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黼的额娘是贵人纳喇氏,纳喇氏不受康熙宠爱,她不过有个贵人的封号,实则并未行册封礼,不过是因为她生下了万黼阿哥,宫中人才依例唤纳喇氏为贵人的。
纳喇氏在宫中默默无闻,万黼有这样的额娘,自然也跟着受牵累。
原本位分不及嫔位的后妃所生之子皆要给嫔位以上的后妃抚养的,但因着万黼自生下来就病弱,嫔位以上的后妃虽面上不说,但心里都不肯养他,怕养到了半途,这孩子殇逝了倒叫人跟着伤心。
康熙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便也不叫人养着万黼了,只令将万黼送到阿哥所去住着,他亲自着内务府选了好的乳娘来,制成名册供他选看,最后才圈定了八个镶黄旗下的奶娘、八个正白旗下的保姆给万黼,着她们好好看顾万黼,他自个儿也是三五不时的去阿哥所瞧万黼,对这个病弱的儿子,他也表现出了十二分的疼爱。
但即便是这样精细的养着,万黼仍旧是病重,最终到了无法医治的地步。
胤礽瞧着病床上昏迷着的万黼,眼中有泪涌出模糊了视线,从小到大,他几乎是和万黼相伴着长大的。
万黼和胤礽年岁相当,或许是年纪小些的缘故,他并不像胤禔那样老成持重,每回见了胤礽,万黼总会漾着满脸的笑意喊他太子哥哥,望着那孩子眼里的纯真,胤礽的心都不自觉的柔软起来。
“皇阿玛,您不要太伤心了,您要节哀。倘或万黼这会儿醒过来,瞧见您为他伤心,他肯定也会担心您的。”
万黼虽是贵人之子,但在康熙心中,这也是他的儿子,这几年康熙虽有了几个儿子,但长到五六岁的还只有胤禔、万黼和他。胤礽知道,康熙看着万黼这样,定会想起前几年殇逝的那些个儿子们了,丧子之痛经历一次就足够了,偏偏康熙经历了数次,这一回,还得再经历一次。
康熙心中有多痛,胤礽都不敢去想。
“他这两日越发不好了,御医说了,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康熙知道万黼病弱,心里早已有了准备,但此时此刻看着又一个儿子将要与自己生离死别,康熙心中仍旧是痛如刀绞,他抬眼看了看在床边跪着暗自垂泪的纳喇氏一眼,又瞧了胤礽一眼,才扯了扯嘴唇,道,“他心地善良,与你们阿哥都交好。朕知他身子不好,于学问于骑射从未拘束过他,所求只要他不生病就可。只可惜啊,去的太早了些。他这一去,年岁实是太小了,朕也就不给他排行了。你也要想开些,莫要哭坏了身子。”
康熙后头这话是对着纳喇氏说的。
纳喇氏听了,身子一抖,哭着应了一声是,心里却越发痛闷伤心,万黼都快满三岁了,死后,竟连排行也没有。这都怪自己位分太低,倒是可怜了自己生的这个阿哥,想到此处,纳喇氏越发泪如泉涌,伤心欲绝。
“也只有你,临了还来看他。也算是万黼叫了你这么多年的太子哥哥。看你这样仁爱幼弟,朕很是欣慰。”
康熙慈爱的看了胤礽一眼,幼子殇逝,但看太子懂事仁义,他心中稍显宽慰。
康熙垂了眼眸,万黼病时,后妃们倒是都来瞧过,佟贵妃还抱着胤禛来过,表现得都很得体,不过真心假意,他一瞧便知。胤禔也与万黼一道长大,却不似胤礽这样日日冒着严寒来瞧万黼,不过是三五日来一刻钟,瞧过便走。比起胤礽来,胤禔显然对幼弟太过冷淡了。惠嫔教出来的孩子,该懂的规矩是都懂了,只可惜差了些人情味儿。
“你自个儿身子也虚弱,病也没好利索,外头也冷,你随朕一道回去吧。”
康熙坐了一会儿,就要走,临走前,想把胤礽也一块儿带走。
胤礽看了看万黼,没忍下了心来,只起身送了康熙出去:“皇阿玛慢走,儿子还想再多陪一陪万黼。”
康熙点点头,没有拒绝,自己先走了,留下望着万黼唏嘘的胤礽和哭得痛切的纳喇氏。
没想到御医的话倒不准,说是这两日不行,结果到了掌灯时分,万黼就咽了气。
胤礽是看着万黼咽气的,这消息自然由他来告诉康熙,想着万黼咽气之时纳喇氏太过悲痛以至于昏厥的情形,胤礽心里也不好受,他缓缓的说了万黼去了的消息,望着康熙略显灰败的脸色,末了又加上一句:“皇阿玛,您别太伤心,要保重身体啊。”
在生离死别面前,胤礽头一次觉得口拙,觉得任何安慰人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那种悲伤满溢的感觉,又岂是一句不伤心就能缓解的?
