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称剑器天品者,当非天月剑莫属。”
“天月剑?”公子卬轻轻冷笑着,“未尝闻也,却不知何人何时铸造?”
“天月剑,蚩尤所铸。”华贵商人庄重地回答。
“你,可是说的……与黄帝大战的蚩尤?”
“自古以来,只有一个蚩尤。”
公子卬不禁哈哈大笑:“尔等商人,专一的子虚乌有!蚩尤?蚩尤铸剑,那是坊间传闻,明白么?你还可说天帝之剑,真是!”刹那之间,公子卬对华贵商人的敬意全消,现出了王族子孙蔑视一切的傲气。
客人却平静得一如止水,淡淡地微笑道:“在下对公子久有景仰之心,无以为敬,特将先祖收藏的蚩尤天月剑献赠公子。”
“且慢且慢!你,你有蚩尤剑?”公子卬收敛笑容,露出冷冰冰神色。他觉得荒诞得可笑,他素来自视为天下剑器收藏的名家,最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公然卖弄玄虚。一个商人纵然有钱,纵然是剑器收藏世家,也不至于如此神奇,竟然搞出一口蚩尤剑来,简直匪夷所思!他目光一扫门口,忍不住就要下逐客令了。
“小家老,打开天月剑,请公子品评。”客人依旧淡淡地微笑着。
公子卬一怔,终于没有开口。他要看看这个名动安邑的豪客,究竟要拿一件何等物事来搪塞他。目不转睛地看去,那个丰神俊朗的仆人手里捧着的,原来是一支形状怪异的竹杖。此刻这个俊仆闻声将竹杖两端一扯,“嗒”的一响,赫然显出一支黑沉沉的弯月形物事,双手捧到公子卬面前。
出于习惯,公子卬单手一托,只觉沉甸甸凉冰冰大是异常!莫名其妙的,他心中随着这冰凉的感觉便是一阵不由自主的震颤,连忙双手托住,发现这黑沉沉物件通体一根,恍若天生一段生铁,细看之下竟大是困惑。通常,纵然是名贵剑器,剑鞘剑身之分也是决然鲜明的。剑鞘以木制居多,讲究者无非是包裹一层皮革、镶嵌几颗珍珠,但皮下终究须以木壳撑持,方有可容剑身的空隙。正因为如此,任何剑器一上手,剑鞘剑身的形制就会很清晰地感觉出来。但眼前这个沉甸甸凉冰冰的物件——目下公子卬还不能认为它是一口剑——却大是怪异。寻常剑鞘的外形,总是或多或少地对剑身有些许装饰作用。譬如剑鞘顶端有可能是方形的,但剑尖却一定不会是方形。这物件既称之为“剑”,搭手一托却丝毫没有剑鞘的感觉,简直就是一根冰凉的铁物包裹了一层皮革,将那物件的怪异弧形逼真地显露出来。看这皮革,质地细密,黑得发亮,却看不出是何种皮质。厚重一端当是剑格护手与剑柄,这是剑形之常理。但这物件却是怪异,通体几乎没有差别,三尺之外难以看出剑柄剑身之分。上手之间,才会感觉到弧形稍小的一端有一段寸余宽的浑圆突起,之后便是一段圆柱。这便是“剑柄”么?几乎与剑身通体生成一根黑沉沉物件,令人感到怪异之中有一种威猛与神秘。
纵是公子卬见多识广,也对这冰冷物件不敢轻易开口。沉默一阵,心中还是难以相信,不由将剑捧起道:“先生说是蚩尤剑,如何证实?”
猗垣笑道:“这口工布剑,公子可曾实地用过?”
“试过多次,削铁如泥,锋利无匹。”
猗垣沉吟道:“只是有些可惜……”
公子卬恍然笑道:“先生是说,与我的工布剑一试?”
“工布剑天下极品,若有损伤,只怕暴殄天物。”
公子卬傲然大笑:“若真是蚩尤剑出世,工布剑何足道哉!”将黑沉沉物件递给猗垣,便对着剑架深深一躬,上前双手捧下工布剑。
“恭敬不如从命了。”猗垣双臂架剑,拱手道:“公子,请开工布剑。”
公子卬缓缓抽出工布古剑,但闻隐隐振音,一股清冷的幽幽光芒在灯下弥漫开来。猗垣却是将天月剑置于长案之上,深深三躬,而后右手持剑,左手一抹,悠然扯去了黑沉沉的“剑鞘”。明亮的灯光之下,但见这物件似灰似黑长约三尺有余,形如新月,完全没有工布剑出鞘时的龙吟之声青芒之势,端的是淡淡漠漠。但令人惊异的是,就在蚩尤剑出鞘的刹那间,工布剑竟光芒尽敛,变得与刚刚出土一般!公子卬揉揉眼睛,细看剑身,大是奇怪,如何一点儿刺眼的寒意都没有?寻常时工布剑出鞘,眼睛是根本无法直视的,今日却大为怪异。沉吟有顷,他伸出剑锋:“来,一试便知。”
猗垣肃然将天月剑缓缓搭在工布剑上。两剑一搭,天月剑便发出一阵长长的清亮振音,宛若两军阵前的萧萧马鸣,剑身陡放光华,如长空一道闪电掠过,大厅中明亮的烛光顿时幽暗下来!工布剑却是瑟瑟发抖般一阵金铁之声。
公子卬强自镇静:“来,还是剑锋相抵为好。”在他的记忆中,这工布剑无坚不摧,斩金断玉比砍瓜切菜还来得容易。
猗垣笑着点点头道:“在下举剑不动,公子可任意砍来。”
公子卬缓缓举剑,突然发力,向天月剑剑锋猛然挥去——未闻金铁交锋之声,只觉手中一轻,工布剑已经无声无息地断为两截!断金触地,“噗”的一声没进白玉大砖之中。名震天下的工布剑,刹那之间变成了一段剑根。
公子卬大惊失色,怔怔地看着手中剑根发呆。工布剑不锋利么?
那半截断剑尚能没入玉砖之中,可知锋锐依然。终于,他深深一躬道:“如此天兵神器,卬何敢受之?”
客人已经将天月剑套上黑鞘,伸手扶住公子卬,肃然庄容道:“方今刀兵岁月,此天兵神器藏于家库,何如出世效力?久闻公子高义,力促魏王罢兵息战。天兵神器赠与公子,愿公子建功立业,青史不朽。”说完,恭敬地双手捧上天月剑。
公子卬惊喜至极,慌忙接过黑沉沉天月剑,再度躬身一礼:“先生如此大德,卬何以报答?”转身高声吩咐,“家老,上酒。我要与先生痛饮一番!”家老一直侍立在厅中,闻言比主人还要兴奋,高声应命,急急而去。
宾主小宴,公子卬频频劝酒,自己也饮得面色涨红。他一再询问客人可有何事让他效力以报,客人则屡屡大笑说没有,有事时一定会来相求公子。公子卬沉吟思忖,突然问道:“先生是薛国人?”客人答曰:“正是。”公子卬大笑:“好!无功不受禄,魏卬保先生之国十年内安然无恙。”
谁知客人却无所谓地笑笑:“公子,在下虽是薛国人,却是少小离家,奔走天下在各国经商。近年来,财货之利则重在秦国。”
“哎呀!先生如何偏偏到秦国经商?那里可是危邦也!”
“如何?秦国危邦么?”客人大为惊讶,不禁诉说起来,“公子有所不知,富商驻穷邦,这是家父的经商秘诀。秦国穷弱,更需商贾,更易牟利。十年来,在下从秦国牟利多矣。如何,公子却说秦国是危邦?”
