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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国耻昭昭2

公孙贾拱手正色道:“遵命,臣将转于太史,刻简留存。”

“诸位以为,何人堪当秘密特使?”秦孝公收敛笑容,转了话题。甘龙慨然道:“此策乃景监将军谋划,将军必有成算,当以景监为使。”

“嬴虔亦赞同景监为特使。”左庶长嬴虔立即支持。“我等赞同。”公孙贾、子岸、杜挚齐声表态。

秦孝公点点头,似乎对大臣们出乎意料的一致并没有感到意外。他看着景监:“景监以为如何?”

景监躬身,肃然回答:“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秦孝公默默注视着景监,泪水骤然溢满了眼眶。

四秦国君臣在老霖雨中感谢上苍

暮春初夏,虽说已经是草长莺飞,但渭水平川的早晚还是颇有凉意的。尤其是河谷山口,早晚时分的凉风尚有些许寒冷。太阳距离西山尚有一竿之高,出城劳作的栎阳秦人便开始络绎不绝地回城了。但在城南栎水岸边的高坡风口上,却有一个人久久站立,一任河风吹得他的长衫啪啪作响,仍旧没有离开。两丈之外的洼地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默默地守候着。

秦孝公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时辰。河中碧绿明亮的波涛已经变得金黄幽暗了,风中的暖意已经消退,暮色苍茫的原野弥漫出凉如秋水的萧瑟寒气。这一切,二十二岁的年轻君主都没有察觉,他只是遥望着已经淹没在暮色中的东方远山,长长地沉重地叹息。分化六国所需要的万金之数虽然凑齐了,他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宽慰,反倒被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折磨得寝食难安。一想到母亲那慈和平静的笑容,他心中就像刀割般难过。

那天政事堂廷议之后,他忙于听匆匆赶来的雍城令禀报民情,又商议确定了继续安定民心的方略。雍城令刚走,景监又急急赶来禀报派赴大梁的密探传回的急报,说魏楚赵三国大军按兵未动,详情不知。两人商议了半天,还是揣摩不透发生了何种变故,决定继续筹集重金,不管发生何种变故,分化六国的方略不变。景监走后,已是午夜,他正要站起来端详羊皮大图,却一头栽倒在书案上。醒来时分,白发如雪的母亲正坐在榻旁静静望着他。母亲没有流泪,甚至没有叹息,见他醒来睁开眼睛,反而向他慈祥地微微一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回身端过铜鼎打开鼎盖,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过来就要喂他。在嬴渠梁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喂过他吃饭,即或在孩提时候生了病,母亲也要看着他自己坐起来吃饭。目下自己已经做了国君,年迈苍苍的母亲却端起了食鼎要喂他吃饭。嬴渠梁霍然坐起,掀开毛毡:“娘,没事,我自己来。”母亲又是微微一笑:“没事就好,也该没事。”待嬴渠梁大口吃喝完毕,汗津津站起来时,母亲也从绣墩上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儿子:“渠梁,娘有两千金,还有几件珠宝,都给你准备好了,让黑伯来搬走。”骤然间,嬴渠梁泪水夺眶而出:“娘!你,你都知道了?”母亲微笑着点点头:“这两千金,是秦国后宫四百年星星点点留下的,今日也派个正当用场。”嬴渠梁肃然跪在了母亲面前:“娘,渠梁无能,使秦国蒙受耻辱,使一国太后蒙羞。渠梁请受责罚。”霍然脱去长衫,露出汗津津的脊梁。母亲扶起了他,替他穿好长衫,又为他拭去脸上的泪和汗,温和地斥责他:“渠梁大错了。娘岂不知能屈方能伸?都像你公父那样硬打硬挣,秦国未必成得大器。渠梁,娘知道你,老秦人就是缺乏个‘忍’字。你有,娘信你。”二十二岁的年轻国君第一次感到了白发亲娘的亲和温暖,忍不住抱住母亲哽咽起来。母亲抱着他的头,抚摩着他的长发,一任他痛哭流涕。最后,娘对他说:“渠梁,娘对你只有一个规矩,按时辰吃饭,最迟四更天睡觉。秦国的重担在你肩上,要有后劲。能答应娘么?”嬴渠梁记得自己是认真点了头的。

