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篱这人,是不关心人间疾苦的。
她带消息回来,就真的只是带消息回来,硬邦邦的丢下几个字,就去旁边的桌子上摆膳。
严锦宁拿着梳子的手顿了一下,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二更左右吧!”阿篱道,手下动作不停,把饭菜一样一样的摆到桌子上,“宫里已经出讣告了,这会儿街面上估计很热闹。”
严锦宁于是没再说话
太子妃于她而言,不过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甚至如果严格计较起来,就冲着她和太子两口子对司徒渊的敌意,她们还是敌人呢。
严锦宁不是个容易多愁善感的人,更不会无端的去同情谁。
谁脚上的泡,不是自己走出来的呢?
这件事,她很快就抛诸脑后了,可是晚膳过后子君却过来说,老夫人明日要去东宫吊唁,让她随行。
最近都没有司徒渊的消息,严锦宁其实没什么心思出门应酬,但是老夫人也是几个月才找了她这么一回,她一时也拿不出合适的理由回绝,就只能点头了。
次日换了身素净的衣裳,严锦宁就陪老夫人出了门。
太子毕竟是太子,只要他在这个位子上坐一天,大家就都要给他这个面子,所以东宫门外,车水马龙,只要是在京任职的官员,无论官职大小,全部排着队过来,即便是朝堂上的敌对,也要撑着面子来走个过场。
严家早就不复当初严谅在世时候的名望了,所以老夫人和严锦宁混在这些人之中甚是渺小。
两人跟着引路的丫头一起去灵堂上香。
灵堂那边是太子妃娘家的人在守着。
太子妃是户部尚书杨广文的嫡长女,杨夫人哭得死去活来,一双眼睛早就肿成了核桃,几个本家的媳妇子围在旁边,都是一边抹眼泪一边安慰:“夫人节哀吧,太子妃娘娘她在天有灵,一定也不想看到您这么为她伤心的。”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尚书夫人哭的不能自已,“她还那么年轻,怎么就这么狠心的丢下我们去了,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这哭得实在悲痛,老夫人只象征性的劝了两句“节哀”就尴尬的被请出去旁边院子里喝茶。
严锦宁走到门口,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眼。
陪着尚书夫人一起在守灵的还有太子妃的亲妹妹,杨家的三小姐杨凝珍。
严锦宁对她有点印象,今年应该是十四岁,样貌生得比太子妃好,瓜子脸,大眼睛,只是年龄小,看着有些稚嫩,但也正因为这样,反而有几分清水出芙蓉一样的韵味。
严锦宁会忍不住的回头看她,是因为刚才在灵堂里,她有发现这位杨凝珍杨小姐是有刻意装扮过的,虽然也是一身素衣,没有戴任何的首饰,但眉眼的轮廓却是精心修饰过的。
太子妃的两个女儿也都在灵堂。
大郡主年龄大些,已经知道伤心了,正跪在母亲的棺木前面默默垂泪。
小郡主才只有三岁,根本弄不清楚这里的状况。
杨凝珍就一直牵着她的手,安静的陪她一起跪着,怕她乱跑,在她不耐烦想大闹的时候就抱过去哄一哄。
“这尚书府的动作够快的。”开口说话的是阿篱。
本来严锦宁以为她的性子高傲冷淡,但是相处的久了才发现,她其实最好事,经常神出鬼没的,去听府里那些长舌妇人嚼舌头,然后不知不觉中就把永毅侯府内外大小的消息都摸透了。
严锦宁回头看她。
阿篱这次倒是收敛了一点,戴了张面具在脸上,虽然还是引人注目,但别人看着她也就只会觉得奇怪,倒不至于被吓到了。
“你也看出来了?”严锦宁道。
她倒是喜欢和阿篱聊天,大家都是聪明人,说话不费劲,经常可以彼此心领神会。
“太子毕竟是储君,太子妃就是未来的皇后,这个位子,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呢!”阿篱撇撇嘴,不屑道:“杨家靠着太子这么多年,彼此之间早就因为各种内在的关联和把柄密不可分了,现在太子妃死了,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再送一个女儿过来占位子了。”
的确!杨广文和太子坐在一条船上已经许多年,彼此之间捏着对方的把柄不知道有多少呢,现在最能让彼此都心安的办法,就是杨家再送一个女儿过来,继续联姻。
严锦宁想了想,故意道:“也许杨家就是舍不得两位小郡主呢?再嫁一个女儿过来,好歹不会苛待了两个孩子。”
阿篱也知道她是故意的,挑眉,“小姐要和奴婢打个赌吗?”