“先生何其糊涂!目下,六大国就要起兵灭秦了。”公子卬一脸关切地告诫客人。
“六国灭秦?那,该当如何?”客人惊得冒出汗来,起身一躬,“敢请公子教我。”
公子卬沉吟半晌道:“先生从秦国脱身,须得几多时日?”
客人思忖:“脱身过急,秦人必会大起疑心,杀人夺财。走得太慢,毁于刀兵。这却如何是好?”想想又道,“此话休要再提,在下不能为公子分忧,何能再添烦心事体?还是容我再想想出路。”
公子卬笑道:“除了我,谁能在如此大事上找到出路?休得谦让了,还是我来设法。”略一沉吟,断然道,“这样,我先答你,两个月内,秦国无事。若还不够,我再设法。”
客人爽朗笑道:“些许财货之利,竟让公子为难了。然则,公子若能保全在下财货之利,在下终生所获,均与公子共享。”
“然则,何以为报?”
“公子若能将魏国对诸侯的兵器交易,教在下来做,就祸福与共了,谈何报答?”
公子卬哈哈大笑:“先生可人!快人快语却不失商家本色。日后有事,我派家老约你。先生有事,就派这位小家老来我府,如何?”
两人一起放声大笑,再度痛饮,直至子时方散。公子卬要留客,客人坚持不给公子添麻烦。公子卬要送客人出门,客人笑道:“公子待客常规人人皆知,从不送客。破例送一个商客,坊间传闻对你我不利也。”公子卬恍然,连赞先生高明,便也就此止步了。
家老领引客人出门,来到树荫处低声道:“先生稍待,夫人有几句话。”说完咳嗽一声,树荫中转出一个纱裙拖地的高挑妇人。华贵客人忙深深一躬道:“薛国猗垣参见夫人。”妇人微微一礼笑道:“多承先生与爱妾美意。先生爱妾所言之事,我当尽力为之。若有佳音,家老会即刻报于先生。”说完又是微微一礼,飘然而去了。
华贵客人望着夫人背影深深一躬。家老低声道:“先生放心,公子夫人是老晋国郗克元帅的玄孙女,比公子的神通还广大。夫人从来不见客,先生真是天命财星也。”
“多谢家老关照,猗垣告辞了。”说完,客人与俊仆登车而去。
辚辚轺车行驶在昏黄幽暗的王街,驾车的俊仆猛然抽泣起来。
华贵主人低声严厉地斥责:“何等地方,不许哭!”
俊仆的抽泣声戛然而止,打马一鞭,驾车驷马展蹄飞起,轺车隆隆驶出王街。
五奇人名士洞香春波诡云谲
公叔痤陵园里,潜心读书的卫鞅忽然间感到了烦乱。
庞涓走后,卫鞅默默思忖了一整日,判定庞涓不会再打自己的主意,纵然打主意,也决不会将自己当做对手陷害。然则以后如何?守陵之后该去何处?数遍天下战国,竟是无一满意处。最后,想到了齐国尚算差强人意,然而,对齐国近年来的情势却是不甚了了。反复思虑,卫鞅觉得自己应当回安邑一趟,尤其应当到洞香春去走走听听,那里是天下传闻聚会处,对想得到任何一种消息的人来说,那里都是好去处。想定主意,便对守陵总管说要回丞相府拉一车书来。总管自是欣然应允。卫鞅便骑了一匹闲置的白马,向安邑城从容而来。
回到丞相府,卫鞅先见过了老夫人,禀报了陵园安然无事的诸般消息,又说了一车书的请求。老夫人抹着眼泪连连点头,叮嘱他在府中多住几日,莫要急着回陵园去受苦。从夫人房中出来回到自己的小院,卫鞅脱去守陵孝服,换上了一身吏员士子通常穿的长布衫,出门对家老说自己去拜望一个友人。家老要派一辆官车相送,卫鞅婉言谢绝了。出得丞相府,卫鞅信步向天街而来。
洞香春依旧是灯火通明,门外车马场华车云集,一派富贵兴旺气象。洞香春的特别之一,便是大门前的两名侍者,永远都是白发苍苍而又矍铄健旺的老人,给人一种高贵府邸的感觉。白发侍者看见卫鞅虽然安步当车而来,却显然是个气度高华的士子,谦恭地点头笑迎,问要不要领引?卫鞅微笑摇头,径自进入庭院。
洞香春的布局,中央一座三层主楼,后面的园林中则隐藏着几十幢精致之极的庭院雅室。主楼是聚酒清谈、饮茶交友、传闻论战的场所,也是洞香春的轴心。庭院雅室则是达官贵人和学问巨子、外国大商常住或隐秘聚谈的地方,寻常时日似乎冷冷清清的,然而恰恰这里才是洞香春真正的生财之地。对卫鞅来说,庭院雅室没有多大意义,和绝大部分来洞香春者一样,他是冲着主楼来的。当他踩着铜包楼梯上柔软劲韧的红色地毡从容走上二楼时,一名俏丽的侍女飘了过来,轻柔问道:“先生要茶座,还是酒座?”卫鞅淡淡回答:“酒座。”
侍女便将他领到临窗的一张玉案前,轻扶着他在厚软的坐垫上坐好,而后跪行案前轻柔问道:“先生是独酌,或是相邀共饮?”卫鞅道:“独酌消闲耳。”侍女莞尔一笑道:“先生真雅致之士也。敢问喜欢何酒?”卫鞅淡然道:“赵酒一桶,好肉一鼎,足矣。”侍女道:“请先生稍待。”便飘然而去了。
卫鞅打量一番这间宽敞明亮而又华贵高雅的大厅,厅中百余张长案疏密有致地错落着,非但不显拥挤,反而使每张长案都显得是好位置,除非慷慨激昂地说话,否则邻座间决不相互影响。卫鞅不禁暗暗赞叹洞香春主人的运筹才华,油然想到此人若治国理民,定会使国家井然有序。正思谋间,那名侍女右手高高托着一个铜盘,左手抱着一个考究的小木桶飘了过来。侍女膝行地毡,将铜盘安置在玉案正中,将木桶固定在卫鞅左手一个三寸余高的铜座上,然后用一支发亮的铜钥匙塞进桶盖的一个小方孔,只听一声清脆的铜振,桶盖开启,刹那间便酒香四溢。卫鞅虽然没有来过洞香春,但也知道洞香春移花接木的高妙手段天下第一。譬如这赵酒,酒质享誉天下,外卖却都是粗朴的陶罐封存装运。道边茅屋张一面幌旗,这陶罐泥封便显得天成谐趣。然则在这金玉满堂之所,便显得太过村气了一些。洞香春别出心裁,对买回的赵酒重新整治,精工制作了一种青铜包边、桶体雕刻、桶盖设置机关的三斤木桶来装这赵酒,桶身镶嵌了“赵酒”两个铜字。粗朴的赵酒经此一装,倍显华贵,顿时成了名贵的酒中极品,价钱自然也就高得惊人了。虽则如此,还是有许多吏员士子外国使臣甚至赵国商人,仅仅是为了带回一个酒桶装自家的赵酒而欣然来洞香春饮酒的。
俏丽的侍女用细长弯曲的木勺从木桶中舀出酒来,如一丝银线般注进玉爵;又轻巧地打开鼎盖,将红亮的方肉盛进一个玉盘中,柔声问道:“先生,这肉割得可算正么?”
