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国宴,宾主尽欢。
一直到二更过半,酒宴才散。
朝臣命妇们都赶着出宫,太子妃杨氏则是殷勤的亲自送丛皇后回去。
两人同坐步辇,丛皇后对她的态度从来都不冷不热的,杨氏心里讪讪的,面上却还是维持着得体的笑容道:“今天南月的夜帝到访,父皇龙心大悦,这酒席倒是吃得久了些,母后累了吧?”
“嗯!”丛皇后淡淡的应了声,眼皮都没抬一下。
杨氏虽然心里不自在,但还是硬着头皮道:“臣妾听说国公夫人的病情已经有了起色,年后就要回京了,七皇弟是要亲自去接她老人家吗?”
丛皇后出身定国公府,杨氏口中的国公夫人就是她的生母了。
“是啊,母亲疼他,小七对她皇祖母倒是比跟我这个做娘的还亲近些。”丛皇后倒是感慨着应了声。
“国公夫人对我们这些做小辈的,都慈祥着呢,更何况还是七皇弟。”杨氏笑道,抬手亲自帮丛皇后捏肩,观察着她的脸色,见她没有不耐烦,这才试探道:“国公爷他们都还在任上,国公夫人她一个人回来住,那宅子里未免冷清,母后是不是让丛蓉表妹也后跟着一起回来?好歹承欢膝下,能给老夫人做个伴。”
丛皇后立刻就听出这话里有猫腻,不悦的睁开眼睛看过来。
杨氏心里一抖,但是这时候却不能退,只还是尽量维持表情不变的低声道:“七皇弟早就到了指婚的年纪了,再加上他的身份又尊贵,省得被不三不四的人觊觎这昭王妃之位,母后难道不觉得亲上加亲这样很好吗?”
司徒渊的婚事,几时轮到杨氏来指手画脚了?
丛皇后承认她有些意动,可当即就板起脸来,“看来是你在东宫的日子过得太清闲了?居然连这事儿都来操心?”
“母后说哪里话,是儿媳逾矩了!”杨氏不敢多言,赶忙垂下了头去。
丛皇后冷哼了一声,没再理她。
杨氏把她送回了凤鸣宫,一路上她一直都是横眉冷对,杨氏在她面前被打压成了习惯,只就沉默的忍着。
丛皇后下了辇车之后就直接往门内走去,她身边扶着她的大宫女豆蔻暗暗回头一瞥,和杨氏之间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杨氏于是就靠回榻上,面色如常,只慵懒的挥挥手,“走吧,直接出宫。”
*
丛皇后回了寝殿,豆蔻和兰芷两个大宫女服侍她脱下繁复的皇后朝服,卸下钗环。
早起折腾了一天,丛皇后此时难免的精神困倦,就坐在妆台前闭目养神。
豆蔻一边给她梳头一边给她按着头皮解乏,观察着镜子里她的神情道:“娘娘是在为了七殿下的婚事烦心吗?”
豆蔻服侍她有七八年了,手巧嘴也巧,经常会哄得丛皇后心花怒放,再加上这会儿实在是困顿了,丛皇后倒是没挑她的毛病,只是没吭声。
豆蔻见她没有喝止,也就大着胆子继续道:“其实奴婢觉得太子妃娘娘方才的提议倒也是不错的,表小姐秀外慧中,是舅夫人亲自教养出来的,而且又是国公府出来的,到时候必定会与娘娘亲近的。”
丛皇后只是意味不明的勾了下唇角,不以为然的摇了下头道:“你懂什么!”
倒不是丛蓉有什么不好的,主要是司徒渊,丛皇后心里真正别扭的其实还是她和这个孩子之间不冷不热的母子关系。
豆蔻自恃是她身边的人,又见她没有怪罪之意就又继续说道:“七殿下的性子是傲气了些,娘娘不也时常头疼么?就是因为这样,如果殿下能娶了表小姐做王妃才更好呢,有表小姐在中间周旋,没准他会和娘娘更亲近些。万一殿下娶个外人进门,再遇到个风评不好的,可不就要给娘娘添堵吗?”
丛皇后是听到这里才觉得不对劲。
她霍的睁开眼,扭头朝豆蔻看去。
豆蔻一惊,连忙后撤一步,欲言又止的垂下了头。
这时候兰芷也铺好了被子从内殿出来,屈膝道:“娘娘,床铺好了,奴婢这就叫人给你打水沐浴吗?”
豆蔻低垂着脑袋不说话。
丛皇后盯着她看了两眼才冲兰芷一点头,“去吧!”
“是!”兰芷屈膝退下。
丛皇后就沉了脸,“你想说什么?”