当黑伯带领内侍从太后庭院搬出两千金和珠宝时,秦孝公派景监查点登记,竟发现母亲头上的金钗和平日须臾不离的一只珠玉枕也在里边!景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执意要送回给太后。黑伯在旁边看得直抹眼泪。秦孝公默默挡住了景监,咬着牙吞回了自己的泪水。他知道,送回去才会真正令母亲伤心。但是,这两件弥足珍贵的东西对母亲毕竟是太重要了。那支剑形的金钗是周天子赐给先祖穆公夫人的,上面有王室徽记和“洛阳尚坊”的古篆刻,是历代秦国第一夫人的标志,绝非一支寻常的金钗。那只珠玉枕,更是公父秦献公着意为母亲精工打造的。那是一块晶莹碧绿的蓝田玉,两端各镶嵌了一颗红得像火焰一样的珍珠,夜来入睡,小珍珠的幽幽微光总是将母亲的脸映衬得分外艳丽。更重要的是,公父将他的一把短剑重新熔铸,镶嵌在了两端枕顶。母亲告诉儿子,那是父亲在时时守护着她。小妹之所以取名荧玉,正是据此荧荧玉枕而来。母亲虽是秦国太后,但毕竟也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失去了夫君的寡居女人。这两件东西对于任何一个女子,都是不可能舍弃其中任何一件的,一件象征着她的尊贵身份,一件寄托着她的悠悠思恋。可如今,母亲是两件一齐拿了出来,而且还是那样平静地拿了出来。但是,嬴渠梁却从母亲那带有笑纹的眼睛里看见了晶亮的泪光,看见了母亲心田流淌的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是母亲年轻美丽的时候最爱唱的《小雅》,那是妻子等待长久出征的夫君归来的一首歌儿。那时候,嬴渠梁不明白母亲为何总是唱这首让人直想哭直喘不过气来的歌儿?当他后来跨上战马挥动长剑冲锋陷阵归来时,他终于听懂了母亲的歌儿。奇怪的是,公父战死后,母亲就再也不唱这首歌儿了。那时候,嬴渠梁依然不懂母亲的心。这一次,年轻的国君觉得自己终于懂了——母亲的心田被犁下了那么多的伤口,却要给自己的儿子留下博大温暖的胸怀。

身为人子,秦孝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强烈愧疚。不愿多想,又不能不想。年轻的国君在寒凉的晚风中不能自拔了。猛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惊醒了他。一回身,景监已经丢掉马缰疾步爬上高坡。秦孝公心中一惊,莫非六国发兵了?

景监上坡站定,气喘吁吁道:“君上,北地令遣使急报,赵国一队商旅越过肤施,从我西北部穿过,向陇西戎狄族聚居区进发。北地军士抓住了一个掉队商人,严刑拷问,商人供出商旅是赵国派出的秘密特使,他是特使护卫,使命如何,还不知晓。”

秦孝公沉思有顷:“商旅目下能走到何处?”

“大约已经进入陇西大山,追是来不及了。”

“景监,这赵国,为何要向戎狄派出特使?”

“君上,景监无从知晓,只是觉得赵国举动极不寻常。”

秦孝公看着东山上的一钩新月,悠悠道:“景监,我觉得这里边有一个大阴谋。六国分秦的具体方略虽然还不清楚,但我这几天总在想,假如我是魏王、庞涓和赵侯,我当如何一举使秦国溃败?他等我等都知道,仅仅靠战场用兵,很难吞灭一个毕竟还没有丧尽战力的秦国。几百年兴亡证实,没有内乱,一个大国很难崩溃。如果他们也是如此想,那么吞灭秦国最狠的手段就是内外夹击。前日得报,魏楚赵三国按兵不动,我不解其中缘由,然则,我内心总是觉得不对。仔细琢磨,六国似乎是在等待。等待何物?说不清楚。今日北地令的急报,倒使我茅塞顿开了。”

景监急问:“君上是说,赵国要在秦国策动内乱?”

“你以为不是?”秦孝公回过头来。

景监醒悟,惊出一身冷汗:“若果戎狄生乱,那可是洪水猛兽,如何得了?”

秦孝公冷笑:“戎狄族群三十多支,岂能全部生乱?目下急务,是要确定哪些支族有危险,方可有备无患。”

“君上,对戎狄事务,左庶长最熟。”

“对,立即回城商议。”秦孝公说着已经向坡下疾走。

回到栎阳政事堂,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的初更时分。左庶长嬴虔急急来到国府时,秦孝公刚刚用过一鼎汤饼。黑伯添了灯油,盖好灯座上的大网罩,便轻步退出,静静地守在门外阴影里。

