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远的路,也有走到头的一天,不管裘振是否情愿,如今都已到了王城的城门洞前。直到此时,他那一路之上神游物外的注意力,才算是归了位,立即觉察出与往日的不同之处。
三三两两的人簇拥着朝王城里小跑,看他们脸上的神情,比去赶什么市集还要兴奋。这让裘振多少有些好奇,恰巧身旁经过的几个路人,好象正谈论着眼下这不同寻常的景况。
“快点快点,晚了怕是占不到好位置了!听说这回比当年开国的庆典,还要热闹!”
“听说王上要亲自主持庆典,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王长什么样呢!”
……
庆典?裘振愣了愣,旋即又了然了。想来,大约是陵水大捷的缘故。正一边往城里走着、一边暗自思量,不想一个内侍打扮的人,满脸堆笑的凑到了自己跟前。
“裘将军?”那内侍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他抬了抬手,好象是想拉住裘振,可半道又顿住了动作,满脸的喜气里掺杂了几分一闪即逝的尴尬。不过这人的反应也算是快,接过裘振手中的马缰,继续说道:“您可算是回来了!王上找您好久了!”
“将军?什么将军?”裘振被内侍的一席话给说得有点慒,他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认错了人。
“自打陵水大捷之后,王上日夜盼着您能回宫,听说您失踪了,派了好几队人马去找您,还说就算把陵水翻个遍,也要把您找到!”内侍牵着马疾步向着王城中心走去,发现裘振并未跟上,又连忙停下,解释道:“正好今天庆典祭天,裘将军您又平安归来,真是喜从天降……这庆典其实就是为您办的,不管您回来不回来,都会昭告天下……”
一转眼,裘振已经被那名内侍给带到了王城中心处,这里早已搭起了一座高台,如同是每年岁末、祭祀天地的仪制。高台周围,朝臣们三五成群的站着,小声的低语,没人能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王上到……”清亮且有穿透性的一嗓子,使各色人等立即就安静了下来,偌大的一个广场,顿时变成鸦雀无声。
陵光被魏玹辰重几名重臣簇拥着,稳步向高台走了过来。裘振几乎是下意识的朝前迈了一步,而下一刻,跟在他身边的那名内侍,已死死的拽住了他的胳膊。就这么一打岔,裘振立马收住了步子,这样的场合,他的确不该贸然行事。
陵光显然也看到了裘振,他那张原本凝重的脸,瞬间便浮起了笑意,想也没想就侧身要往裘振这边走。
魏玹辰努力压抑惊惶的表情,抢上两步挡在了陵光的跟前,他略低下头,轻声道:“王上,庆典祭祀为重,其他事宜等祭祀完天地之后再说……”
陵光斜了魏玹辰一眼,却也知自己刚刚是太过喜形于色了,他向裘振点了点头,便继续昂头朝着高台走了去。
祭天的仪式并不复杂,无非就是焚烧些名贵的香料,念些祝祷的句子,最后再上三柱香。陵光做完这一切,朝魏玹辰挥了挥手,只见魏玹辰捧了卷绢帛走上高台。
魏玹辰展开手中的绢帛,扫视了一圈台下的人,这才朗声念道:“自先王立国以来,国运昌隆。今得上天庇佑,使钧天重兵不战而退,免我子民涂炭之祸。虽捷报频传,不敢有丝毫松懈,禀明天地,拓土开疆,必取钧天而代之。当今国库,充盈丰足,实应惠及臣民。王上令,免赋税三年,以兹共庆。”
跪了一地的民众未见得能听明白当今的丞相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免赋税三年却是再直白不过,众人无不面露喜色,对着陵光连连叩拜,大声呼喝着“王上圣明”之类。
魏玹辰待群情稍微平静了些许之后,才又继续念道:“裘振,乃我天璇国士,对陵水之战有不世之功。”他的目光落在了裘振身上,“裘振,请上前听封。”
裘振见周遭的民众都顺着魏玹辰的视线,齐齐的看向了自己,无奈之下只得走到高台下,于陵光跟前单膝跪倒。
“爱卿平身。”陵光笑着抬手,示意裘振起身,“裘爱卿,为陵水大捷,建下不世之功,兹封为陵爵,赐食邑万户!”
“王上!”裘振惊讶的抬头,没多想就推辞道:“这等封赏,罪臣万万不能领受。”
“爱卿不必推辞了,你是我天璇一等一的勇士,无论什么样的封赏,你都担当得起。”陵光说着,又咳嗽一声,声量提高了几分,“不单单是食邑万户,本王还有意拜你为上将军,等着你为本王,夺了这天下!”
裘振直身,双膝跪地,面色凝重的答道:“王上,罪臣原是一介死士,不求高官厚禄。行刺钧天国主,只是为了吾民以免受战乱之祸。啟昆此人并非昏聩暴虐之君,若非他以平叛之名,一路攻至陵水畔,臣也不会出手致其于死命。当日,臣原是想玉石俱焚,不想啟昆弥留之际,放我回来向王上复命……”
所有人都被他的这番话惊呆了,任谁也没料到,面对食邑万户的封赏,裘振竟会拒绝得如此斩钉截铁。而裘振,却是小心的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
他抬头望向陵光,一抹久违的笑容自他眼底弥散开来,他一字一顿的说道:“为死士者,理当心智坚毅、唯君令是从,臣如今心已不定,唯有一死,以谢君恩……”
随着裂帛之声,裘振将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口,时间仿佛被强制停顿在了这一刻,所有人、包括陵光在内都没做出应有的反应。所有人的目光,都一眨不眨的投向裘振,直至他缓缓向地上倒去。
陵光只觉得后脑勺像是被狠狠的敲了一记闷棍,愣了半晌才疾步奔下祭台,扶住即将倒地的裘振。
“裘振!裘振!”陵光急急的喊着,可眼中所见,却是鲜血慢慢染满了裘振的前襟,伸手想要拔出匕首,又不敢碰触,“若你不想要这些赏赐,本王,我,我都依你!你这是,这叫我该如何是好……”
听到陵光的呼喝,魏玹辰如梦初醒,一迭声的唤着内侍。
裘振的眉头紧蹙,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他无力、却如释重负般的倚在了陵光怀中。他勉力抬起手,搭在了陵光的手腕上,而另一手却是慢而坚定将自己心口上的那柄匕首一点点的向外拔,“罪臣这一路,愈近王城一步,便愈是添了一分死志。此次怕是要辜负王上的厚望,不能再为吾王尽忠了……”
陵光赶忙按住裘振的手,想要阻止他继续拔刀:“不要再说了,你想如何都好,我只要你活着……”
裘振摇了摇头,终于还是拔出匕首,血液飞快涌出,溅到了陵光的面上、手上。他将匕首用自己的袍服擦拭干净,归入鞘中,进而郑重的将其放到陵光手里,再开口时,气息已虚弱了不少,“属下一死,百姓对王上不敬的言辞便能尽除……”他用力吸了口气,又继续道:“唯愿吾王长享盛世……”
陵光愣愣的看到已然气绝的裘振,朝臣们也都围了上来,过了好一阵子。陵光如遭雷亟般醒悟过来,抱住裘振的尸身,无比悲怮的大声唤着他的名字。泪水如决堤般涌出,陵光渐渐不在呼喊裘振,他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生疼生疼的。就连呼吸也像是受到了影响,原本如玉的面庞竟憋得通红。
“王上!王上!”魏玹辰忍不住伸手扶住陵光的双肩,用力摇晃了两下。
陵光茫然的转头望向魏玹辰,可目光却没有半分焦点,好不容易,他哽咽出声,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