豆蔻连忙跪下去,咬着唇,还是支支吾吾的,“奴婢——奴婢——”
“有话就说,本宫恕你无罪就是。”丛皇后不耐烦道。
豆蔻这才像是有了点胆气,低声道:“奴婢也不敢乱说话的,只是之前娘娘寿辰那日,永毅侯府的大小姐特意过去说的那番话,不知道娘娘还记不记得?”
那件事,丛皇后自然不会忘记,只是冷冷的看着她。
豆蔻就使劲把身子伏得更低的道:“奴婢本来也不信的,可是就在今儿个的国宴上,永毅侯府的二小姐有离席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会儿七殿下也刚好出去了。”
“什么?”丛皇后勃然变色。
豆蔻一慌,声音里就带了哭腔,连忙磕头:“是奴婢该死,不该妄议主子们的是非的,是奴婢多嘴,娘娘恕罪!”
丛皇后一只手压在桌面上,脸色阴沉的近乎能滴出水来,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好一个严家,养出来的都是这样不知廉耻的小贱人吗?”
她兀自生气,豆蔻就低着头不再吭声。
不多时,古嬷嬷从殿外进来,“娘娘——”
话音未落,丛皇后就是一声怒喝,“什么事?”
古嬷嬷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屈膝一福道:“是明儿个命妇觐见的名单,老奴拿过来给娘娘过目。”
朝中的规矩,除夕这天举行国宴,然后初一一早,皇帝在前朝接见官员,皇后在后宫等命妇进宫朝拜。
丛皇后面上怒气不减,古嬷嬷双手把帖子呈上,外面刚好兰芷带人进来送洗澡水。
丛皇后冷着脸,强压着自己的脾气没发作,待到她们忙完之后就挥挥手道:“古嬷嬷留下,你们都先下去吧!”
豆蔻于是就如蒙大赦,赶紧爬起来跟着兰芷一行退了出去。
丛皇后伸手把那帖子接过去,看也没看的拍在了桌子上。
没了外人,古嬷嬷才大着胆子抬头看向了她,“娘娘,是出什么事了吗?”
丛皇后思忖着,目光隐晦的微微一动,然后冲她一抬下巴,“去给本宫查一查最近这段时间里渊儿的行踪,看看他都在做些什么。”
古嬷嬷心里是有疑问的,不过却不敢问,只赶紧点头答应了。
之后的几日之间,整个京城都沉浸在过年的喜庆气氛当中,严锦宁跟着冯氏母女一起出了几趟门,跟关系不错的几家人之间走动了一番一一拜年,初五过后也就安生了。
之后清河郡主下了一次帖子,她去赵王府玩了一趟,那天回来之后就有礼部下来的帖子,说是皇帝命太子司徒宸招待夜帝一行去城外的温泉行宫游玩,并且给了恩典,钦点了几十位名门子弟和千金们同去。
“帖子大小姐也收到了,是陛下的恩典,说是人多点会热闹一些。”灵玉把帖子递给严锦宁。
严锦宁拿在手里反复的看了看,倒是饶有兴致的勾唇一笑,“被选上的闺秀,包括皇族贵女在内,总共也不过三十余人,获此殊荣——我该觉得受宠若惊吗?”
他们永毅侯府是有点地位的,可是这样的场合,但凡能往宫里说得上话的人家,都会极力争取机会的,按理说怎么都不会轮到她的头上来,何况他们这一门一去就要去两个。
灵玉也是忧心忡忡,虽不情愿,也还是说道:“可能是南康公主府给疏通的关系吧。”
这段时间,严锦宁是一直躲着萧廷玉的,可是趁着正月的这个当口,萧廷玉却屡次登门。
严锦宁不说话。
灵玉就试着道:“那样人多的场合,容易生出是非来,小姐要不想办法推了吧?”
“推?怎么推?”严锦宁冷笑,把那帖子重重扔到桌上,“没听说这是陛下钦赐的殊荣吗?谁还敢打他的脸去?”