景监首先向左庶长嬴虔禀报了北地令的急报,秦孝公又讲了自己的推测判断。嬴虔听完,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半晌,他起身走到书房的大图前,用手中短剑敲着秦国西部,又划了一个大圈道:“戎狄诸族三十四支,聚居在泾渭上游六百余里的河谷山原。自先祖穆公平定西戎以来,戎狄诸族除部分逃向阴山外,大部成为秦国臣民。自那时起,老秦人逐步迁到了渭水平川,将泾渭上游河谷全部让给了戎狄诸族定居。两百多年来,西部戎狄一直没有滋生大的事端。厉公、躁公、简公、出子四代一百余年,荒疏了对西部戎狄的镇抚约束。献公二十年,又忙于和三晋大战,也无暇顾及西部戎狄事务,又将驻守陇西的三万精兵东调栎阳。如此一来,西戎各族和国府就有所淡漠疏远。但赋税兵员年年依旧,并无缺少。秦国十万大军中,目下还有三万余名戎狄子弟。从根本上说,戎狄诸族不至于全部大乱。但是,据我带兵驻守西戎时所知,戎狄诸族有五六支原来在九原、云中一带游牧,和燕国赵国关系甚密。要说生乱,可能这几支危险最大。”

“这是哪几支?定居何地?”秦孝公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问。

嬴虔指点着地图道:“阴戎、北戎、大骆、西豲、义渠、红发几族,所居地区在洮水、夏水流经的临洮、抱罕、狄道这一片。”

“大约有多少人口?多少兵力?”

“先君献公曾下令实行户籍相伍。那时初查,六族人口大约在三十余万。兵力不好说,戎狄诸族从来是上马做兵,下马耕牧。若以青壮年男子论,当有近十万不差。”

“哪个族最大?最危险?”

“西豲最大,族人有十万之众,青壮当有三四万之多。其族领曾经自封为王,和燕赵来往也从未间断。”

秦孝公大是皱眉,沉思不语。栎阳城箭楼的刁斗之声清晰传来,听点数,已经是三更天了。

“二位以为当如何应对?”秦孝公终于抬头问话。

“六国在西部策反,委实狠毒。西戎若乱,我不打不行,打又力不从心。目下秦国的兵力分散在东部四国的边界,若集中西调,又恐六国乘虚而入。”嬴虔沉重踌躇。

景监也是忧心忡忡:“我,一时间也没有主张。”

“咚”的一声,秦孝公一拳砸在书案上,霍然起立道:“不怕!我们也来利用他们的空隙,走一步险棋。”他大步走到地图前,“你们看,六国在函谷关外等待。西部戎狄纵然叛乱,必然也有等待六国先动之心。戎狄毕竟较弱,很怕被秦军先行吃掉。况且急切间也难以一齐发动。这就有一段两边等待,谋求同时动手的空隙。我们目下就要钻这个空隙,且要迅雷不及掩耳!”

“咋个钻这个空隙?”嬴虔景监齐声急问。

“我意,大哥立即秘密调动东部兵力,向西开进到戎狄区域的大山里隐蔽。戎狄不动我不动,戎狄若动,我必先动,且必须一鼓平定。同时,景监立即携带重金到魏国秘密活动,至少拖延其进兵日程。只要打破任何一方,秦国就有了回旋余地。”他喘了一口气,“假若大哥西进期间,六国万一进兵,那就只有拼死一战,玉石俱焚了。”

嬴虔霍然起身拱手道:“给我三万轻骑,嬴虔踏平戎狄!”

“不,五万!不战则已,战必全胜。”

景监沉吟道:“君上,东部太空虚了。我们只有五万骑士。”

秦孝公慨然道:“老秦人尽在东部,嬴渠梁也是百战之身。存亡血战,举国皆兵,何惧之有?”说完,回身到书架旁的一个铜箱中捧出一个小铜匣打开,双手郑重地递给嬴虔,“左庶长,这是上将兵符。”

嬴虔双手颤抖着接过青铜兵符,两眼含泪,哽咽出声了。作为统兵大将,他自然知道这上将兵符意味着什么。它是只有秦国国君才能使用的无限制调动全国兵力的最高兵符。三百年中,只有秦穆公曾经有一次将它交给了荡平西戎的统帅由余。而今,年轻的君主将上将兵符亲自交到他手,无疑是将秦国的生死存亡交给了他。而这位年轻的弟弟,留给自己的却是孤城一片和准备最后一战的悲壮。老秦国有这样的国君,嬴虔有这样的兄弟,岂能不感奋万端?