打赌?有什么好赌的?
事实就是事实,就算杨家有不舍得两个外孙女的理由在里头,会想继续维持这场联姻关系的最主要的目的也只会是阿篱前面说的那一种。
严锦宁摇了摇头,没说话。
就见太子司徒宸面色疲惫的从外面进来。
两位小郡主都规规矩矩的给他请安,他又安慰了尚书夫人两句,就有丫头递了茶上来,“殿下喝杯茶润润喉咙吧,嘴唇都裂开了。”
昨天开始就不断的有人登门吊唁,司徒宸的确是忙得团团转。
这会儿正是口干舌燥的时候。
本来下面的人都很有眼力劲儿,知道他没功夫,这时候上茶肯定会拿温的。
司徒宸没多想,接过来就喝。
不曾想那茶汤入口滚烫,他勃然变色,顺手就把茶碗砸地上了。
当时小郡主就跪在他脚边,滚烫的茶汤洒了父女两个一身。
小孩子受了惊吓,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小郡主!”杨凝珍惊呼一声,赶紧把孩子抱过去,替她擦掉身上的水渍。
“你怎么回事?”司徒宸被烫了满嘴的燎泡,当即火大。
那个奉茶的丫头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去,磕头道:“殿下恕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但是这会儿府里在办丧事,确实不是和一个丫头计较的时候。
司徒宸身边近身服侍的那个内侍赶紧过来把他扶开一边道:“衣裳脏了,奴才送殿下回去换一件!”
前面还一大堆的客人要招待。
司徒宸满心烦躁,也没心思和一个丫头计较,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这边杨凝珍一直抱着小郡主低声的哄,从头到尾都没有半点要在太子面前冒头的打算。
可是司徒宸前脚才刚离开,她就悄然抬眸往门口那边看了眼。
杨尚书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院子外面,父女两个隔着偌大的院子互相对望一眼,彼此隐晦的略一点头。
杨尚书一声不响的又转身走了。
杨凝珍摸了摸小郡主的手,声音温柔的道:“瑾儿别哭,姨母带你回去把衣裳换了就好。”
说完,她和尚书夫人打了招呼,就抱着孩子离开了。
严锦宁和阿篱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把方才这灵堂里发生的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阿篱便有点不高兴了,“毕竟是在女儿的丧礼上,这位尚书大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就不怕女儿在九泉之下再被气死一次?”
严锦宁若有所思,没应她的话,过了一会儿才沉吟道:“他和太子之间互相握着把柄,不会轻易翻船的,太子既然明知道他还在掌握,那又何必再娶一次他的女儿?太子妃的位子,那么诱人,肯定是要用来拉别人上船的。杨尚书也是没办法的,否则何必出此下策!”
阿篱反正是看不上这些人,就不说话了。
严锦宁带着她转身出了院子,刚要往隔壁去找老夫人,不想也是机缘巧合,居然——
又遇到一位杨小姐。
不过不是尚书府杨家的,而是丞相府的四小姐,司徒铭内定的睿王妃,杨莹莹。
彼时杨莹莹的身边也只跟了一个丫头,她人生得纤弱,走起路来很轻盈,看着十分的赏心悦目。
本来就不过是一场偶遇,可是她唇角扬起的那个弧度太明显的和善了……
实在,叫人不得不防。
她刚才还是个看戏的,看来越是精彩的戏码就越是不好看,这转眼就要被卷入局中了。严锦宁心里叹一口气,直接面不改色的迎上去,“杨小姐!”
这边院子里,老夫人被请过来却没进花厅,而是神色凝重的在院子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
“咦?二小姐呢?怎么没跟过来?”陈妈妈左右看了眼,这才发现严锦宁不见了。
“她又不是第一次出门了,没事的,可能遇到哪个熟人说两句话,一会儿就找来了。”老夫人道,神情明显透着不耐烦。
“老夫人怎么了?怎么今儿个瞧着脸色这样差,是不舒服吗?”陈妈妈担忧道。
老夫人却没回答,斟酌了一下,突然拧眉看向了她道:“太子妃没了,太子至多也就需要替她守三个月,最近这朝中就该有大动作了吧?也不知道他对下一任太子妃的人选是个什么打算。”
“老夫人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陈妈妈也没当回事,见她一直在按腿,就蹲下去帮着她捏。
“上回出了玉丫头的事,我们算是和睿王彻底结仇了,添儿又不赞成送宁丫头过去……”老夫人道,虽然隐晦,陈妈妈还是马上就懂。
她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老夫人您是想让二小姐……”
“之前不是有一次的引子,当时丛家那个丫头登门的时候说是太子救过宁儿一次吗?”老夫人道。
有这个由头,就以报恩为名,说是以身相许倒也能说得过去。
本来老夫人也没做这样的打算,但是太子妃猝然离世,却叫她眼睛一亮——
太子妃之位空缺,这可是将来的一国之母啊。
陈妈妈哪里想到老夫人会突然起了这样的念头,心里砰砰乱跳,左右看了眼,确定附近没人注意他她们才小声的道:“老夫人您不是一直都更看好睿王吗?”