她对那位昏聩无德的皇帝,更是有着一种深刻入骨的仇恨,这时候说话,敌意便十分明显。
灵玉也无话可说,只能垂下了头去。
离京的行程是定在正月十一,皇帝的意思是让夜倾华过去玩几天,然后赶着上元节之前回京,那天宫里会有皇族的家宴。
严锦华的伤没好,这一趟严家就只有两位姑娘前去,这天一早冯氏就打点好了车驾,安排了大批的护卫护送两人。
诚然,为了在人前做出姐妹和睦的假象,严锦玉和严锦宁就不得不同坐一辆马车了。
各家的马车在东城门外集合,然后浩浩荡荡的一起往行宫的方向行进。
严锦宁和严锦玉之间相看两厌,干脆就闭目养神。
严锦玉现在只要看到她,眼睛里就有掩饰不住的恨意,有心挤兑两句,但却似乎精神不济,也就咬牙忍住了。
行宫离着京城,坐马车也就两个时辰的路,赶在正午之前车队就抵达了目的地。
男子们下了马,闺秀们也被扶着下车。
下车前严锦宁特意回头看了眼,却见严锦玉正靠在柳眉的身上,皱着眉头,脸色发白。
她也没做声,先下了车。
双脚刚一落地,就见穿一身锦衣华服的萧廷玉从队伍前面快步折返。
严锦宁的眉头不易察觉的微微皱了一下,不慌不忙的等他走近。
萧廷玉疾步而行,走到近前就露出一个微笑,道:“路上颠簸,你还好吗?这一次锦华养伤没能同来,这几天我都在,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我没什么事。”严锦宁不冷不热道,态度十分疏离。
说话间,严锦玉也从马车上下来。
她的脸色是真的很不好,眼见着萧廷玉和严锦宁这小贱人在这里眉来眼去的,她当即就有点急怒攻心,但是又不能对萧廷玉发作,只能勉强忍住,屈膝行礼,“郡王爷——”
话音未落,却是一阵的头晕目眩。
“大小姐——”柳眉惊呼一声,一把扶住了她。
严锦宁没往上凑,只是微微皱了眉头。
萧廷玉此时分外尴尬……
严锦宁知道他和严锦玉之间的关系,他如果不闻不问,会显得他薄情寡恩,可如果凑上去——
严锦宁对他的印象也不会更好。
那边严锦玉是真的很虚弱,整个人几乎都靠在了柳眉的身上支撑。
严锦宁的唇角牵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只是看着萧廷玉。
萧廷玉没办法,只能咬牙走上前去问道:“大小姐是身体抱恙吗?赶紧扶进去,随行的有太医在,福顺,你快去请!”
“是!郡王爷!”福顺应了声,一溜小跑的去了。
这边严锦玉颠簸了一路,胃里正翻江倒海的难受,听了他的声音,更是觉得委屈,一下子就泫然欲泣,“郡王爷——”
一开口,胃里就有什么东西往上顶,“哇”就刚好是吐了萧廷玉一身。
那股酸腐的味道扑鼻,萧廷玉也险些要赶着吐了。
严锦玉这一吐,就再也打不住了,完全直不起腰来。
严锦宁拿帕子掩住鼻子,脸上也不掩饰她嫌弃的表情——
事到如今,她也不想再在人前表现得她和严锦玉之间有多亲热。
严锦玉吐了好一会儿,萧廷玉看着自己衣袍上的污渍,整张脸都长成了猪肝色。
后面陆续有人凑过来,太子司徒宸听闻了消息也特意差了人来问,“是严大小姐不舒服吗?太子殿下说里面院子都安排好了,小的先送大小姐进去?”
严锦宁瞧着严锦玉的样子,被帕子掩住的嘴角微微一勾,赶紧道:“怎敢劳动太子殿下的人?江城郡王与我大哥相熟,他答应了照顾大姐的。”
萧廷玉这会儿只想先去换了衣裳,根本不想接这个包袱。
那内侍看过来,他脸上挂不住,也只能点头应了,“是!太子殿下还要招待夜帝陛下,我送严大小姐去她的住处吧。”
“这样——那就有劳郡王爷了。”那内侍是司徒宸身边的人,也算心高气傲,并不过分客气,转身就走了。
严锦玉吐了一阵,待到把胃里倒腾干净了,也就止了。
“灵玉,去帮柳眉一起扶着大姐进去吧。”严锦宁这才说道。
宫里的准备很充分,提前就安排好了大家的住处,有宫婢引着几人径自去了她们姐妹的住处,随后太医也就来了。
严锦玉虚弱的躺在床上。
太医上前去给她把脉。
严锦宁离开她远远地,站在靠近的门口的地方——
她的心里,大致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便就只等着看戏了。
那大夫一直给严锦玉把脉把了许久,没有越皱越紧。
“大夫,到底怎么样了?很严重吗?”萧廷玉忍不住问道。
“这——其实也不算严重。”大夫支支吾吾的,这才收了脉枕。
严锦宁正在心里幸灾乐祸的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冷不防身后敞开的房门外面就款步走进一个人来。
“七殿下!”灵玉和玲珑连忙后退。
严锦宁也大为意外——
出城的时候虽然人多,可夜倾华和司徒宸那一行人姗姗来迟,还是很显眼的,严锦宁没看到他,就以为他今天是不会来的。
“殿下!”略一怔愣,严锦宁也赶忙屈膝行礼。
司徒渊举步跨进门来,这一次,没有避嫌,目光直接落在了她身上,微微打量。
萧廷玉见过他二人十指相扣时候的画面,本来心里就横了一根刺,此刻就更是瞬间警觉起来。
“七殿下怎么过来了?”萧廷玉拱手,就要迎过来。
可是他身上脏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一身酸臭味,司徒渊嫌弃的皱眉看了他一眼。
萧廷玉一愣,顿时就尴尬的满面涨红,几乎无地自容。
司徒渊也不管他,只对严锦宁道:“现在得空吗?这行宫里好玩的地方也蛮多,我带你四下逛逛?”
