放郑声,远佞人”。“放”,就是把它赶走,消灭这些“郑声”,因为“郑声”就代表的是淫靡之音。“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这真是王国维欣赏能力很高的地方,他说一首词是典雅的还是淫靡的,在它的精神,不在它的外表。因为词本来最早就是歌词,是在这些个诗人文士饮宴的场合,交给歌女去歌唱的曲子,所以都是写美女的,都是写爱情的,表面上都是一样的,都是美女跟爱情。但同样写美女跟爱情,可是它所传达出来的那个境界有高下的不同,所以说“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欧阳修、秦少游虽然也是写美女跟爱情,可是他们是有品格的。

上次我也举了例证,我举了欧阳炯的一首《南乡子》:“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欧阳炯是比较浅薄的,他写的就是肉体上的美色跟情欲。欧阳修也写江南女子,他说:“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我上次给大家讲了,这就是欧阳修写感情写得很幽微很曲折的地方。这个女孩子本来很天真烂漫,跟了女伴就一同出去采莲。所谓采莲,可以采莲花,可以采莲蓬,也可以采莲藕。当她低头采莲的时候,就“照影摘花花似面”,在水里面把她自己面容的影子都映照了出来,花跟人都一样的美丽。那么,为什么“照影摘花花似面”,从而就“芳心只共丝争乱”呢?上次我也说了,我说这是很难讲的。就是说一个人,你有没有认识你自己的美好?你有没有珍重爱惜你自己的美好?你对你自己生下来你的才能你的质量,你有没有珍重、爱惜?你愿意把你的才能和质量交托、投注给一个什么有价值的对象吗?这是一种觉醒。由于这个女子有了“照影摘花花似面”的觉醒,所以就引起她“芳心只共丝争乱”的对爱情的想往。这是我们从表面所可以理解到的。可是你要知道,中国文化还有更微妙的一点。就是中国从古以来的这些诗人、墨客、骚人、文士,都喜欢用女子来自比。屈原就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说“我”是“蛾眉”,那些女子都嫉妒“我”的美丽。可见,从来中国古代的才子、志士、有理想的人,他们都喜欢把自己的美好用美女来比喻。

女子应该有一个交托,男子也应该有一个交托啊。而中国古代的男子,所谓“士”,是“当以天下为己任”的。但你虽然愿意以天下为己任,你参加科考考上了吗?你考不上怎么能以天下为己任呢?你考上了以后,默默无闻、庸庸碌碌地做一个卑微的小官,怎么能以天下为己任呢?像李商隐当初做弘农县的县尉,每天县官大老爷升堂,点名,他就把囚犯带过来,然后县太爷判罪,把有罪的判成无罪,把无罪的判成有罪。县太爷接受贿赂,贪赃枉法,你作为他属下的人,你有权力干涉他吗?你没有权力干涉他,你没有办法啊。做这样一个卑微的像奴隶一样被驱使的人,你有什么理想可言?所以李商隐才写了那首《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还京》:

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

黄昏的时候,县太爷要下班了,就要“封印”。就是说白天县太爷拿了官印在上面坐堂,到黄昏时候,要下班了,就把这印封起来了。县尉要负责清点这些囚犯,哪些是死罪的,哪些是拘囚的,要点名。所以是“黄昏封印点刑徒”。李商隐他自己说,真是觉得羞惭,我辜负了这个出美玉的荆山,我没有办法,我现在只能置身于最偏僻最低微的那个角落里,是“愧负荆山入座隅”。下边李商隐接着又说了:“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他说我现在反而羡慕古代的卞和——从前战国时候,有一个楚国人叫卞和,他在山间发现了一块璞玉,就是那种外面包着石头还没有雕琢出来的玉,他就把这玉拿到朝廷献给楚王,楚王找人来看,那个人说这不是玉是石头,楚王大怒,就把卞和的一条腿砍断了。后来楚王死了,他的儿子继位,卞和又把玉拿去献给继位的楚王,这个楚王再找人看,那些人还说这是石头不是玉,于是楚王把他的另外一条腿也砍断了。其实这不是一个故事,而是历史上一件真实的事情。那么卞和的两条腿都被砍断了有什么好?李商隐为什么要羡慕卞和呢?李商隐说,因为卞和的两条腿都断了,所以从此就可以“一生无复没阶趋”,他一辈子再也不用在台阶底下供别人驱使奔走了。所以你看,李商隐写出这样的诗来,说明他一生一世也没有实现过他的理想。岂止一个李商隐!古代千千万万的读书人,希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希望考中科举得到皇帝的任用,但又有几个人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杜甫说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可是杜甫落拓潦倒,穷老死在异乡路途之上,理想却最终也没有实现。所以,中国这些读书人,他们对理想的追求就很类似一个美女对爱情的追求。而当他们写到美女的时候,表面上是在写一个美女,但是在内心的潜意识里面,常常是把自己比作那个美女的。