卫鞅笑道:“割不正不食,那是孔丘一套。肉之根本,在质厚味美,何在乎方方正正的架势?”侍女嫣然一笑:“先生何以钟爱赵酒?”卫鞅抚爵道:“赵酒以寒山寒泉酿之,酒中有肃杀凛冽之气。”说完淡淡一笑,仿佛觉得不屑与语。侍女道:“先生,酒之肃杀凛冽,赵不如燕。”卫鞅惊讶大笑:“你?也会品酒?”侍女微笑着摇摇头。卫鞅旁若无人地大饮一爵,慨然道:“燕酒虽寒,却是孤寒萧瑟,酒力单薄,全无冲力,饮之无神。赵酒之寒,却是寒中蕴热激人热血。知酒者,当世几人也?”一时不由自主地抚爵叹息。侍女再行斟酒,作礼笑道:“先生慢用了。”便飘然离去。
“敢问公子,可是宋国人?”邻座一位白发老人注目遥问。
卫鞅回头拱手,淡然道:“不,卫国人。”
“公子不喜欢宋国人?”白发老人问。
卫鞅揶揄地反问:“莫非老先生喜欢宋人?”
白发老人举爵:“年轻人,我饮的正是宋酒,有何高见?”
卫鞅淡淡一笑:“宋酒淡酸淡甜,绵软无神,与宋人如出一辙,不饮也罢。”
老人爽朗大笑:“宋人为殷商后裔,深谙美食佳酿之道,所酿之酒,香气醇和,普天之下,无可与之比拟。以人而论,宋人不务虚名,崇尚实力,素有商战遗风。公子如此蔑视宋人宋酒,不觉持论偏颇么?”
卫鞅大饮一爵,依旧是冷漠忧郁的神色:“宋酒之淡醇,与宋人之锱铢必较,适成大落差。美食佳酿,若非显示人之本色,皆为生僻怪异也。譬若生性好斗,却不食辛辣而嗜好甜品,岂非生僻怪异?前辈以为如何?”
“此言尚算有理。然则宋人如何?足下不以为商战遗风,将使宋人如龙归大海一般么?”
卫鞅冷冷一笑:“前辈明鉴,方今大争之世,远非宋人先祖稔熟的温平时世。精于商道而疏于达变,非但不会龙归大海,反之可能倾国覆没。前辈且拭目以待,宋国灭亡之日,近在咫尺也。”
老人抚须微笑:“宋国可以寿终正寝,宋人却未必。放眼三千年,国人风华何曾与国运盛衰等同?宋人英华聪慧,不等同于宋国称雄天下。魏国人才荟萃,亦不等于魏国终成大业。几多时日,恰恰相反。诚如卫国有公子这般英杰之士,不也是奄奄将亡之国么?根由何在?足下深思可也。”
卫鞅默然沉思有顷,大觉老人话语中隐含着无限深意,不觉离席向前,肃然拱手道:“敢问前辈高名上姓?”
白发老人笑道:“人生相逢,何必相识。足下可愿移樽共席?”
卫鞅在老人案前坐好,恭敬地拱手作礼:“前辈洞察深远,以为当今天下何处可去?”此时俏丽侍女已经轻盈走来,将卫鞅的酒肉移放到老人案上,又轻盈而去。
白发老人:“若求醇厚凛冽,天下唯一处可去也。”
“请前辈明示。”
“效法老子,西行一游。”
卫鞅略一思忖,用玉箸在长案上画了一个“秦”字,目视老人。老人点头微笑。卫鞅沉吟道:“西方之国,中气虚弱,内外交困,谈何醇厚凛冽?不若魏国,若有道之人在位,十年内即可大成。”老人依旧微笑:“天下大才,八九在魏。然魏国何曾用过一个?”卫鞅沉默,不由深重地叹息一声。老人淡淡缓缓道:“天道悠悠,事各有本。大才在位,弱可变强。庸才在位,强可变弱。春秋五霸,倏忽沉沦。由此观之,岂可以一时强弱论最终归宿?”
卫鞅眼睛一亮,问道:“前辈以为,齐国气象如何?”
“老夫刚刚从齐国云游而来。齐国新近称王,国王田因齐志向远大,筑起学宫广招贤才,气象颇佳。然则,齐国旧根基素未触动,齐王号令步履维艰。老夫曾与齐王有一面之晤,观齐王之相,一方称霸可矣,不足王天下。”
“然则,总比秦国有底气也。”
老人微微摇头:“未必如此。且不说秦为久战之国,亡秦难于登天。单以秦国新君论,即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气概。栎阳城新近传闻,秦国新君嬴渠梁,在政事堂立了一座国耻刻石,自断左手两指,以鲜血涂写国耻二字。此君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又兼刚毅果决,诚为战国以来闻所未闻之国君。老夫观之,只怕秦国崛起,就在今世。”
卫鞅听得怦然心动,正想发问,却闻邻桌议论喧哗之声大起。一个蓝衫士人高声道:“知道么?魏王与齐王比国宝,魏王说国宝是夜明珠,齐王说国宝是人才!”一紫衣剑士接道:“夜明珠是国宝?魏国可就完了!”另一竹冠士人道:“我要到齐国去。齐国办了个稷下学宫,每个士子一所三进宅院,孟夫子都要去了!”那个剑士却高声道:“要去还是秦国,老子都曾在秦国讲学布道也!”又一个士人慷慨道:“六国分秦,你等不知道么?秦国就要完了。那个秦国新君登位,竟然不准国人庆贺,不准乡宴。你说哪个国君登位不大贺三月?
不准庆贺,分明是无礼蛮夷之邦!”有人呼应道:“对!不克己,不复礼,亡国征兆!”另有士子愤愤喊道:“克己复礼有何用?秦国不误农时,反倒蛮夷了?你们儒生偏会不着边际!一个穷国,老百姓吃西北风乡宴哪!”又有人高声嘲笑:“难怪孔夫子周游列国没人敢用,你等就讲这种不吃饭的礼啊!”
众人哄然大笑。白发老人与卫鞅却都沉默着。
这时,一个红衣士人走进,在侍女引领下坐于卫鞅邻座。酒肉上案后,红衣人自顾饮酒,偶尔看看邻座的卫鞅和老人。卫鞅没有在意此人,向老人拱手问:“敢问前辈治哪家之学?”老人笑道:“生性散淡,驳杂无长,谈何治学?不若公子专精一学,躬行实践。”卫鞅笑笑问道:“既是杂家,前辈对天下诸家有何褒贬?”老人朗朗笑道:“诸子百家,无根不生。适者生存,何须褒贬?”卫鞅笑道:“前辈高洁,却未免过分出世也。”红衣士人一直注意二人对话,此刻转过身来向卫鞅一拱手,笑问:“先生对前辈所答,似嫌不足,敢问先生对天下诸家有何褒贬?”
卫鞅心中原本郁闷,加之酒力冲击脸泛红潮,一时颇为兴奋。见红衣士人有意论战,直抒胸臆道:“诸子百家,务虚论理者多,经世致用者少;怀古念旧者多,推动时势者少;纠缠细目者多,紧扣大要者少。先生以为如何?”
“妙!”红衣人击掌笑道,“三多三少。看来先生推崇创新,注重致用了。但不知先生对天下大势可有高论?”
卫鞅大饮一爵,一泄胸中块垒道:“方今天下,战国争雄,诸侯图存,是为大势。争雄者急功近利,唯重兵争,却不思根本之争。是故争而难雄,雄而难霸,霸而难王,终未有大成之国也!三十余中小诸侯,或以守成图存,或以依附图存,或以斡旋图存,若郑庄公以小国求变图存而成小霸者,竟无一国。以此观之,中小诸侯难逃厄运,争雄之大国难有所成。先生以为如何?”
一番慷慨,引来厅中聚酒者引颈相望。纷争之世,时世潮流的变化与每个人的归宿息息相关,人们自然是倍加关心,但有议论便想听个究竟。此刻见这个布衣士子出语不同凡响,士子商贾吏员人等便纷纷聚拢而来,自然围成了一个大圈。洞香春侍女对此等情景习以为常,从容地将每个客人的酒案就势转移,片刻间便形成了一个众人聚酒论战的氛围。转移之间有人鼓掌赞叹:“好!口辞简约,义理皆通,确为高论!”