“朕就知道,他早晚是要去的,只是没想到,这孩子去得这么快。”
康熙沉默良久,才抬眼瞧着胤礽,那眼中的神色复杂得胤礽看不明白,他也不知是对着胤礽说话,还是对着虚空喃喃自语,那话中的伤感掩都掩不住,“赫舍里走了,钮祜禄氏也走了,如今万黼也没了……这些年,离开朕的人不少啊……胤礽啊,连你也不在朕的身边了。”
康熙定定的瞧着胤礽,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他扯唇似在笑,偏偏眼中话中似都是苦意,落在唇边,倒成了苦笑了。
胤礽心里一酸,相处这几年,他冷眼瞧着,康熙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万黼这一去,勾起他心中隐痛来,最终这心结也就藏不住了,康熙这还是头一次明确的表述出对胤礽搬到仁宪太后那里的不情愿。
“皇阿玛这是说的哪里话?儿子一直都陪在皇阿玛身边的啊,想来阿玛是伤心糊涂了,不如儿子陪着阿玛去歇一会儿?”
他自搬去仁宪太后那里,日日都来给康熙请安,晨昏定省从未耽搁过一次。有时候康熙留他在乾清宫亲自指导他功课,不论多晚他都会回到仁宪太后那里去的,他希望在两个人之间保持平衡,不希望皇帝和太后因为他而起什么波澜,可这宫里看似的平静却被万黼的离去给打破了。
康熙深埋在心中的不满也因为而爆发了,很显然,虽然仁宪太后和胤礽满足于这种现状,康熙却是不满足的。
他希望时时刻刻见到儿子,时时刻刻在想带着儿子在身边的时候就带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儿子身边还有旁人和他一般重要,还需要儿子去费心思讨好。
“朕糊涂?”
康熙不肯顺着胤礽的话去歇着,反而瞪着眼睛道,“朕哪里糊涂了?”
“你日日都待在太后那里,朕布置于你的功课,你十次有八次都是完不成的,你说,你若是在朕身边,还至于这样不长进吗?你是朕的儿子,本该就是一直待在朕身边的!你额娘当日去时,是嘱咐朕好好照顾你的,又没有嘱咐太后照顾你!”
康熙正在气头上,胤礽不能反驳,只能默默的听着。
“你是朕钦定的储君,将来是要承继朕的皇位的,若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将来有何用!”
说这话时,康熙倒是忘了,他自个儿便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就连他所怀念的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两位皇后,也皆是深宫妇人。
康熙心中的不满和不情愿已夹杂了数月了,之前一直被理智所束缚,不得尽情发泄,如今因万黼离去伤心得不能自己,有些话就忍不住冲口而出了,他当然知道这些话不能说,却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
胤礽在自己身边时,样样都好。一到了太后那里,不止功课完不成,还听说日日陪着太后嬉戏,他好好的儿子,为何要费尽心思的讨太后之欢心?这种逗弄老人家的戏码,是未来储君该做的事吗?
胤礽现在最重要的,是功课!是学习如何做一个优秀的储君!
康熙看向站在自己跟前一声不吭默默站着的胤礽,他那肖似赫舍里氏的脸又勾起了康熙的回忆,胤礽长得像他额娘,承祜却长得像自己,不过两兄弟的眼睛都肖似自己……若是承祜还在,他身边有两个嫡子的话,他又何至于将希望全部寄托在胤礽身上?
一想到此处,康熙觉得不能再任由此事发展下去了,当下宣了梁九功进来,让他去开了自己的私库拿钱:“去叫内务府开单子来,要人要钱朕都给,务必在今年六月前将毓庆宫修好,如若修不好,就将主事人革职流放。”
胤礽一惊,康熙这是抽风了吗?宁寿宫修好就是在六月份,他和仁宪太后就是要在六月份搬进去的,如果毓庆宫在那时修好了,他还怎么和太后去住?
万黼的死,就这么大力量?刺激的康熙铁了心和孝庄翻脸了吗?
胤礽抿唇,若真是这样的局面,他自认是无法收拾的了。原本在太后和康熙之间周旋,就让他心力交瘁,还要费尽心思研习功课,他本就有些吃不消了,虽然他不想让太后和康熙中的任何一人失望,但对于这样拉锯式的战争,他也有些厌烦了。
但只要是战争,就会有赢的一方,现在看来,赢的人是康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