君臣三人心里都清楚,秦国虽然有十余万军马,但半数是步兵和老旧的战车。只有这五万骑兵是由清一色老秦人组成的精锐轻骑。在战国初期,笨重的车战已经渐渐隐退,快速灵动而又冲击力极强的骑兵渐渐成为最有战力的新兵种。这种骑兵就是当时闻名天下的“铁骑”。所谓铁骑,就是战马和骑士均用当时上好的精铁马具与盔甲兵器装备起来的集团骑兵。马蹄装有铁掌,使战马能够在任何粗糙的地面奔驰而不惧荆棘尖刺;马头装有铁片与皮革相连的面具,使步兵弓箭对战马的威慑大大减弱;马具也用重量轻硬度高韧性好的精熟铁,代替了又重又厚又软又脆的铜质马具;马上骑士的兵器也从长大的矛戈演变为轻型刀剑,这种刀剑普遍用精铁铸造,长短一般在三尺左右,锋锐轻捷,便于集团冲锋格杀。面对笨重缓慢的战车与步兵结合的古典方阵,这种铁骑发动的狂飙一样的集团冲锋,具有摧枯拉朽般的威力。战国初期,这种铁骑以魏国最为精良,韩国赵国次之,楚齐秦燕四国不相伯仲。秦国崛起于西陲,久有马上作战传统,本来就没有战车兵种。然而秦国成为大诸侯国之后,春秋时期力图摹仿中原大国的军制,将原来大部分装备粗简的骑兵变成了战车兵。进入战国初期,铁骑涌现且战法发生了重大变化,秦国却因为精铁缺乏和人口减少,不可能拥有真正的精锐铁骑,而只是装备了少量铁马具铁兵器的轻骑兵。这五万轻骑所需要的精铁,大部分都是从韩国买来,辗转偷运进入秦国的。当初秦献公精选出五万老秦子弟兵组成的秦国“铁骑”,实际上成为秦国唯一一支可以随时开出与山东诸侯作战的防卫力量。如果全数开赴陇西,秦国东部只剩下千余辆老旧战车和两三万步卒,一旦强敌入侵,后果何堪设想?然则面临两面夹击的绝境,不如此孤注一掷,西部叛乱东部大战,后果又何堪设想?

君臣三人默然相视间,天边隐隐电闪,轰隆隆一阵闷雷从屋顶掠过,细密的雨滴打在书房窗棂上刷刷作响,犹如万蚕食桑,又如清风过竹。

景监一惊:“老霖?不好!”他闪过的念头是,道路泥泞,数万骑兵何以行军?

嬴虔却是眼睛一亮,大步走到廊下。仰望夜空,但见云厚天低,栎阳城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唯闻天地间无边无际刷刷雨声。这种雨声,不急不缓不疏不密不间不断,其徐缓舒展有如上天撒开一幅细纱覆盖大地。这是恍若春雨却又比春雨更厚实的初夏之雨,正是关中年年难免的四月老霖雨。其时春耕方完,播种已了,上天的绵绵细雨来得正是妙极。它既不是能够冲开地皮暴露种子的暴雨,又能够徐徐滋润土地彻底消解春旱,堪称关中大地的时令好雨。渭水平川,撒种皆收,正是因了这种天下难觅的风调雨顺。每年四月初,秦国民众都要祈祷这一场霖雨及时降落。不想今年的老霖雨来得竟是比往年早了半个多月,确实是有点儿异乎寻常。嬴虔仰头望天良久,猛然间仰天大笑。

秦孝公泪水盈眶,大步走到院中向黑沉沉的夜空深深一躬:“上苍有知,若秦不当灭,嬴渠梁当永不负天!”刹那之间,景监恍然大悟,激动得冲到庭院中双手向天挥舞:“上天啊,好雨!秦国有救了!”

君臣三人同声大笑,一任绵绵细雨将他们淋个透湿。

这场早到的老霖雨,当真抵得上千军万马。它既迟缓了六国进兵的时日,又给了秦国五万骑兵一个秘密运动的绝佳机会。大雨连绵的日子,任何一国的骑兵和步卒都不会做长途跋涉,更别说笨重的战车。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在于,粮草辎重的跟进是根本无法解决的。所以,雨季不用兵几乎是整个古典战争时代的铁则。然而,秦国面临生死存亡的两面夹击,这场连绵霖雨却成了最好的掩护。老秦人是从西周时代的戎狄海洋中杀出来的族群,其勇猛剽悍与顽强的苦磨硬斗是天下所有族群都为之逊色的。那时候,汪洋大海般的蛮夷诸族从四面八方包围蚕食中原文明,若非齐桓公九合诸侯、尊王攘夷,中原文明将被野蛮暴力整个吞没。正是如此,孔子才感慨地说,假如没有管仲,中原人都将成为袒着胳膊的蛮夷之人!其时戎狄诸族和东方蛮夷气势正旺,他们剽悍的骑兵使中原战车望而生畏。虽然是依靠一百多个诸侯国同心结盟最终战胜,却也使中原诸侯大大地伤了元气。但就在那血雨腥风的数百年间,秦人却独处西陲浴血拼杀,非但在泾渭上游杀出了一大块根基,而且在戎狄骑兵攻陷镐京时奋勇勤王,以骑兵对骑兵,杀得东进戎狄狼狈西逃,从而成为以赫赫武功立于东周的大诸侯国。老秦人牺牲了万千生命,吃尽了中原人闻所未闻的苦头,也积淀了百折不挠傲视苦难的族群品格。秦孝公和他的臣子们都知道,雨天行军对于山东六国是不可思议的,但对于老秦人却是十分寻常。而且目标就在本土之内,根本不用携带粮草辎重,沿途城池便可就近取食。以秦军的耐力,旬日之间便可抵达陇西大山。如果战事顺利,秦军班师之后便可全力防范东部,由两面受敌变为一面防御。