其实我一直不想用这个名词,我现在要用这个名词是因为没有办法。我现在要用的这个西洋的名词是“double gender”。gender是“性别”,double gender是“双重的性别”。小词之所以微妙,之所以有很多言外的意思,这是第一个值得我们注意的特色。小词,尤其是《花间集》里的小词,大部分是写美女对爱情的追求,对爱情的渴望,但是《花间集》里的18位作者却都是男子,没有一个女子。男子以女子的口吻写爱情,说我要找一个爱我、我也爱的人嫁给他。这种话女子自己敢写吗?没有一个女子敢写。女子不能站出来说“我要找一个爱的人嫁给他”。宋代朱淑真就因为要找一个爱的人嫁给他,结果是不得善终,死后没有埋骨之所。因为女子要自己追求爱情,这是不可以的,是不被传统观念允许的。只有男子,男子在写小词的时候,可以用女子的口吻说:“我要追求爱情,我要找一个可以托付我终身的人。”可是他内心里面的subconsciousness(潜意识)却在说:“我要找一个欣赏我的君主,我愿终身托付给他。”

《花间集》是最早的一本由诗人、文士所写的词编成的集子,其中所收的词作,原只是一些“绮筵公子”,在“叶叶之花笺”上写下来,交给那些“绣幌佳人”,“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去歌唱的(欧阳炯《花间集·序》)。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曾称《花间集》为“近世倚声填词之祖”。《花间集》中小词的出现,打破了过去“载道”与“言志”的文学传统,而集中笔力大胆地写起了美色和爱情。词的美感特质,是从第一本词集——《花间集》的出现而建立起来的。

中国之所以养成这样一个传统,其实来源于我们的“三纲五常”之中的“三纲”。“三纲”是什么?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在这“三纲”之中,夫妻男女之间的身份地位的关系跟君臣之间的身份地位的关系是一样的。一个是dominant,一个是subdominant,一个是统治的,一个是被统治的。这本是中国小词形成其微妙特色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可是王国维没有说出来。不只是王国维,其实很多人都没有说出来。王国维只说是有一个东西使中国小词如此微妙。为什么小词能够引起人这么丰富的联想?为什么“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就“只共丝争乱”?为什么“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就“引着江南岸”?什么是“离愁”?离愁是我想找到一个我爱的人,但是我不能找到,心中的爱没有办法投注,渴望的爱没有办法得到。当一个美女“照影摘花花似面”,醒悟到自己的美好的时候,这美好却不能够有所投注,这美好的价值不能够实现。这在表面上说的是女子,但是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之中,它隐藏着很深很丰富的男子的不得志的感情。这才真是小词之所以微妙的地方。

小词的这种微妙之所在,王国维已经认识到了,所以他在《人间词话》中不但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且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都是写美女,欧阳修所写的采莲女子,跟薛昭蕴所写的淘金女子有什么不一样,跟欧阳炯所写的摆渡船的女子有什么不一样?虽然外表看起来,都是写江南的美女,但她们果然是有不同的。所以王国维说“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他这样说,绝不是没有根据地随便一说而已。因此现在我要介绍给大家一步一步地领会,词真的是具有一种特殊的质量,而这是诗所没有的。