“且慢!先生说争雄之大国难有所成,岂非一言骂倒天下?我看楚国就能大成!”
卫鞅见有人发难,雄心陡起,拍案笑道:“这位先生,未免太过一厢情愿也。楚国虽地广人众,但变法却是浅尝辄止,依然被世族封地分割得零零碎碎,法令不能一统,国力不能凝聚。时至今日,连一个奄奄一息的越国都奈何不得,谈何大成?谈何争雄?”
众人一片哄笑,显然是应和卫鞅,嘲笑那个拥楚士子。此时那个红衣人却向众人抱拳拱手高声道:“诸位且慢,容我问完先生。”转回身道:“六国分秦,事在紧急,何以时近一月,两边皆无声息?”这是刚刚传开的消息,又是实实在在的眼前大事,自然是人人关心,人人都要听听这言必出新的年轻士子的说法,场中骤然安静下来。
卫鞅稍有沉吟,微笑道:“以在下推之,目下虽无巨浪掀起,水下却必有大动。然两边皆非阳谋,此处却不便道来。”
红衣士人傲慢的笑容一扫而去:“先生以为,六国分秦,魏国当持何策?”
卫鞅猛然举爵,却没有了酒。侍女飘然飞来,轻灵斟酒。卫鞅举爵饮尽,正色道:“大事不赖众谋,大功不赖联军。六国灭秦,不若魏国独当。合力虽则势大,然则裂缝亦大。若魏国独对秦国,强力敦促其回迁西部雍城,否则,逼迫秦国割让东部十城以保栎阳。若秦都西迁,东部必弱,魏国河西大军可一鼓破之!秦国若割让十城,则秦国沃土尽失,陷入西陲一隅,当有国破之危也。”
白发老人未动声色,身体却是轻轻一抖。红衣人揶揄笑道:“如此轻松,要大军何用?”卫鞅冷冷一笑:“先生若不知上兵伐谋为何物,也就罢了。”一副不屑与之再辩的神色。红衣人却非但没有不悦,反倒是爽朗大笑:“中庶子卫鞅果然不凡!佩服。”
有人高声问道:“这位是中庶子卫鞅,却不知红衣先生何许人也?”
“士人论政,时下风尚,何须留名?告辞。”红衣人起身一拱,大袖挥洒而去。
卫鞅默然,又举爵一饮而尽,低头默默思忖着。围观众人见骄傲的红衣人已去,年轻人似乎已经无心论战,便也纷纷散归原处,大厅中一时又静了下来。白发老人悠然道:“公子坚刚严毅,锋锐无匹,划策之精到实是罕见。然算划深刻者,阻力必大,望公子以天算为本,徐徐图之。”卫鞅猛然抬头,爽朗大笑道:“前辈,我更相信人为。”
不想红衣人报出卫鞅名字后,厅中已经议论纷纷。为卫鞅上酒的侍女轻步如飞,向后厅飘去。片刻之后,一个清秀异常的布衣士人来到大厅。此时白发老人正和卫鞅殷殷道别,布衣士人便站在厅口屏风一侧专注地端详卫鞅。卫鞅送走老人,回身来到自己案前,将一个金饼放到铜盘中便要出厅。却不想侍女捧着金饼轻柔笑道:“洞香春主人立规,客人但有高论,分文不取。敬请先生收回。”卫鞅一怔,又爽朗一笑,也不推辞便将金饼收起。侍女低声笑问:“不知先生明日还来否?”卫鞅酒意犹在,揶揄笑道:“也是分文不取么?”侍女点头笑答:“也许永远都是。”卫鞅对这慷慨的回答似感意外,不禁又一阵大笑,径自出厅下楼去了。走到庭院树荫处,却听身后有人道:“先生留步。”
卫鞅回头。一个清秀的布衣士人拱手迎来:“闻听先生颇通弈道,不知肯赐教否?”卫鞅惊讶道:“你是何人?如何知我喜欢棋道?”布衣士人道:“游学士子而已。安邑城对洞香春没有秘密。”卫鞅听说是游学士人,不禁释然笑道:“今日无此心思,下次若邂逅相遇,定当就教。”布衣士人道:“洞香春既可手谈,又可广闻博见,先生何不多多光顾?”卫鞅揶揄笑道:“多多光顾?洞香春博金如海,只怕成了顾光。”布衣士人被逗得“噗”地一笑,忽然孩童般顽皮地笑道:
“怕它何来?洞香春棋室从来分文不取的。再说,店东请我谋划雅室改装,特许我有一个好友来访。”卫鞅见他少年般天真,童心忽起,哈哈笑道:“那么我来就说,找这么一个布衣游学?”手中比划着他的清秀模样。布衣士人脸泛红晕笑道:“用不着,你进门我就知道。”卫鞅笑道:“也好,反正我近日要来一次。”布衣士人道:“最好后日晚上。”卫鞅笑问:“却是为何?”布衣士人笑答:“后日我歇工。”卫鞅大笑:“为人做事,身不由己也。好,我走了。”说罢扬长而去。布衣士人却站在树荫里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卫鞅去远。
次日清晨,丞相府刚刚开始洒扫庭除,卫鞅骑着白马驰出城外。
沿着涑水岸边一阵疾驰,他身上已是微微冒汗。放马跑出三十余里,卫鞅走马而回。想到昨夜在洞香春遇见的白发老人,他便不能安宁,总是感到老人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看不透的神秘。卫鞅油然想到古代姜尚、百里奚甚至自己的老师,这些年岁高迈却依然心怀天下的大才高隐,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人。昨日经他一番点拨,的确有茅塞顿开之感。自己原来何曾想到秦国?何曾想到这样的贫弱之国也可能有所作为?看来自己几年来专注于魏国,潜心于书房,对战国情势已经有所生疏了。洞香春看来还得去,那里那种赤裸裸的辩驳论战和毫无掩饰的秘闻传播,几乎就是一个消息海,一个不同形式的智慧战国。卫鞅相信再去几次,就能决断出自己的出路。想到这里,他眼前浮现出那个俊秀明朗的布衣士人,想到了他孩童般顽皮的笑容和为了手谈的良苦用心,不由“噗”地笑了出来。无垠宇宙,茫茫人海,不期而遇一个毫无心机的棋友,也算一件舒心的事了。自己在陵园至少还得守一段时间,竟日苦读有时也感到枯燥难耐,若能将这样一个顽皮可人的小棋友邀去消磨消磨,也是快事一桩……突然,他看见涑水南岸码头停泊了一只小船,船上的红衣人竟好像是昨日在洞香春的辩驳对手?卫鞅眼力极好,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使他不想在此处遇见此人。他圈转马头,直上山坡,隐在树后向河边观望。
南岸边驶来一辆华贵的轺车,车后有一队骑士。从下车官员的步态看,好像上将军庞涓。卫鞅没有看错,这正是上将军庞涓为红衣人送行。两人的对话随风飘来,很是清晰。
“上将军,这辆轺车价值不菲也。”
“先生见笑了,此乃魏王所赐,迎送必得乘坐。庞涓不能违拗王命也。”
一阵大笑:“上将军,在魏王眼中,你与珠宝何者更重?”
“先生取笑。庞涓不解,先生法家名士,为何定要返回齐国?魏国更需要人才。”
“上将军,慎到志在学宫,不在朝堂。魏国若真的需要人才,眼下就有扭转乾坤的巨子,何不起用?”——啊,原来此人竟是名闻天下的慎到!