这就是一场老霖雨将要造成的战事格局。

左庶长嬴虔冒雨匆匆走了。他要立即调兵遣将,当夜便要派栎阳城的骑兵以千人队为单元陆续上路。斥候要出动,粮草使者要出动,兵器马具要检查,行军的秘密路线要确定,集结地点要预先警戒,等等,事情是太多了。更重要的是,嬴虔第一次以左庶长之身担任全军统帅,身边尚没有久经锤炼的一班军务司马,事无巨细几乎都要他一个人独立决断了。

“君上,能否给左庶长派出一个副将?”景监轻声道。

秦孝公重重地叹息一声:“有当然是好,可人在何处?你倒是堪当此任,可又派谁做秘密特使?子岸也可,可这栎阳城守将又派谁?你不见政事堂一班大臣,青黄不接,文武不济,有几个堪当大任者?无法之法,只好勉力支撑了。好在五万骑士久经战阵,统军大将或可顺当一些。”

景监一阵沉默,拱手道:“君上,我也去准备了。若无意外,我当后日出发。景监告辞。”

秦孝公微微一笑:“景监呵,你这不能露面的密使可是个用心思的活计,我倒想派个帮手给你,如何?”

“景监谢过君上,但不知何人为副使?”景监很是兴奋。

“别忙,不是副使,是个帮手。人嘛,我还得想想。”年轻的君主露出罕见的神秘笑容。

景监不由自主地一笑,却也不好再问,便告辞而去。

五国耻刻石血泪斑斑

天地苍茫,细雨霏霏,清晨的栎阳城秋天般的冰凉。

栎阳城内有一条狭窄的无名小街。这里住着一个有名的老秦人,他便是做了四十年石工的白驼。老人清早起来,抬头望望黑沉沉厚腾腾的乌云,低头看看小院中还没有泛出光亮的夯土地,虔诚地跪在石板屋的浅檐下向天祷告:“上天有好生之德,好好地下吧,一个春上都没有雨了。甚时这院子泛亮了,上天再晴不迟。”这时,老人听见了“啪、啪、啪”的拍门声,不轻不重,很有节奏。老人小心翼翼地向门口走来,极力不让自己滑倒。老秦人的民谚,男跌晴,女跌阴。男人雨中跌倒了,天就要放晴,如何得了?待老人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到门口,拉开石门,却惊讶地站在那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一辆牛车拉着一方用黑布包裹的大石,牵牛赶车的是一位和他一样白发苍苍的老者。车后站着的是一位粗黑布衣的后生。赶车老者拱手作礼道:“敢问足下,可是白驼老人?”

栎阳城有牛车的绝非寻常人家。老人连忙拱手:“石工白驼,见过大人。”

“我想请足下刻一大石,一百老刀币,不知可否?”

刻石?老石工感到惊讶。连年征战,死者无算,暴尸荒野寻常事,何曾有人给死者立过刻石?他已经二十年没有给人刻过石了。今日此人要刻石,莫非国府里有大人物崩逝了?况且工钱高出寻常三倍之多,寻常平民谁有如此气魄?又觉不对,公室石刻,历来是栎阳令派遣里长传令他进宫服徭役,何曾上门作请?老石工惶惑中不及多想,深深一躬道:“粗使活计,何敢当一请字?请大人站过,我唤街邻前来搬石。”

“不劳不劳,我自搬进来便是。”老者从容拱手,一转身从平板牛车上将大石横着翻起,微微蹲身背靠大石,轻轻地“嗨”了一声,已经将大石背起。白驼老人慌得连忙让路,惊讶面前老者竟有如此大力,一不小心,脚下打滑,已经跌倒在院中。白驼老人慌得忙不迭跪在泥地里向天叩头,高声祷告:“上天哪上天,小民不意滑跌,你可不能不下雨啊!”牛车后一直没说话的黑衣后生快步走过来扶起老人:“老人家,男跌晴,女跌阴,老人家跌得下连阴。你怕老天不下雨么?”白驼老人禁不住嘿嘿嘿笑个不住:“后生也,我看你是个贵相。你这个咒解得好,解得好啊!老人跌得下连阴?亏你想得出!老秦国不能没有雨啊。”黑衣后生笑道:“民心就是天心,上天还能另一套?老人家,进屋,院子里淋雨。”这时,背大石的老者已经稳步走到了中间没有门的石刻坊,小院中留下了足足有半尺深的一串脚印!老者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一蹲身便将大石板搁在了最适合凿刻的木座上。等黑衣后生将白驼老人扶进来,黑衣老者已经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了。老石工上下打量,惊讶得合不拢嘴,深深一躬:“老哥哥,真道天人神力。”