我们接着看关于词之特质的第三则词话: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我们首先要知道南唐中主这首词到底写的是什么?上一次我已经给大家读过这首词了。他说“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菡萏”就是“荷花”的别名,秋天,荷花的香气都消减了,它的荷叶也残破了。你看,所有的植物,它们的花和叶的零落方式是不一样的。温哥华春天的时候,马路两边的樱花、李花、桃花,开得满街都是。那些花怎样零落?就像杜甫说的:“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是一阵风吹,使那千片万片的花都飘零了。而荷花怎么落?荷花的花瓣那么大,它是一瓣一瓣地凋落,它不是飘零,而是残破。这边一个大花瓣掉了,缺了一块,那边一个大花瓣掉了,又缺了一块。这是荷花。荷叶呢?它不像那些细碎的叶子,被风一片一片地吹落下来,荷叶是从来不落的,它是干枯,然后残破。所以,每种植物的花和叶都会凋落,但它们各自凋落的那种情景、那种形态,都是不一样的。其实,我倒是觉得“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那种凋零的方式更好一些,因为你不会看见它悲惨地憔悴在枝头嘛,风一吹,它完全就没有了。可是荷花,你要眼看着它破,眼看着它一瓣一瓣地凋零。所以,当“西风愁起绿波间”的时候,这个女子就为自己的“还与韶光共憔悴”而悲哀。荷花、荷叶,也跟女子容颜的光彩一样,一天一天地憔悴了,以至于有人说,30岁以后的女子就不可以看了。像这满池的荷花一样,你已经不忍心不能够承受这种景象了,你无法面对如此美好的东西变成如此狼藉残破的样子。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杜甫《曲江二首》其一

但这首词其实写的是思妇的主题。“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说的就是思妇。大家学习中国古典诗词一定要知道我们中国古代整个的文化背景和历史。我上次就说了,女子成为思妇,这在中国的旧传统中是必然的命运。“好男儿志在四方”,男子都是要以天下为己任的,就算不以天下为己任而只为谋生,不管你做官也好,经商也好,你都不应该待在家里面。男子株守家园,不去创一番事业,整天跟妻子在一起,那是可耻的事情。像上次我提到过的明代文学家叶绍袁,他不喜欢官场的腐败因而回到家乡,可是家贫无以为生,所以他母亲就不喜欢他总是跟他太太两个人躲在屋里作诗。至于女子呢?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子是“十四藏六亲”,14岁连亲戚的男子都不许见,那么,女子注定要在闺中,男子注定要在四方,所以思妇就是女子必然的命运了。因此你看中国古代传统的旧诗,只要写女子,几乎都是思妇。唐人陈陶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李太白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他们所写的都是思妇。

所以,在古代做一个女子,就一定要有所投注。没有结婚的时候,你要找一个人投注;结婚以后,你投注的那个人不能守在身边,你就要投注到对他的思念。不管什么时候,女子都注定了是思妇。这不仅中国如此,西方也是如此。上次我曾经引过当代一个美国学者,芝加哥西北大学(Northwest University)的Lawrence Lipking(劳伦斯·利普金)的观点。Lawrence Lipking写了什么?他写了一本书,叫作Abandoned Women and Poetic Tradition(《弃妇与诗歌的传统》)。Abandoned Women,是被抛弃的妇女,他讨论的是被抛弃的妇女与诗歌之传统的关系。Lawrence Lipking说,这并不是说诗歌里面写的都是弃妇,而是说其实男人们本身也有一种跟弃妇同样的难以言说的感情。

那么中国古代女子在家里做思妇,倘若男子在外面另外有了婚姻呢?她就变成弃妇了。而中国古代的男子是没有这种忧虑的,男子可以休妻,但女子不可以离婚,所以男子永远不会被弃。——现在当然不同了,现在有的女子,以为是有了女权了,有权以后就变得非常刁蛮,说你要是爱我,你就什么都得给我,我怎么欺负你你都要承受。这同样是不自重,我不是只说男子不好,男子有的时候堕落败坏,女子有的时候也同样的堕落败坏。

我们返回来接着说。既然如此,你以为古代的男子就不会遭遇到被抛弃的那种痛苦吗?并非如此的,男子之被抛弃,是另外的一种被抛弃。我已经说了,君臣、父子、夫妻这“三纲”,在“君臣”这一纲里,君是dominant(统治的),臣是subdominant(被统治的)。“臣”字通常跟什么字联系在一起呢?臣妾。所以,男子不会被他家里的妻子抛弃,但可以被他的上司抛弃,可以被他的君主抛弃,可以被他的老板抛弃。就算你的老板没有抛弃你,如果你在你的同事中间没有作为,大家都看不起你,你也会有一种“弃妇”的感觉。所以说,弃妇的感情,并不只是女子才有的。因此Lawrence Lipking就说,abandoned women成了一个poetic tradition,他说男子比女子更需要借助abandoned women来表达自己的感情。男子写的那些诗词,表面上是写思妇,是写女子,而在他内心实际上隐藏了自己的一种不得志的感情。这就是我说的双重性别——double gender的作用。