屋子里还有太医和下人在,这一次他却居然一点也不掩饰两人之间过分亲近的关系了?
萧廷玉闻言,紧张的暗暗攥住了拳头。
就是严锦宁也微微怔愣,她诧异的抬起眼睛看他。
司徒渊就站在门口,外面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的面容冷峻,看着她的目光却很专注。
严锦宁知道他为什么会来,于是赶紧收摄心神道:“我大姐病了,请七殿下稍等片刻,我先听听太医怎么说?”
她没拒绝?
这两个人之间,居然真的有些暧昧不明的关系吗?萧廷玉心里,一阵的惶惶不安。
司徒渊倒是好说话,只略一颔首,看向了太医道:“给严大小姐诊过脉了?她怎么样了?”
“这——”太医支支吾吾,目光闪躲。
可司徒渊这人性子冷淡不好相处,众人皆知,他本就是不屑于过问严锦玉这区区一个侯府千金的事情的,此刻只是目光微微一冷,太医立刻就打了个寒战,只能硬着头皮拱手道:“回殿下,严大小姐的身子并无大碍,她……她只是……只是有喜了!”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萧廷玉脚下一个踉跄,后退了一步,就是本来没什么精神正昏昏沉沉闭眼养精神的严锦玉也骤然睁开眼,噌的坐起来。
她的神色先是惊慌,下意识的低头朝被子底下自己的腹部看去,一时觉得羞恼尴尬,但转念一想——
现在她的手里又多了筹码,眼中就漫上一层狂喜之色。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怀了身孕,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她这个表情露出来,太医尴尬之余,脸上表情就变化的非常之精彩,不得已,只能使劲的低头去掩饰。
屋子里,一时没人做声。
萧廷玉脑中简直惊雷阵阵——
自从见过严锦宁之后,这个只有中人之姿是严锦玉早就提不起他一丝一毫的兴趣了,何况这个时候还的当着严锦宁的面暴出了这件事,恼怒之余,他更是无地自容。
不行,他得扭转这个局面。
“太——”萧廷玉这会儿也顾不得扮他的君子了,当即就要撇清关系。
严锦宁哪能叫他如愿?冷然的一勾唇角,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身边的司徒渊先嗤笑了一声,玩味道:“有喜?这算是哪门子的喜事?”
严锦玉的脸色刷得一白,用力的咬住了嘴唇。
萧廷玉只想尽量把这事情压下去,当即就想打发了太医,严锦宁已经拧眉说道:“郡王爷,我大姐的事,轮不到我做主,可现在事情既然都已经发生了,你们还是赶紧回京去和公主殿下还有我母亲商量一下吧?”
萧廷玉被她噎了一下。
太医却听懂了弦外音——
永毅侯府的大小姐与人珠胎暗结,偏偏江城郡王对她关爱有加,再加上严锦宁的这番话,那么严锦玉肚子里的种到底从何而来就不言而喻了。
萧廷玉也不能当面否认此事,只用力的咬紧了牙关。
严锦玉自恃有了筹码,就面色委屈的看向了他,低低道:“郡王爷——”
司徒渊没过问,只淡淡的看过来一眼。
可是他人在这里,就相当于无形中在给萧廷玉施压,不得已,萧廷玉只能转头对福顺道:“去收拾准备一下,我送严大小姐回城吧。”
“是!”福顺的眼珠子咕噜噜的一转,赶紧跑着去了。
萧廷玉这才勉强镇定了心神对司徒渊又再拱手道:“我急着回城,先去换身衣服,少陪了,请殿下见谅。”
司徒渊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萧廷玉抬脚要走,但是目光不经意的一瞥,却越发觉得司徒渊和严锦宁站在一起的画面刺眼,于是他心一横又顿住了步子,对严锦宁道:“大小姐这里还要麻烦你照看一下,收拾好了送她去行宫门口吧。”
这是什么意思?都这样了他还不死心,依然还想要继续和她来接触套近乎?这个人的脸皮,还真是有够厚的。
严锦宁只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未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