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已摆好的矮几、软垫。案几上摆着一壶酒、两只酒盏和几碟精致小点。他们二人各自落坐后,莫澜先为慕容离斟满一杯酒,才为自己倒满一杯,他言道:“这便是当年瑶光国年年进贡给钧天的贡酒——百英玉露,先生,请。”
慕容离端起酒杯,先是端详杯中纯酿,又举到鼻尖闭眼轻嗅,几息之后方才睁开眼看向莫澜,“色若琥珀、香气馥郁,果然不是凡品。今夜月光如水、遍洗寰瀛,让人灵台清明。慕容就借花献佛,这第一杯酒,先敬天地之灵。”
说完,他也不等莫澜反应,便站起身,端起酒杯走到窗边,双手捧杯对月一拜,再缓缓地将酒倒于地面。莫澜放下酒杯,看着慕容离酒祭天地,清冷的月光给他勾勒若有若无的淡薄虚影,当真是有如谪仙一般。
慕容离在窗边站了会儿,才回到几边坐下,为自己斟满酒,举杯对莫澜敬道:“侯爷,请。”
莫澜闻言,赶忙端起酒杯,“先生,请。”
莫澜一口饮尽杯中之酒,闭着眼睛回味片刻,才睁开眼赞叹道:“入口顺滑、齿间留香、回甘绵长。这玉露顺喉而下后,竟让人心中顿生喜悦,简直奇妙。”
“听闻这百英玉露,瑶光年年向钧天进贡的贡酒。”慕容离只是浅浅的啜饮一口,半垂下眸子,轻声道:“即便是在瑶光国内,也只有权贵显达才有资格饮用,自然会有些过人之处。”
莫澜听了他的话连连点头,又略带遗憾的说道:“酿造百英玉露,七花瑶草不可或缺。此草产量不丰,还只在瑶光境内能寻到。据说,瑶光王城尚林苑里的七花瑶草是极品,配上苑中泠泉之水酿出的百英玉露,只一小口,就能让人回味月余。只可惜,当年王城那把火……”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慕容离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语气有些不自觉的低落,“国破之时,人命尚如草芥,还有谁能关顾到这些。”
“瑶光虽小,王室却都是些硬骨头。听说国破时宁死不降,后来都殉了国。”莫澜顺着慕容离的话接了一句,忽然又想起什么,道:“啊,先生的名字与瑶光少主的同音,那日在天玑,许多人都以为瑶光少主死里逃生了。”
慕容离微微侧头,沉默了许久,才答话,语气里明显有些自我厌弃,“慕容只是远鄙之人,比不得瑶光皇子。”
莫澜看到慕容离的情绪突然变低,不知道因由何在,但还是赶紧转移话题。他宽慰慕容离道:“一个亡国的皇子,慕容何必在意。太傅常常拿瑶光之事敲打王上、敲打我。”说道此处,他忍不住愁眉苦脸的嘟囔道:“我一听这两字,就觉得头大如斗。”
“如今天下纷乱,王上又不算勤政,也难怪太傅大人会有如此担忧。”慕容离说得有些心不在焉。
莫澜倒是不以为然,只是无所谓的摇摇头,“太傅就是瞎操心,瑶光怎比得上天权。天权物阜民丰、国力强盛;又有昱照山天险所在,易守难攻,轻易不会被卷入战火。”
慕容离饮尽了杯中的残酒,哂笑道:“希望如此。夜深了,慕容就先告退了。”
莫澜见他要起身,急急挽留道:“先生不再多饮几杯吗?”
“先前慕容就说了,来讨侯爷一杯酒。现已足矣。”慕容离站直了身子,略一理宽大的袖袍,不再多作解释。
莫澜见慕容离这样子,便也不好挽留,连忙起身,将他一路送到了侯府的大门外,并亲自掺扶着他上了车撵。慕容离那驾马车刚前行了不足十米,又停下,莫澜几步跟了上去,便见慕容离掀开了车帘,略侧着头,问他道:“侯爷,冒昧问一句,令尊莫老将军可曾镇守过山关口?”
莫澜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据实以答,“正是,家父生前便是镇守山关口的大将军。”
慕容离闻言,只是对莫澜展颜一笑,便放下了车帘,马车继续朝前驶去。大约是第一次感受到慕容离的笑容中有了点暖意,莫澜不由得疑窦丛生,不明白慕容离那个问题是何意,只是久久望着远去的马车,直至其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天璇国·御史台
公孙钤展开地图卷轴,手指停在天玑国北边玉衡郡的位置,偶尔叩动两下。一名侍从拿着一封打着火漆封印的信件进来,走到他跟前递上。公孙钤接过战报,眉头微不可辨的皱皱,摆手示意那侍从退下。看完战报,他更是眉头紧锁,一时有些入神,连魏玹辰进来都没发现。
魏玹辰轻咳了一声,见公孙钤没有反应,只能走至案几边,轻声唤道:“公孙?公孙?”
公孙钤这才从沉思中惊觉,发现是魏玹辰站在自己面前,赶紧起身揖礼,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见过丞相大人,在下方才未能及时迎接,还望恕罪。”
魏玹辰只是摆摆手,语气温和,“无妨无妨,你也是在处理公务。可是遇到什么棘手之事?”他一边说,一边在案几旁坐下,示意公孙钤也坐。
公孙钤待他落座后,才微微躬身坐下,将刚刚的战报递于魏玹辰,“斥候回报,天玑和天枢的战事大概已到终局。如今,玉衡故道非但没能打通,天枢还赔了与之相连的五座城池。齐之侃现已派人驻扎在这五城。”
“齐之侃,真真不可小觑。不过,如今战火能熄,也算好事。”说到齐之侃,魏玹辰不由得摇了摇头,叹道:“这些天来,我只要想到天璇有可能卷入战火,就寝食难安啊!”