“但不知先生所指何人?总该不会是公叔痤荐举的那个卫鞅也。”
慎到一笑:“上将军请我考校卫鞅。我观此人器宇风骨,决然盘盘大才。他对实际政务的精到深刻,令人惊讶。此人若能在魏国为相,与上将军文武相辅,魏国无可限量也。”
庞涓大感疑惑:“噢?此事来得蹊跷!我亲自考校卫鞅,明见他平庸迂腐,几乎只读儒家之书。何以先生竟认为他是相才?”
慎到大笑:“安邑城三岁孩童都知道,上将军与公叔痤将相不和,卫鞅能相信你么?酒肆谈辩,自然是名士本色了。上将军以为如何?”
庞涓似乎停顿了一阵,又传来声音:“先生放心,庞涓当力保卫鞅入政。”
“好!如此我法家将会涌现一个名垂青史的大家了。”
“先生何以甘心将大位留给别人?自己不想名垂青史?”
慎到一阵笑声:“任谁都能名垂青史,何如烧了那堆史书?慎到碌碌中才,居相为政,平平而已,何须徒然费力?”
庞涓:“先生可知卫鞅师承?”
慎到:“慎到相人,不问师门,唯看真才实学足矣。”
庞涓:“多谢先生指教。”
“告辞。”慎到大袖一甩,小船顺水飘然而去。庞涓车骑也辚辚隆隆地走了。
看看小船漂远车马无影,卫鞅方从山坡下来。一路却是心思翻动,谁能想到此人竟是慎到?谁又能想到慎到受庞涓之托找到洞香春考校自己?如此一来,在庞涓面前的一番工夫岂非弄巧成拙?庞涓何以要这样做?难道他根本就没有相信自己?果然如此,岂非证明庞涓依然在怀疑自己?慎到在庞涓面前将自己如此褒奖,岂不是引得庞涓愈发不能放手?庞涓会如何对待自己?想到传闻广泛的庞涓孙膑之间的恩怨故事与庞涓的无情手段,卫鞅不禁心中发紧。庞涓不是公叔痤,永远不可能像公叔痤那样着力举荐自己。庞涓懂得铲除潜在的竞争对手,只要他认定你将是他真正的竞争对手……突然,卫鞅心中一亮——庞涓未必认定自己是潜在对手!但细细琢磨,一时却又吃不准了。凭他对庞涓的体察以及种种关于庞涓的传闻,庞涓自视极高,是极为自信的一个人,未必会因为公叔痤的举荐与慎到的评价而推翻自己的考校。但是,公叔痤与慎到,都以“相人”享誉天下,庞涓又岂能对这两个人的话当耳旁清风一阵?
一段进城的路,卫鞅磨了整整一个时辰有余,终于打定了主意。
六棋室里的六国角逐
洞香春的棋室永远都是诱人的。
主楼三层靠近庭院园林的一边,是安邑人人皆知的养心厅。养心厅者,专供客人纹枰手谈之清幽去处也。厅中疏落有致地排列着数十张绿玉案,每案各置做工考究的红木棋枰。北面墙上赫然挂一方特制的巨大木制棋盘,两侧永远站着两名女棋童。寻常时日,吏员士子们饮酒聚谈激烈辩驳之后,三三两两地来到养心厅安然对弈,将那无穷的机谋杀心尽显黑白搏杀之中。若有特出高手或弈者请求,养心厅执事便会布置大盘解说。这时分散对弈的人们便会停下搏杀,仔细品评大盘棋势,遇到精彩处便喝彩叫好,遇到失算处便摇头叹息。如果说,论战与交流传闻是洞香春的立足根本,那么养心厅的博弈便是洞香春的灵魂。
养心厅中最显眼的,是大盘下立在玉石架上的一张厚厚的铜板。铜板上刻着八个大字——连灭六国者,赏万金!煞是惊人。战国士子无不知棋,棋道杀伐中,士子们每每将对方与自己比做相互交战的两国一决生死。大厅中常常有诸如“赵国死矣”的叹息或“楚国得三城”的叫好,便是对双方的大势评判。时日长了,洞香春便将这习俗变成了一种棋外的规则,使弈者竞争更加激烈。弈者进厅入座,棋童便捧来一个铜鼎,鼎中是刻着字的七大战国与三十余中小诸侯国的圆形铜板。弈者伸手抓出一枚铜板,上面的国号便是自己一方的代号。
若双方都摸到了大国,围观者便会助兴高喊:“燕楚大战,好!”若一方是大国而另一方是小诸侯,人们便会替小诸侯摇头叹息,若小诸侯一方胜了,人们则会加倍地兴奋喊好。若这时厅中恰恰有该国士子,他们便会高兴地请胜利者和客人们饮酒,而且会将这看做是国运的暗示。洞香春立下规矩,但有连灭“六大战国”而“统一”天下者,赏万金!然而数十年来,从来没有人在这里哪怕是连灭三大战国,所以那铜板镌刻的悬赏文告竟是始终不能拆除。正因为这种博弈规矩与风云动荡的天下大势隐隐暗合,所以那种国运与棋道交相刺激的诱惑,是其他聚谈甚或论战都不能替代的。
今日午后,养心厅来了一位非同寻常的客人。这便是那位面目黧黑的薛国商人猗垣。他和那个面白如玉的俊仆来到养心厅时,厅中已经有三十余座在捉对儿搏杀。华贵轩昂的黧黑商人微笑着对女执事道:“何座胜多?”女执事恭敬地将黑白主仆领到中间一案前道:“这位先生已连灭三家诸侯,格杀凌厉,无可匹敌。”猗垣拱手微笑道:“在下愿与这位先生对阵,不知先生肯迎战否?”座中中年士人正在独坐饮酒,闻言矜持笑道:“迎战何难?只是须得让子搏杀。”猗垣爽朗大笑道:“一战若败,再让不迟。”中年士人点头笑道:“然也。”猗垣回头对执事道:“敢请安置大盘。”女执事兴奋地答应一声,回身向棋童道:“伺候大盘,摆案。”
片刻之间,养心厅中央单列出一座晶莹碧绿的长案棋枰。待双方坐定,秀丽的女棋童捧来铜鼎请二人定名。中年士人伸手入鼎,摸出一个铜板“啪”地打到案上,不由兴奋大叫:“好!楚国!”黧黑商人摸出一枚铜板一打,却是鲁国,围观者不禁轻轻叹息。中年士人道:“大国让先,请先生执黑棋。”言下之意,自然是他选了白棋。黧黑商人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了。”便伸手将一枚黑子清脆地打到左上三三位,手未缩回,中年士人已经将一枚白子“啪”地打在右下星位。商人略一思忖,再将一枚黑子打到左下三三位。此时大盘下的棋童已经变成了四个,两个在木梯上站立,两个在地上站立。棋案前女执事高声报棋:“黑棋左上三三,白棋右下星位,黑棋左下再三三——”棋童便将带有短钉的特制棋子摁进所报位置。
三手棋一出,大盘下的围观者一阵嗡嗡议论,大部分是替“鲁国”叹息,一人高声道:“鲁国守势太过!”年轻商人却是不动声色。
随着大盘棋子不断增多,只见“楚国”形势广阔,“鲁国”却是抢占了四个大角,中腹一队“鲁军”正在出逃。显然,“鲁军”若逃出,则“楚国”地、势皆失。“楚国”若擒获“鲁军”,则灭“鲁”无疑。养心厅中寂静无声,观者无不为“鲁国”担心。一个大红长衫的鲁国士子急得额头冒汗,连连搓手。这时“鲁军”眼看山穷水尽,却突然掉头攻击“楚国”不甚整肃的追兵,且一举切断追兵归路,十余回合激战,竟将与大本营割裂的一队“楚军”歼灭。