黑衣老者笑道:“白大哥,不敢当。看看这块石板了。”

老石工走到石架前一瞄,已经从黑布没有包严实的角落看出这块石板并非新采的山石,而是一块很难打凿的老青石板,不禁拱手问道:“老哥哥几时来取?”

“请白大哥目下就做,我等在此守候,刻完搬走。”

“老朽多年未动斧凿刻刀……”白驼老人有些忐忑,实在怕对不住面前这两位贵人。

“老人家,国人说你是鬼斧神工,不会差池的。”

看着这年轻人的信任目光,白驼老人顿时精神抖擞:“行,请两位稍坐片刻,我看看字文。”说完熟练地抖开布结,一眼看去,顿时脸色大变。老石工虽远不能称为读书人,但石工长久与刻文打交道,字还是识得些许的。青石板上这斗大的两个字分明是“国耻”二字!一时间老石工心惊肉跳——谁敢刻这样的石文?将“国耻”刻在石上流传?刹那之间,老石工似乎明白了什么,回头打量一老一少,却见黑衣后生向他深深一躬,默默注视着他。

白驼老人也是默默转身,褪下沾上泥水的衫裤,换上石工劳作时穿的破旧羊皮裤,拿过铁锤凿子和斧子走到青石板前。蹲身跨在石板上时,老人双手颤抖,将铁凿凑近大字,却迟迟不敢下锤。那个黑衣后生站在他身旁,温和地问:“老人家,老秦人都是这样想的,对么?”

白驼老人饱含热泪,默默点头。

“那就下锤,老人家。”

“铛!”这一开锤声震屋宇,余音久久回荡。老石工大滴大滴的泪水随着铁锤之声在石板上飞溅,赤裸的脊梁渗出了汗珠,一双胳膊青筋暴起,满头白发瑟瑟抖动。老人觉得这不是刻字,而是一锤一锤地将自己的儿子、妻子、女儿和族中战死者的灵魂镶嵌在这永远不会衰朽的石刻上。锤凿打到石旁一行小字时,老人已经不认识了,只是本能地感到这是老秦人世世代代的血泪和仇恨,是灭绝刀兵血火的上天咒语。一锤一锤,老人虽是泪眼朦胧,却当真是鬼斧神工,分毫不差地将石刻文字打了出来,青石白字,力道奇佳。

丢掉锤凿,白驼老人猛然扑在石刻上,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黑衣老者默默地蹲身扶起老石工。黑衣后生却转过身去,仰望着无边雨幕。

“白大哥,这是一百魏国老刀币,请收好。”黑衣老者从怀中拿出一只皮袋递给老石工。那时候,天下称魏国老刀币为“老魏钱”,那是魏文侯时期铸造的刀型铁钱。因为笨重携带不便,魏国已经不再铸造了。但这样一来,反而使这种刀币成了兼具古董意义的名钱,走遍天下皆视为珍品。白驼老石工是居住在栎阳城里的“国人”,也在官府管辖的“百工”之列,比起穷乡僻壤的耕夫虽然好一些,但也是穷得叮当作响。这一百老刀币对于一个栎阳老工匠来说,无疑是一笔大钱。何况老石工白驼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种名贵的老刀币。

谁想老石工却瞪起眼睛,声音嘶哑道:“老哥哥哪里话?这两个大字能由老白驼锤凿出来,死也安宁了。给钱,却将老白驼看得贱了。老哥哥,可知一句老话?”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黑衣老者正容回答。

“着!钱为何物?要它做甚?”

说话时分,黑衣后生走出门去,从牛车上拿回一个布袋,向老人肃然躬身道:“老人家高义大德,无以为敬,请收下这两条干肉,略表后生敬老之心。”

老石工泪眼婆娑:“后生呵,你是大贵之人,托福了。我老白驼就收下这两条干肉了。”老人猛然跪倒,向黑衣后生叩头不止。

“老人家……”骤然间黑衣后生语音哽咽,跪在地上扶起老人,“秦国百工,尚且难以食肉,这也是国耻啊。”老人流着眼泪哈哈大笑道:“有贵人石上两个字,老秦人吃肉的日子,不远了!”