“连宁丫头都能算计的到他,我看他也不过尔尔!”老夫人不屑道,随后又叹了口气,“主要是咱们和睿王府之间结下心结了,这个立场在前面摆着,我不得不另作打算!”
“可是二小姐……”陈妈妈对此并不乐观。
严锦宁那个脾气,上回她敢对司徒铭下手,如果她同样也看不上司徒宸,鬼才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老夫人现在最担心的也是这个,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叹气,“再看看吧,横竖也不急在一时!”
陈妈妈没敢应,心里却想,这老夫人可别再自作主张的折腾了,也不看看这短短一年之内他们严家落魄成什么样子了。
而且这可是太子,也不是你家的小姐想嫁,人家就一定会娶的,到时候再闹出什么笑话来,永毅侯府的招牌别都直接挂不住了。
显然,严锦宁并不知道老夫人背地里这惊世骇俗又异想天开的如意算盘。
在这里被杨莹莹堵住,她很烦躁。
杨莹莹面上始终带着和气的笑容,也是径自走到她面前,下巴高高抬起,十分骄傲的样子:“是永毅侯府的二小姐吗?咱们以前好像见过。”
大家都是经常出席各种宴会的,虽然两家之间没什么交情,但是碰面的机会却不少。
严锦宁笑了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杨小姐。”
“是啊!我也觉得我们很有缘分!”杨莹莹道,刻意咬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读音,别有深意。
严锦宁于是就不说话了——
人家主动找上门的,她能有什么办法?就只能等着人家先出招了。
杨莹莹其实一直都在暗暗的打量她——
严锦宁的样貌的确是生得好,用绝色二字来形容也不为过。
本来两人素无交集的,就算有共同出席宴会的时候,杨莹莹从来眼高于顶,也没多关注她,倒是经常听家里的兄长说严家二小姐有倾城之姿,但她也只觉得会是空生了一副好皮囊的妖媚东西。
而这第一次交锋,她却赫然发现,这女子不仅样貌生得美,气度居然也好,甚至都不是那种规规矩矩平庸无能的闺秀气质,而是隐隐的透着几分从容又高高在上的桀骜。
本来她沾了长姐的光,很小的时候就被内定为睿王妃,杨丞相为了培养她,她的所有礼仪规矩都是请宫里的嬷嬷教授的。
这样的杨莹莹,一直觉得自己是天生带着光环,会注定高人一等的,可是前些天却突然听说祺贵妃和司徒铭都和严家走得很近,再一细打听,就翻出了严家老夫人去锦绣宫透露想要送严锦宁进睿王府的事情了。
她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气炸了。
而再一细想祺贵妃和司徒铭帮扶严家的举动,气愤就直接变成了恐慌——
她不怕严家人自不量力生出攀龙附凤的心思来,却最怕司徒铭别是真的看上了严家的这位小姐了。
于是今天,特意打听好严家人过来吊唁的时间,赶着来会“情敌”了。
然后,眼前见到的这个严锦宁,莫名叫她生出了很大的危机感。
暂时把心里浮躁的怒气全部压下去,杨莹莹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吧,我与严二小姐一见如故,想单独和你说说话。”
“好!”严锦宁是个不怕事的,当即就点了头。
其实倒也不是她真的不怕暗算,而是现在有阿篱在身边,区区一个杨莹莹,她真的没必要避讳。
杨莹莹把她这种自信当成了挑衅,眼底光芒隐晦的透出一丝寒意,然后捏了捏帕子,转身往回走。
她是提前做好准备才来的,走到小路尽头拐了个弯,又经过一个院子,这才拐进了更里面一点一个空着的院子里。
“这里安静,合适我们说话。”杨莹莹道。
严锦宁也不掩饰她对杨莹莹的不放心,公然四下打量了一遍这院子。
杨莹莹心里觉得有点怪异,却没有点破,很快定了定神,对自己和严锦宁的贴身丫头道:“你们两个去要点儿茶点过来吧,我和严二小姐一见如故,要多在这里坐一会儿。”
“是!小姐!”杨莹莹的丫头顺从点头。
阿篱却站着没动。
她本来要过去拉阿篱的手,一见阿篱脸上古怪的面具,心里有些怕,就又缩了手。
“阿篱,我跟杨小姐都对这里不熟,你就跟她的丫头做个伴吧!”严锦宁见到场面僵持住了,突然开口。
杨莹莹更加诧异——
她居然都不怕和自己独处?