好,还不只是double gender,小词还有更妙的地方,我们一步一步地讲。我刚才说了,古代女子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所以南唐中主词中的这个女子因“菡萏香销翠叶残”而想到“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于是就怀念起她的丈夫。今天晚上,外面下着绵绵的细雨,她梦到了远在鸡塞的丈夫,但雨声把她从梦中惊醒,鸡塞仍然远在天边。在这种时候,她怎样安排自己的感情?她只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在那孤独闭锁的楼中,她就一直吹着玉笙,吹了很久很久。当她吹着这玉笙的时候,她流了多少眼泪?她内心之中有多少离愁别恨?天亮了,她又靠在楼前的阑干上,盼望也许今天我所怀念的人会回来;而当她在阑干前如此盼望的时候,眼前所看到的仍是引起她悲哀思念的景色——“菡萏香销翠叶残”。这是一个循环不断的相思和怀念。

这首词写得很明白,我们完全能看出是写思妇的感情。思妇的感情是这首词显意识之中的主题。如果这样说,那么这首词最重要的两句当然就是“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是它重要的情意之所在。而“菡萏香销”呢?那只是外表的景色的铺陈而已。所以王国维说,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因为这两句不但是主题之所在,而且你看它文字的对偶多么工整,字面是多么美丽!但王国维对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说“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王国维欣赏开头这两句,他认为这两句有很深的感慨。什么样的感慨?他说是“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

这“众芳芜秽,美人迟暮”又是什么样的感慨呢?“美人迟暮”是屈原《离骚》中的句子:“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众芳芜秽”也是屈原《离骚》里的句子:“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首先我们来看“日月忽其不淹兮”的一段。“忽”是说日月在天上走,不肯停留。那么,一天的太阳落了,一天就过去了,三十天的太阳落了,一个月就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之后,季节就改变了,积时成日,积日成月,积月成年,一天一天的时光就流逝了。“惟草木之零落兮”,秋天真的来了,你看温哥华在春天的时候是满树的繁花,一到秋天就是满地的落叶了。你要想到这“惟草木之零落兮”,你就会“恐美人之迟暮”!女子以色事人,所以最怕衰老,而越是美人衰老起来,大家就越觉得难以接受、值得惋惜。也许有人会说,只有美的人衰老吗,不美的人不是也会衰老吗?不美的人当然也会老,可是那好像不大会引起我们如此强烈的感受。

而我们现在所说的其实还不在于女子的美不美,这“美人之迟暮”实际上说的是男子。三国时曹丕给他的朋友吴质写过一封信,信中提到他们的一个朋友应玚。应玚,字德琏,是建安七子之一,曹丕说:“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他说我这个朋友应德琏,很有才华,他不只有文采,而且有著述之意,他也很希望留下一些著作来。一个人总想成为作家,但你够不够资格成为作家?你有没有成为作家的才能?曹丕说应德琏是有这个才能的,他的才学,真的能够写得出好作品来。你要知道,有的人志大才疏,他有志意,但是却没有才能。有的人生下来果然是有才能,但是却游戏人生,自甘堕落,从来没有远大的志意。这两种人蹉跎落空了都不大可惜。那些有大志而没有才能的根本就做不出什么事情来,白白活一辈子并没有什么可惋惜的;那些有才能却从来也不想要做什么事情的,空过了一生也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什么才值得惋惜?是他既有这种志意,也有这种才能,但这美好的志意却没有能够完成,那才是最可悲哀的,那才叫作“美人之迟暮”。因此,在中国的诗歌传统里面,“美人”所指的常常不只是女子,而是一切有美好志意和才能的人,主要还是指男子。

建安(196—220),东汉末年汉献帝年号。这时期的政治大权被曹操掌控。又因曹氏父子(曹操、曹丕、曹植)为当时文坛领袖,孔融、陈琳、王粲、徐幹、阮瑀、应玚、刘桢等七位文学家先后依附于曹氏,在诗、赋、文等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被后人誉为“建安七子”。然“七子”之称,实始于曹丕《典论·论文》。曹氏父子和七子的文学创作形成了一个团体,真实地反映了现实的动乱和人民的苦难,抒发建功立业的理想和积极进取的精神,同时也流露出人生短暂、壮志难酬的悲凉幽怨,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个性特征,代表了建安时期的文学高度。南朝梁的著名文学批评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评价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也。”后人也将这一时期的文学美誉为“建安风骨”。