“老人家,说得好。老秦人终究有得肉吃。”

当哐啷咣当的牛车驶出狭窄的石板小街时,淅沥雨丝依然连绵不断。牛车拐了几个弯儿,便从一道偏门驶进了国府大院,直接进了政事堂前的小庭院。

秦孝公脱去淋得透湿的夹层布衫,换上了一件干爽的布袍,又喝了一鼎热腾腾的羊肉汤,便来到政事堂东厅。略显幽暗的空旷大厅中,黑伯已经将高大的石刻安放在事先做好的基座上。秦孝公端详沉思一阵,低声吩咐:“黑伯,一个时辰内,不许任何人进入政事堂。”

黑伯答应一声,出去守在了庭院唯一的石门前,却总是心神不宁。想了想,他招手唤过一个带班护卫的武士低声叮嘱几句,便匆匆向最后一进走去了。

距日落还有一个时辰,国府大院第六进大厅已经是暗幽幽的了。但是,厅中闪动的红色身影与剑气光芒,却给沉沉大厅平添了一片亮色。练剑者纤细高挑的身影,飘飘飞动的长发,连同一身火焰般的红色劲装,都在显示着这是一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女。

这是一间摆满各种兵器的大厅,往后两进就是秦国的后宫,往前五进则是国君的政务诸室。这间摆满兵器的大厅隔在国君与后宫的中间,叫短兵厅。厅中兵器架上是各种各样的短兵器。非但有中原各国流行的骑士厚背短刀和阔身短剑,还有已经灭亡的吴国的弯剑——吴钩,其他诸如韩国的战斧、戎狄的战刀、东瀛的打刀、越国的细剑、魏国的铁盾、赵国的牛皮盾等,几乎包容了当时天下的种种常用短兵器。练剑少女在厅中不断选择各种短兵器演练,无论快慢,却都是一点儿也不花哨的基本格杀动作。当她从剑架上拿下一柄吴钩弯剑演练时,挥剑斜劈,却怎么也没有凌厉的剑风啸声。她不禁皱皱眉头连劈数次,还是不行。停下来想了想,她掏出汗巾擦擦,提着吴钩向前院匆匆而来,步履轻盈,步态柔美,风一样掠过了一道道门槛。

政事堂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刷刷刷的雨声。少女轻手轻脚地走进庭院,走到书房门口,轻轻叫了一声“黑伯”。见没有人答应,她顽皮地一笑,伸长脖子向书房里张望,也没有人。她拍拍自己的头,忽然一笑,便从长廊下向政事堂大厅轻盈走来。走到门口,她又伸长脖子顽皮地笑着向里张望。忽然间,她屏住了气息,美丽的脸上充满了惊愕和恐惧,急急捂住已经张开的嘴巴,轻轻退出几步,转身向后院飞跑而去。

片刻之间,红衣少女扶着白发太后来到政事堂门外。黑伯疾步在前打开政事堂虚掩的厅门。白发苍苍的老太后没有说话,只向黑伯摇摇手,径自走进政事堂。

黑沉沉的政事堂里,嬴渠梁躺在地上,身上沾满了片片点点的鲜血。身前五步之外,立着一座高高的石刻,石上的血迹在沉沉大厅中发着幽幽红光。

“二哥!”一声哭喊,少女扑到嬴渠梁身上。

太后站在刻石前一动不动。大石中央是触目惊心的两个大字——国耻!大字槽沟里的鲜血还没有凝固,细细的血线还在蜿蜒下流。大石右上方是一行拳头大的字——国人永志六国分秦是为国耻天下卑秦丑莫大焉。左下方是“嬴渠梁元年”五个字。石上血迹斑斑,血线丝丝,令人不忍卒睹。

一回头,太后见儿子还在妹妹怀中昏迷未醒,两根断指还在淌血。刹那之间,太后脚步踉跄,几乎要昏倒。她咬紧牙关,扶住大柱终于站稳,嘶声吩咐:“黑伯,背渠梁到后宫,快!”

黑伯一个箭步冲来,两手平伸插进国君身下,平端起国君飞步向后院的太后寝室而来。

嬴渠梁悠悠醒来时,天已经大黑了。无边雨幕潇潇落下,风铃铁马叮叮有声。烛光下,他面容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却亮得没有半点衰颓气息。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儿,也看到了瓦罐前木炭火映出的少女泪脸。

“荧玉?”他惊讶地轻声呼唤。

“二哥!醒来了?”少女惊喜异常地跑过来,坐到榻前边擦眼泪边笑,“疼不疼?饿不饿?吃不吃?手别动。”

嬴渠梁哈哈笑道:“不疼。不饿。不吃。”

“对!你就睡觉。娘说了,今晚不准你走出这里半步,若有违抗,拿我是问。”

“噢?娘呢?”