公孙钤略坐直了身子看向魏玹辰,沉声道:“大人,在下认为,如今当是派得力将领率军前往边境巡边之时,如此一来,才可以防不测。”
魏玹辰疑惑的看他一眼,不解道:“这是何故?如今,天枢天玑业已议和,我们为何要增兵巡边,兴挑衅之意呢?”
“天璇天玑通商,沟通有无只是表面;真正目的还是为了联手牵制天玑,以防其扩张。既然蹇宾会突然派齐之侃巡察边境,齐之侃还突发制人、连下天玑五城,就证明有人已经发觉了通商背后的深意。”公孙钤寥寥数语,便将这事的关窍点明,他又想了想,继续道:“如今齐之侃已经攻打了天枢,就很有可能会以同样借口出兵天璇、扰边犯境。若我们不及早做准备,怕会被动。”
魏玹辰闻言沉默片刻,又才长叹一声,“你所说的,我何尝没有想到。齐之侃是何等将才,你也看到了。五日连下五城,即便是吴大将军还在世,怕也要叹一句“后生可畏”。早几日接到战报时,我就将朝中武将在心中过了一轮,竟找不出一个能与之抗衡的。所以,才希望此次事件及早平息。”
公孙钤听了魏玹辰这话,有些愕然。他微微垂下头,细想朝中诸将领,突然想起了一个人,稍作迟疑,问道:“大人,朝中无将,国中有呀!”
魏玹辰目光一亮,望向公孙钤,“哦,是谁?你快说说看!”
“已故大将军吴以畏之子,吴之远。此人近日就将承袭爵位、入朝为将。”公孙钤没有见过那位身故的吴以畏,但曾与吴之远有过一面之缘,也曾浅谈过,他道:“小吴将军从小饱读兵书、谈论兵事条理明晰、头头是道,就连久经沙场的吴大将军也难不倒他。应该也是难得的将才……”
“我当你要举荐谁,原来是他啊,”魏玹辰听了却是连连摆手,打断了公孙钤的提议,“不可不可!”
公孙钤不明所以,问魏玹辰道:“大人,请恕在下直言,您与吴大将军相交甚笃,为何不愿给吴公子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呢?”
“若是他堪此大任,我又怎会不愿意给他机会,可这孩子,”提到吴之远,魏玹辰面上露出一丝难以言述的表情,顿了顿,他又道:“哎,罢了罢了。我们还是另寻他法吧。”
公孙钤见他不愿再谈此话题,也只得作罢,两人相对无言,各自陷入沉默中。
次日一早,公孙钤径直去了吴家,拿着这些日子收到的几份战报,与那即将承袭爵位的吴之远谈了约摸大半个时辰。之后,他借口御史台还有公务,便起身告辞。
吴之远一路将公孙钤送至府门口,见公孙钤的侍从牵着两匹马在不远处等待。公孙钤冲他一拱手,道:“吴公子请留步,今日多有叨扰,真是过意不去。”
吴之远却是满面笑意,多少有些意气风发的对他说:“公孙大人客气了,今日与大人一起探讨兵书,真是快哉。望以后还有机会与您切磋。”
“改日有机会,在下再来请教。先行告辞了,留步。”公孙钤颔首为礼,而后转身出府,侍从已将马匹牵到了吴府的大门外,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又再回过头,朝吴之远挥挥手,带着侍从骑马离去。
拐过街口之后,公孙钤心中有事,便勒住马回头吩咐侍从,“你自己先回去吧,我要去一趟丞相府。”
语罢,他蹙着眉头,调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魏玹辰正在书斋里看书,听仆从禀告公孙钤来了,便令其将人直接带到这书斋来。公孙钤来到后,与魏玹辰见过礼后,在他下首位跽坐好。
魏玹辰看他的模样,便知他定然是有什么心事,问道:“怎么突然过来了?”
公孙钤想着先前与吴之远的对谈,面色凝重,“方才刚从将军府出来,有些话憋在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来您府上了。”
“哦,”魏玹辰微微一笑,点头道:“你去找吴家小子了?”
“是,”公孙钤揖了一礼,道:“请大人恕罪。”
“你若不去,我反倒觉得奇怪了。”魏玹辰却是笑道,他倒了一杯清茶,推到公孙钤的面前,“当初,我愿意给你机会,看中的就是你这股子韧劲,不因旁人反对就轻易放弃的韧劲。”
公孙钤垂头,有些赫然道:“下官惭愧。”
“吴家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大将军临终前也曾托孤于我,自然比你更了解些。这小子,只会死读书。”魏玹辰遗憾地摇摇头,提到吴之远,他的心情也有些低落,“让他承爵拜将,也就是顾念大将军数十年为国奋战罢了。”
“既然现下不能依靠武力震慑天玑,就只能换个法子了。”公孙钤不忍见魏玹辰这般失落,忙转了个话题,他想了想,又道:“我们不妨将早前从天玑得到的鹿首方尊做为国礼送归天玑,大人您觉得如何?”
“鹿首方尊是天璇当年与天玑交战时带回的战利品,做为国礼……”魏玹辰压根没料到公孙钤有这样的想法,不觉一愣。
“鹿首方尊是天玑南方祭宫的镇殿之宝,自从上次被吴将军做为战利品带回之后,天玑曾多次派人讨要。”公孙钤说着,声量不觉提高了些许,他朗声道:“我们这次就顺水推舟吧。一来表示我国和解诚意,二来也是用鹿首方尊的敲打敲打天玑,让他们别太张狂。”
魏玹辰低头将他这话琢磨了一番,沉默许久之后,未置可否,只道:“兹事体大,待我身体好些,在朝上与几位大人细细议过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