这个严锦宁,是因为生了一张妖媚惑主的脸,所以过分自信吗?居然一再的挑衅她?
果然是个不安分的贱人!看她一会儿会怎么收拾她!
杨莹莹暗暗咬牙,面上却是竭力的维持,不叫自己的表情外露。
那个叫做阿篱的丫头却很听话,严锦宁让她走,她居然真的就一声不吭的跟着杨莹莹的丫头走了。
目送了两个丫头离开,杨莹莹还在失神,回头却见严锦宁一抖裙子,居然直接大大咧咧的在旁边的汉白玉栏杆上坐下了。
杨莹莹皱眉。
严锦宁看向了她:“咱们现在怎么办?是先礼后兵,还是你直接出招?”
杨莹莹被她一句话完全震住,彻底傻了眼。
她的神思恍惚,捏着帕子半晌,终于眼神一厉,也不掩饰眼底的敌意了,冷冷的道:“既然知道我对你不怀好意你还敢跟着来?”
“有些事,还是当面说明白的好,省得彼此在背后猜来猜去的,反而误会更多。”严锦宁道。
她挺烦司徒铭的,那人几次三番的骚扰她不说,居然还管不好自己的女人,给她凭空招惹麻烦。
严锦宁皱了眉头,脸色不怎么好,深吸一口气看向了杨莹莹,“你是听了哪里传的流言蜚语,所以才来找我的茬的吧?如果是因为你误会了我和睿王殿下之间有什么的话,那么我当面跟你说清楚,我跟他之间,没有任何不清不楚的关系,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
杨莹莹被她气势激怒了,脸色也沉了下来,冷冷的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信了怎么样?不信又怎么样?”严锦宁反问,唇角勾起一个无所谓的弧度,“你信了我的话,咱们皆大欢喜,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如若不然……”
她说着,左右看了眼。
杨莹莹的一颗心砰砰直跳——
严锦宁不会连这都猜到了吧?不!不会的!如果她猜到了,那还怎么敢来?
这样说服自己,杨莹莹勉强定了定神。
严锦宁其实知道,杨莹莹这样的女子,从小被捧着长大的,性格孤傲,那种优越感更容易养成她刚愎自用又唯我独尊的性格。
现在这女人既然把她列为敌人一列了,那这种念头就必定已经在心里生了根,不会再动摇了。
所以她也不浪费时间,直接看着杨莹莹,开门见山的问道:“那些小道消息都是谁透露给你的?”
“什么?”杨莹莹眼神防备,脱口道。
“你听了这些消息,直接就来找我算账了?难道都不怀疑给你透露这消息的人居心不良吗?”严锦宁问道。
能把杨莹莹怂恿着来对付她的人,势必要能叫杨莹莹十分信任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你别耍花招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杨莹莹强打精神,梗着脖子道:“严锦宁,你不用花言巧语的拖延时间了,你的丫头已经被引开了,你再拖延也没有用。”
“哦?”严锦宁似乎是也认识到自己此时的处境,微微挑眉,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那么你想干什么?”
“我……”杨莹莹咬咬唇,眼神里就带了几分势在必得的狠毒神色,一字一顿道:“我要让你没有机会再勾引睿王殿下!”
话音未落,她厉声道:“进来!”
外面两个穿着普通布袍的高大汉子走进来,刚刚好,将门口堵死了。
严锦宁看见这个阵仗,却是突然笑了,“这里是东宫,你确定在这里胡来没问题吗?”
“要胡来也是你胡来,跟我有什么关系?”杨莹莹冷冷的说道,挑眉,“不想吃苦头的话,你就自己走进去吧,别叫我动手!”
她带来的两个护卫,明显都是练家子,哪一个严锦宁也不是对手。
杨莹莹却很急躁,直接一抬手,“把她扔那屋子里!”
话音未落,一个汉子就走上前来,把严锦宁拽起来,打开旁边一个屋子的门,推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