“好——鲁国万岁!”那个额头冒汗的鲁国士人激动得嘶声大喊,厅中一片鼓掌喊好之声。几个楚国的黄衣士子不禁连声叹息,跺脚唏嘘,如丧考妣一般沉痛。鲁国士人高声喊道:“执事,上酒!每位先生一爵,鲁国泰山老酒!”片刻之间,一队侍女飘来,每个士子手里都有了一爵红亮亮的泰山美酒。鲁国士人举爵笑道:“为鲁国不衰不灭,干!”遵照为胜利者庆贺的规矩,所有人都举爵呼应:“为鲁国不衰不灭,干!”全场一饮而尽。
中年士人向年轻商人一拱手道:“先生精通博弈,在下佩服,明日再请赐教。”转过身又对几个楚国士人深深一躬,大有羞愧之色,匆匆下楼去了。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养心厅已经灯火通明。兴奋议论的士子们纷纷和黧黑的年轻商人商讨方才的激战。那个面白如玉的俊仆,却只顾站在棋枰前凝神沉思。这时,人群中出现了那个画工布衣士子,目光在厅中巡睃,似乎感到失望。突然,他眼睛一亮,快步向大厅门口走来。
卫鞅出现在养心厅口,依旧一身白衣,凝重飘逸。
布衣士子从背后轻轻一拍,低声笑道:“兄台来也。”卫鞅回头一看,高兴地笑道:“如何不称先生?非礼也。”布衣士子笑道:“俗套。手谈友人,自应是兄台了。”卫鞅亲切微笑道:“甘做小弟,却是亏了。”布衣士子道:“得遇兄台,亏之心安也——”拉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卫鞅不禁大笑:“还真是亏了啊?”转低声音道,“哎,回头到我的山里去手谈,如何?”布衣士子高兴得笑出一脸灿烂:“妙极妙极!”卫鞅道:“今日如何手谈?”布衣士子颇为神秘地笑道:“小弟听执事讲,方才有个大商棋道精湛,灭了‘楚国’,兄台先胜他一局如何?”卫鞅摇摇头笑道:“灭国棋战?那你?还是你我消磨了。”布衣士子道:“兄台不知,小弟最喜欢看棋。杀败那人,小弟为你庆贺。”卫鞅笑道:“输了如何?”布衣士子又露出顽皮的笑容:“小弟为你一哭。”卫鞅不禁哈哈大笑:“好,听你哭。”
布衣士子领卫鞅来到中央案前,只见面目黧黑的年轻巨商正在若有所思地和他的俊仆摆方才激战过的那盘棋,一边摆一边品评讲解。卫鞅端详有顷笑道:“楚国何其蠢也?”主仆抬头,商人笑道:“先生对‘鲁国’不以为然?”卫鞅淡淡一笑道:“机敏有余,大局不足。”商人揶揄笑道:“如此品评,先生定是弈道高手了?”卫鞅笑道:“尚未见阵,何论高低?”商人豪爽笑道:“可否与先生对弈一局?”卫鞅点头道:“大盘?”商人豪爽道:“大盘。”
卫鞅回头笑道:“小弟,如何?”
布衣士子高兴地上前:“二位请入座。我识得执事,即刻安置。”说完轻步走向厅后月门。
两人刚刚坐定,侍女便捧上赵酒给二人斟起。卫鞅与商人同时举爵相向,一饮而尽。也就在这片刻之间,大盘与棋枰均已安置妥当,女执事肃然站于长案前三尺处,养心厅士子们也围拢在大盘下啧啧感叹今日的奇遇。布衣士子却只站在卫鞅身后,不断打量对面的商人。
玉面俊仆站在商人身后,也不断注视对面的卫鞅,眼中大有光彩。棋童捧来铜鼎请二人定名,商人摸出一个“魏国”,厅中顿时哗然喝彩。商人却是一怔,又是淡淡的一笑。卫鞅随意一摸,却出来一个“秦国”。围观者不禁一阵叹息。卫鞅心中闪过白发老人,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
“敢问先生,笑从何来?”商人拱手正色,似乎特别在意对手为“秦国”的大笑。
卫鞅豪气勃发:“人言弱秦,安知不会在我手中变为强秦?”
商人长长嘘了口气:“先生,岂不知我手中的魏国更强大?”
“强弱之势,古无定则。强可变弱,弱可变强。变化之道,全在人为。安知魏国不会萎缩弱小?”卫鞅决胜心起,双目炯炯发亮。
年轻商人似乎也特别兴奋,慨然道:“秦为弱国,先生请。”
卫鞅盯着棋枰,也不谦让,一枚黑子“啪”地打到中央天元上。
女执事高声报道:“秦国占据天元——”围观者一片哗然,当即一齐聚拢到棋枰四周。
黧黑商人惊讶地“啊”了一声:“先生何等下法?许你重来,莫将秦国儿戏了。”
卫鞅很是平静:“中枢之地,辐射四极,雄视八荒,大势之第一要点也。如何儿戏秦国?”
“我若占地,先生之势岂非成空?”商人拈一白子,打到右下角位。
女执事高声报道:“白棋第一手,右下三三位——”
众人一片赞叹,纷纷点头。卫鞅身后的布衣士子和商人身后的玉面俊仆却都一齐盯着卫鞅,似乎又紧张又兴奋。
卫鞅淡然道:“势无虚势,地无实地。以势取地,势涨地扩,就地取地,地缩势衰。”拈一枚黑子,“啪”地打到右边星位。
“黑棋,右手星座——”
须臾之间,大棋盘上已落九手。黑棋五手均占上下左右中五星位,白棋四子占四方角地。年轻商人凝视棋盘,看黑子构成了一个纵横天地的大“十”字,正色拱手道:“先生行棋,着着高位,全无根基,却是何以将秦国化为实地?莫非有意输掉秦国?”急切之情,似乎比对自己的“魏国”更在心。
卫鞅不禁笑道:“岂有此理!若有高位,岂无实地?看好你的魏国便是。”
围观者多有魏人,立即一片呼应:“先生但下便是!”“魏国一定要胜!”
黑面商人不再说话,开始驱动“魏国”攻取实地。“秦国”却是腾挪有致,尽量避免缠斗。几十个回合后,“魏国”角边尽占,仔细一看,却都龟缩于三线以下。“秦国”却是自四线以外围起了广阔深邃的大势,莫名其妙地竟使“魏国”实地明显落后于“秦国”!
哄哄嗡嗡……养心厅整个骚动起来。魏国的吏员士子们急得连连叹息,故意以议论的口吻高声评点,以图给“魏国”一点儿启示和警告。黑面“魏国”却是不急不躁沉思默想,突然打进“秦国”腹地。
“好!”大盘一上子,厅中齐声叫好。布衣士子与玉面俊仆尽皆微微皱眉。
“秦国”没有慌乱,却突然向“魏国”边地切入。“魏国”若被渗透,实地就有可能被搜刮净尽。思忖良久,“魏国”只有回兵抵挡。但是如此回防,“秦国”本有些微缝隙的防线也因此而成了铜墙铁壁。卫鞅舍弃了渗透“魏国”边地的零散“秦兵”,抢得先手,突然向先前打入腹地的“魏军”发动猛攻。由于“秦国”起手占据了中央天元,一队“魏军”无论向哪个方向逃窜,都被从中央逼向四周的铜墙铁壁。堪堪数十回合,“魏军”被四面合围,终于陷入绝境。
养心厅一片愕然,一片沉寂,连叹息声也没有了。
“好——”一声脆亮,布衣士子和玉面俊仆两人不约而同地鼓掌高叫。
随着喊好声,一片沉重的叹息声终于嗡嗡哄哄地蔓延开来。“魏国气运不佳啊。”“此等打法,真教人匪夷所思。”“秦国有好运了,往前看吧。”
黑面商人站起身来肃然拱手:“先生棋道高远,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布衣士子笑吟吟高声问:“在座诸位,可有不服么?”