再看“余既滋兰之九畹兮”这一段。屈原说,我栽培了这么大一片兰花,我还种了这么多的蕙草。这“兰”跟“蕙”有什么分别你们知道吗?只开一朵的那个是兰,一串一串的那个是蕙。兰和蕙都有香气,都很美丽。屈原说,除了兰和蕙之外,我还种了留夷、揭车、杜衡和芳芷。这些也都是美丽的香草。屈原是常常用美女跟香草来表现他美好的志意和愿望的。他说我种了以后怎么样?我就盼望它们长得枝叶繁茂嘛,我要等到它们成熟的时候,就把它们收割起来。可是,我的花竟没有开。“萎绝”,萎是枯干,绝是死去,我种的花都干了,都死了,我种花的努力完全失败了。

在天津南开大学,有一个朋友会养兰花,她每年到春节都送给我一盆。兰花的香是一种幽香,你若将香水百合与中国的兰花一比较就会觉得,这香水百合怎么这么刺激人呢。而那个朋友送我的兰花,在傍晚黄昏的时候,你不知不觉之间走过,一阵幽微的香气就过来了。但我半年不在南开大学,所以这些兰花也没有养好。我在苏州看见有一种莲,叫钵莲,也叫碗莲,可以种在大碗里面。我想这个不错,我可以种一盆,放在我的桌子上。苏州园林的人对我很好,他说,叫你的学生来,我挑几种让他给你带回去。于是我的学生钟锦就到了苏州,挑选了六棵钵莲,回来交托给三个女生去替我栽培。从春天四月种上,等我九月回去的时候,一棵都没有活。那些幽香的兰花蕙草是很难种好的,我每年也都不能保存下来,到明年它就不见了。

那么屈原《离骚》说,“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虽然我的九畹兰花百亩蕙草都干枯死去了,但我还不只是为这个而悲伤。他说我所悲哀的,是“众芳之芜秽”。我一个人种的花死了没关系,可是为什么所有人种的花都萎绝了呢?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可悲哀的事情。一个人堕落败坏,一两个做官的堕落败坏,那也就算了,为什么你们大家都败坏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把大局挽回呢?“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这是屈原的悲哀。

可是,这些与南唐中主的这首思妇之词有何相干?人家南唐中主明明写的是思妇啊,而王国维居然说他这里面有屈原的“美人迟暮”和“众芳芜秽”的悲哀。人家有吗?王国维不但说人家有,而且他还说:我所看到的“众芳芜秽”“美人迟暮”才是这首词中真正最重要的意思,如果你们只欣赏他关于思妇的“细雨梦回鸡塞远”两句,那就是“解人正不易得”——懂词的人真是不容易找到!你们大家都不懂啊,你们怎么都看不到词里面有这么深刻的意思呢?

“解人”一词,出自《世说新语·文学》。讲述的是东晋时期的宰相谢安,年轻时对战国时期赵国公孙龙著的《白马论》不能理解,就去向金紫光禄大夫阮裕请教。于是阮裕写了一篇解说《白马论》的文章,可是谢安对他的解说文更加看不明白,又去请教他。阮裕感叹说:“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得。”意思是说,不但能够解释明白的人不容易找到,就是寻找透彻了解的人也难得。

前些天,有大陆上的刊物,说要出版我的诗词的选集,要写一篇介绍。他们说你就找你的学生写吧。我的学生有几个都是诗词写得很好的人。先头我就找一个女生写,女生感觉丰富,敏锐,多情。但你让她用理论分析,她分析不出来。好,女生不可以,找个男生来写吧。男生也写了一篇。我还有一位在澳门的朋友,曾为我捐一百万人民币给我们南开研究所的,他也写诗词,我的学生都认识他,常常把诗词传给他看,我就把女生和男生写的文章都给他传过去了。他看了以后对女生说,你连你老师的理论还没搞清楚,就随便乱引,你自己不懂的东西怎能说呢?男生写的也传去了,他就对我说,这篇文章,如果是外边的一个人随便写的还可以,但是你的学生写的就不可以,你的学生怎么能对你一点都不了解呢?他说,对于你的诗词理论的批评,有些文章写得还可以,而对你的诗词创作的批评,没有一个人批评得好的。那我就笑回道:“那是因为我的诗词本来就不好吧。”

我说这个是为了说明,所谓“解人”,是真正不易得的。你看现在那些赏析诗词的书一本一本地出,把五个字铺陈成五十个字,好像他就讲明白了,其实真是非常浅薄。所以,做学问写论文,把一些知识材料填进去还可以,但诗词的评赏,要真正凭你自己的感受来说,大家就都说不出来了。