一片掌声,一人高声道:“战国讲究个崇尚实力,我等魏人也服了!”话音落点,养心厅一阵喊好喝彩。又一人高声道:“这位先生为棋道生辉,可否指点方才棋理,让我等以开茅塞?”
黑面年轻人也拱手笑道:“在下也有此意,愿闻高见。”
卫鞅心头又一次闪过白发老人的身影——奇怪,如何今日又一次贴近了秦国?对这种蹊跷之事他素来不以为意,今日却总是挥之不去。眼见厅中人等诚心请教,便抛开思绪微笑起身。战国风气,素来没有多余的自谦客套,胸有见解而遮遮掩掩,会被人大为不齿,一班名士更是不屑于虚己。卫鞅从容上前,指着墙上的大棋盘道:“围棋之道,天道人道交合而成也。远古洪荒,大禹疏导,大地现出茫茫原野。于是大禹立井田之制,划耕地为九九扩大的无限方块。其中沟渠纵横交织,民居点点布于其上,便成人间棋局也。后有圣哲,中夜观天,感天中星光点点,大地渠路纵横成方,神往遐思,便成奇想,遥感天上星辰布于地上经纬,当成气象万千之大格局。神思成技,做经纬交织于木上,交叉点置石子而戏,是有棋道之始也。其后攻占征伐,围城夺地,人世生灭愈演愈烈,棋道便也有了生杀攻占、围地争胜之规则。久而久之,棋道成矣。此乃人道天道交相成而生棋道之理也。”
举座无声,人们仿佛在听一个天外来客的深奥论说。
布衣士子问:“这棋,何以称之为‘围’?”
卫鞅侃侃而论:“人间诸象,天地万物,皆环环相围而生。民被吏围,吏被官围,官被君围,君被国围,国被天下围,天下被宇宙围,宇宙被造物围,造物最终又被天地万物芸芸众生之精神围。围之愈广,其势愈大。势大围大,围大势大。此为棋道,亦是天道人道。棋道圣手,以围地为目标,然必以取势为根基。子子枢要,方可成势。势坚则围地,势弱则地断。若方才之棋,若‘秦国’处处与‘魏国’纠结缠斗,‘秦国’则难以支撑。若以势围地,势地相生,则‘秦国’自胜。因由何在?棋若无势,犹国家无法度架构也。棋若有势,则子子有序,若民有法可依,兵有营规可循也。圣手治棋,犹明君治国,名将治军也。”
年轻的黑面商人离席深深一躬:“先生真当世大才。在下五岁学棋,至今已经二十余年,会过无数名家高手,却未闻此等精深见解。
更无一人能像先生,讲棋而超于棋,将棋道、天道、人道、治道融为一体!今日得遇先生,当称三生有幸。不知先生可否与在下做长夜饮?”
卫鞅笑道:“既逢知音,自当痛饮。”
“好!请到我居所去。”年轻人拉起卫鞅,举步便走。
“这位先生,不能走。”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厅门口传来。
厅中所有目光都转向了养心厅大门。只见一位带剑将军昂昂走进,向卫鞅拱手道:“末将奉公叔夫人之命,请先生回府,商议要事。”卫鞅淡然道:“你是公叔府何人?”来者又是昂昂一拱:“末将新到,未能与中庶子相识,尚请见谅。”卫鞅思忖有顷,对年轻商人笑道:“不期相逢,甚感知音,若有机缘,容当后会了。”黑面商人大有遗憾,却也慨然笑道:“高人可遇难求,但愿后会有期。”卫鞅转身对来将道:“走。”举步间想到那位颇显天真的布衣小弟,想对他道别一声,抬头四望,却不见了他的身影,便不再犹疑,大步出厅去了。
那个玉面俊仆怔怔地看着卫鞅背影,轻轻的一声叹息。
七卫鞅庞涓智计周旋
天街之南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长街,是魏国官员宅邸集中的区域。
这里有两座府邸特别显赫,一座是丞相府,另一座便是上将军府。丞相公叔痤已经死了。按照魏国定制:开府丞相死后其眷属应迁出丞相府,搬到国君赏赐的纯粹住宅,这种官署与住宅两结合的官邸应当由继任丞相居住。目下继任丞相虽没有确定,但官场对上将军庞涓出任丞相还是看好的,认为他完全可能同时成为这两座显赫府邸的主人。安邑官场素来以灵动闻名天下,自然是纷纷找出各自的理由来向上将军讨教。就在这已近午夜的时刻,上将军府前还是高车骏马如流,进进出出不断。上将军庞涓近日也一改平素间疏于应酬的习惯,对任何一个拜访讨教者都热诚指点,愿做学生门客者也欣然接纳。这种兴旺热闹,与百步之外幽幽冷清的丞相府适成两端比照,在这锦绣华贵的长街显出了一段宦海沧桑。
十名铁甲骑士护卫着一辆锃亮的轺车辚辚驶来。车上的卫鞅却感到不是滋味。礼贤下士么?派来一个赳赳千夫长。保护贵客么?倒更像是防范他逃走。卫鞅一出洞香春看到这轺车甲士,就揣测到自己将要去的地方。他安然上车,也不问为何说到丞相府而不进丞相府,听凭轺车向上将军府驶来。到得车马场轺车未停,直接驶入西偏门,进入幽静的跨院。千夫长在跨院石门前下车,向卫鞅昂昂拱手道:“到了,先生请下车。”卫鞅跳下车来,千夫长又向石门前肃立的军吏亮出了一支令箭,军吏肃然退后一步,两人进入幽静的庭院。
庭院正房廊柱下站着一位身穿大红斗篷者,千夫长高声报道:“禀报公子,中庶子卫鞅带到。”廊下红衣人挥挥手,千夫长昂昂而去,红斗篷者大笑迎来:“卫鞅何其风流?竟到洞香春消遣了,妙也!”卫鞅淡漠笑道:“公子卬王族贵胄,竟无居室待客么?”公子卬又是一阵大笑:“你啊,总是那么峻刻。来来来,进去就知因由了。”说着拉起卫鞅的手走入烛光明亮的正房。
正房里间是一个精致的小厅,竹简四围,剑架中立,两张长案上已经摆好了鼎爵酒肉,虚位以待。公子卬亲切笑道:“卫鞅,请入座。”卫鞅也不说话便坐入南面的客位。公子卬坐了北面正位,举爵笑道:“久未聚首,常怀思念。来,先干一爵。”卫鞅淡淡漠漠地笑着举爵,两人一饮而尽。公子卬慨然一叹道:“卫鞅,你刚来安邑,我就与你相识也。五年了,卬虽说是王族贵胄,可没有将你做小吏看。你是我的高朋益友,我的军师也。我每有难处,你总是能给我谋划出个好办法。否则,我早被活吞了……来,再干!”
卫鞅笑道:“权术谋划,卫鞅不以为荣,聊做游戏耳,何足道哉?”
“好!痛快。不过,我还是要还这个人情。”
卫鞅一阵大笑,只是不接话题。公子卬继续兴奋地说着:“昔日,我也曾举荐你到魏王身边做舍人,锦衣玉食,何等贵气?可你就是不去,跟着老公叔泡了几载书房,这叫名士入世么?老公叔器重你么?连个都司徒都不给,最后搪塞,干脆举荐你做丞相!这不是痴人说梦么?丞相那么好做?分明戏弄人也!还说不用你就杀了你,老公叔何其阴狠!若非魏王睿智通达,你岂非大祸临头?终了如何,你还替他守陵,世上还有个公道么?”