那么王国维自己认为是“解人”,他从人家南唐中主的这首词里边,看到“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难道他就对了吗?人家明明写的是思妇,他凭什么说人家有屈原《离骚》中“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悲慨?这就是很微妙的一点了。

关于南唐中主的这首《摊破浣溪沙》,在《南唐书》《五代史》这些史书中,都记载有一个故事。说南唐中主李璟常常在宫廷之中演奏音乐。有一天他写了这首词,就叫一个乐工去演唱。这个唱曲子的乐工名字叫王感化。而这个王感化,历史上也有关于他的记载。史书上说有一天中主让王感化演奏曲子,他却唱了一句诗“南朝天子爱风流”。因为南唐也同南朝一样,偏安在南方嘛,而且南朝的天子也都是风流浪漫、很有文采的。然后下一句呢?他再唱“南朝天子爱风流”。再下一句呢?他还是唱“南朝天子爱风流”。于是南唐中主幡然大悟:“他是在说我呢,说我不理国政,每天听歌看舞。”

你要知道,这就很妙啦。他们都是从眼前的歌舞,联想到了国家的危亡。我刚才说,像欧阳修的那首小词是double gender,是双重性别的作用。而南唐中主这首词,它不是双重性别,他是双重语境。你在什么样的语言环境中说的这话,这是非常重要的。“双重语境”,就是“双重的语言环境”。我们现在在这个教室里面,这就是我们的语言环境。我在这里,我就不能在天津的南开大学。语言的环境,现场只有一个。可南唐中主他们不一样,他们是double contact,有两个语言环境。有人就会问,他南唐中主今晚开个party,大家唱歌,就是这个环境嘛,怎么是double contact呢?可是你要知道,南唐中主歌舞的场合,那只是他现在所在的一个小环境。而整个南唐的国家的大环境是什么?是朝不保夕。就像我们上次讲的那首词,南唐的宫女染出一匹碧蓝色的丝绸说是“天水碧”,于是人家就说这是预言,预示着北方的赵宋快要打过来了。所以说,当时南唐的大环境朝不保夕,危亡在即,而小环境呢,是他们还在歌舞宴乐。这就是一种双重的语言环境,是double contact。人的意识其实也是很微妙的,我们有conscious(意识),有subconscious(潜意识),有unconscious(无意识),还有所谓collective unconscious(集体的无意识)。所以,人常常会有一些预言什么的,那其实是你自己的意识里面你所没有察觉到的部分,是你的subconscious、unconscious里面有的。南唐君臣每天是在歌舞宴乐,可是北方的赵宋慢慢地强大,国家危亡就在旦夕之间,他们内心中有一个subconscious、unconscious的东西藏在里面,而在他们给歌女写歌词的时候,于无意之中就流露了出来。

“众芳芜秽”“美人迟暮”这两句,其实屈原所写的也正是楚国当时的环境。在战国时代,屈原所在的楚国处在齐、秦两大强国之间。当时有“合纵”和“连横”之说,“合纵”就是东方六国联合起来,抵抗西方的秦国;“连横”就是东方六国共同侍奉秦国。屈原是主张合纵的,可是张仪到楚国去散布一些谎言,楚怀王不听屈原的忠告而贬逐了屈原,又听信张仪的谎言而去了秦国,结果被秦国扣留,后来就死在了秦国。这是当时屈原所在的那个时代的背景。屈原是楚国的宗室,可是他没有办法挽救楚国的危亡。“美人迟暮”是屈原自己的悲哀,“众芳芜秽”是整个楚国的悲哀。现在南唐的局势也是如此,南唐已经无力振起了,它的危亡就在旦夕之间。这种心中的隐忧,南唐中主可能于无意间流露出来了,而王国维就在他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两句词之中敏感地看到了这一点。所以王国维才敢大胆地说:“我说的才是对的,你们读这首词的人都没有看出来这一点,因此你们都不是‘解人’。”

可是,王国维不管什么时候都有这种自信吗?王国维是否总是认为他自己能够准确把握作者的原意?没有,王国维不是在任何时候都有这种自信的。我们下面要看的关于词之特质的第四则词话,就是一个证明: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当作“蓦然回首”——叶按),那人正(当作“却”——叶按)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时间到了,我们下次再讲这三种境界。

(刘靓整理) r1+QxrQi1asGQ3FgmTdskRgktxwiuLq94hfh9Di1ArxTzEXt1CH/RT7/xJMnelp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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