公子卬说得慷慨激昂。卫鞅却是面色渐渐阴沉,片刻间连饮三爵,竭力压制自己胸中翻翻滚滚的愤怒之火。对公子卬这样的人他能如何说辞,此时此地此人,都不是自己应该辩白的,唯一要做的,就是忍耐,忍耐。公子卬却是另一番感受,他很是同情卫鞅,很是理解卫鞅的心绪——经他点拨,卫鞅醒悟过来,心里自然不好受。他便举爵陪卫鞅连饮了三爵,叹息一声道:“卫鞅啊,不要难过。天无绝人之路。今日请你,就是好事一桩。上将军庞涓听我说到你的才具,十分器重,想委你做他的军务司马,职同中大夫,比中庶子那是天上地下了。如何?时来运转也。”他讲得兴致盎然,溢出浓浓的施恩救人了却心愿的快感。
“军务司马,职同中大夫,不小。”卫鞅淡淡一笑。
“有三进宅院,三尺轺车,十名甲士,年俸三千斛也。”
“又悠闲,又风光。人云:‘想舒服,中大夫。’对么?”
公子卬大笑道:“鞅兄呵,你是说透了。再说,你到上将军府,对我也好。”说到后半句,他压低声音神秘地一笑。卫鞅摇摇头道:“公子高论,卫鞅不明。”
“你啊你,书房真将你给泡迂了?有你在此,这里的事我也清楚些许。你放心,有我在,没有谁敢动你。”
刹那之间,卫鞅的炯炯目光盯住了公子卬,倏忽之间却又消失,脸上现出淡漠的笑容:“公子良苦用心,卫鞅感念不已。只是卫鞅与这做官无缘,如之奈何?”
“却是为何啊?”厅外传来浑厚的话音,随之走进一个红衫拖地长发披肩显得洒脱随意而又不失气度的人,赫然便是上将军庞涓。
公子卬连忙道:“卫鞅,上将军到了,还不见礼?”
卫鞅离席而起,躬身一礼道:“中庶子卫鞅,参见上将军。”
“入座入座。”庞涓坐到横置的长案前,抚着长须悠然笑道:“卫鞅啊,我的掌书说你博学强记,六经皆通。公子对你更是大加赞赏。军务繁忙,老夫没有亲自登门求贤,多有得罪,还请见谅了。”
卫鞅谦恭道:“鞅区区小吏,何敢劳上将军大驾?”
“卫鞅啊,军务司马可是赞划军机的要职,你何以说与做官无缘?”
“禀上将军,公叔丞相新丧,我正在为师守陵,不宜入仕为官。”公子卬急切道:“非亲非故,连正宗学生也不是,你何须为他守陵?”
“公子此言差矣。公叔丞相教诲五年,待我不薄,卫鞅自当以师礼报之。我儒家素来以孝道为第一大礼,况我守陵为魏王钦点,岂敢半途而废?”一番话当真有儒家的认真执拗。
公子卬情急道:“那有何难?我向魏王禀明实情,开脱守陵便是。”
庞涓一直静静地看着卫鞅,向公子卬摇摇手,回头道:“当今名士,谁不想建功立业?卫鞅难道不想跟我征战列国,一统天下,名垂青史?”
“三年礼尽,卫鞅定到军前效力。”卫鞅恭敬地拱手回答。
突然,庞涓哈哈大笑道:“卫鞅莫非自命不凡,嫌官小职微?”
“小小中庶子,卫鞅做了五年,上将军自然知晓。”
“莫非想到他国求职?”
“若去他国,何待今日?”
公子卬满脸不悦,叹息一声:“上将军,让他自己慢慢参详去也。”
庞涓大度地笑道:“儒家之士,多有坚贞。卫鞅尽大孝之礼,名正言顺也。卫鞅,你若守陵期满后能来我军中任职,就算本上将军没有看错你。”
卫鞅深深一躬道:“多谢上将军成全。”
庞涓一拍手,走进那个昂昂千夫长。庞涓正色命令道:“卫鞅已经是我军务司马,守陵期满后赴任,你带一百名军卒护卫司马,不得出半点差错。”
“末将遵命!”千夫长昂昂应命。公子卬拊掌大笑:“上将军求贤有术,真个高明,我看你卫鞅敢不做官?”卫鞅沉吟有顷,期期艾艾道:“既然如此,上将军,预发我俸金么?”
庞涓心中顿时一松:当一个人计较官俸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没有威胁了,于是欣然道:“卫鞅所请有理,司马官俸、车马、府邸,一应从年后发放。”
卫鞅诚惶诚恐地一躬:“多谢上将军恩德。”公子卬一阵大笑道:“你这卫鞅,前倨而后恭,看来是只服上将军也!”卫鞅略带愧色地笑道:“公子见谅,卫鞅原也敬服公子。”庞涓与公子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深夜,昂昂千夫长“护送”卫鞅到丞相府门前。卫鞅谢绝了车马入府,在幽暗冷清的丞相府门前下了车。望着轺车远去,他怔怔地站在树下,不禁一声沉重的叹息。
突然,身后有轻轻笑声。
卫鞅一惊,迅速回身,却见那个清秀的布衣士子笑吟吟站在面前。卫鞅生气道:“如何没个正形?夜半游魂一般。”布衣士子笑道:“你如何不问你走时我到何处去了?”卫鞅板着脸道:“你不说,我问你何来?”布衣士子道:“啊,我却知晓,中庶子卫鞅变吏为官,成了军务司马,明年就有官俸了。”卫鞅惊讶得一时无对,思忖间凛然道:“实言告我,你何许人也!”
布衣士子一笑:“无论我是谁,都不会有损兄台丝毫。我来,是提醒你一件事。”
“提醒我何事?说!”
“凶巴巴的,名士都这样么?”
卫鞅被他说得有些尴尬,想想也是没来由的声色俱厉,不由笑道:“好,向小弟致歉了。请问,要提醒我何事?”
“哼,像个老儒,还不如凶巴巴。”卫鞅不禁哈哈大笑:“哎呀呀,你这小弟,难缠得紧。说话,别噘着嘴了。”
布衣士子看着卫鞅,脸色红布一般。卫鞅亲切地拍拍他肩膀:“莫紧张。有不好的消息么?”布衣士子身子轻轻一抖,又立即镇静下来道:“兄台,与你对弈的那个大商,是秦国密使。”
卫鞅闻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又是秦国?洞香春的种种巧合刹那间在他心中闪过——老人说秦国,下棋执“秦国”,对手又是秦国密使——莫非真是天意?倏忽间,一阵警悟从心头掠过,大有清凉舒畅之感。卫鞅长长出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他至少能明确断定,秦国密使至少对他没有恶意,不会是坏事。突然,他对这个短暂相识的布衣士子顿觉亲切,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释然笑道:“不问你是谁,多谢你了……哎,你身子为何发抖?凉风吹的?”卫鞅说着解下自己的长衫,给布衣士子披在身上。
布衣士子微微喘息:“略受风寒,不打紧。兄台莫要再去洞香春了,有大传闻我来告你。”
“又不让我去了?好,不去。哎,是否你不在洞香春做了?”
布衣士子摇摇头笑道:“你本该回陵园了,又牵挂消息不通,解你一难还不好?”
卫鞅没有想到这个邂逅的少年这般聪颖,竟然能想到他的处境,不禁涌上一种欣慰,轻轻一叹道:“是啊,我不能老在上将军眼皮下转悠,我应当离开,也得好好思谋一番,许多事情我还得想透才是。”
布衣士子一拱手笑道:“我走了。长衫给你。”
卫鞅笑道:“下夜凉如水,给我何来?”
布衣士子又露出那种顽皮的笑容:“兄台一件官衣,明日如何出门?”
卫鞅被他说破,不禁哈哈大笑:“你也,鬼灵精!我这小吏无车,不能送你,不若到我的小屋痛饮手谈一夜,如何?”
布衣士子明亮的眼睛一扑闪,笑道:“洞香春近在咫尺。我走了。”说完径自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