“娘,娘出去了。不教给你说。”

“出去?何处去了?阴雨天,如此的黑。”年轻的国君一下子坐起来,推开妹妹就要出门。

“哪里去?我回来了。”太后板着脸走到门口,显然是刚刚拿掉雨布,鬓边还有水珠,衣裳还有水渍。

“娘,你到外边去了?”秦孝公急问。

“你先给我坐回去。”荧玉一见母后,立即来了威风,将二哥推到榻上。

太后笑笑:“没事。我出去转了转。渠梁啊,坐,和娘说说话。做了国君,见你一面都难了。”老人幽幽一叹,脸上却挂着慈祥的微笑,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娘,渠梁不孝。”秦孝公眼中含泪。

“哪里话来?”太后坐到绣墩上,“渠梁啊,娘知道你心气高远,有担待。可娘还是要说,你太过激切,又自责过甚。忧国忧民,是好君主,若过甚伤身,得失可是难料也。”

秦孝公沉重地叹息一声,默默点头,又默默摇头。这时,黑伯用铜盘托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铜鼎进来,默默放下,轻步退出。“荧玉,给二哥盛鹿龟肉,鼎中肉汤也全教他喝完。”

“是!”荧玉高兴地拿起小陶碗和长木勺从鼎中盛肉舀汤。秦孝公惊讶道:“娘,何来鹿龟肉?龟肉可吃么?”太后微笑道:“娘和黑伯去猎到的。这龟龙麟凤,乃四大灵物,寻常时自然是不能食它。然圣贤绝境,万物可食。我儿渠梁,既受天命为一国君主,忧国伤身,上天自会体恤的。”老人又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半月之内,你要把这只野鹿和十只山龟给吃下去,一分一毫都不许留。荧玉,你替娘看着。”

“是!遵母后命。”荧玉高兴地端着陶碗走到榻前,“二哥,即刻就餐。”

黑伯走进来拱手道:“君上,太后入山前设坛祭天,进山后第一道山口就撞上了这只鹿。射杀野鹿,山石后就爬出了这十只小山龟。此乃天意,君上安心进食无妨。”

秦孝公不再说话,默默地吃肉喝汤,脸上渐渐渗出汗珠。太后和荧玉一直守候在房中,又逼着嬴渠梁喝下了太医配的草药汁。

“娘,”秦孝公精神振作,微微一笑,“我想给小妹派个事做,你看如何?”

“好也!我也能派上用场了。”荧玉先自高兴起来。“娘不赞同不行的。”秦孝公正色道。

太后笑道:“说来听听,何事?”

秦孝公诡秘地一笑:“娘且附耳来。”摇手让荧玉回避。荧玉大急叫道:“莫非想卖我不成?”孝公与太后大笑。太后走到榻前,孝公一阵低语,太后沉吟良久:“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公室子弟,岂能例外。去吧,她也长大了。”

荧玉高兴地摇着太后胳膊:“娘答应了?好也!”

“不知何事,高兴个甚来由?”太后板着脸。荧玉笑道:“无论何事都是好事,反正荧玉有用了。”

“将你卖到魏国去。高兴?”孝公正色道。

“啊!”荧玉尖叫一声,“真的?”太后孝公一阵大笑,荧玉也清脆地笑起来,向秦孝公狠狠地扮个鬼脸。

五更起来,秦孝公精神大好,在短兵厅练了一回剑术。他心思细密,昨日书写血石时斩断的是左手两指。右手对他太重要了,至少提笔执剑是决然要用的。所以虽然左手吊着布带,依然没有影响他的晨练。练完剑,天色已经蒙蒙发亮,老霖雨暂时停了,天上黑云却是向西疾飞而去。秦地谚云,云向西,水滴滴。看来上天的老霖雨还得下。秦孝公来到书房时,恰逢左庶长嬴虔遣使急报:先头两万骑兵已经逼近陇西,后续两万骑兵三日内也可抵达,戎狄方向还没有动静。嬴虔申明,四万骑兵足以镇剿叛乱,决定不再向西调兵。秦孝公思忖有顷,对军使写了回书,赞同嬴虔部署并在最后重重写了八个大字:万勿懈怠,务须全胜。封好密札,军使疾速而去。秦孝公看看天色,已是大亮,便唤黑伯牵马,带了两名护卫出栎阳城东门去了。

出城十里,道边一片杨柳新绿,细雨方停,微风摇曳,直是青翠欲滴。新绿中掩着一座用石柱石板搭成的石亭,虽是粗拙古朴,倒也宽敞干净。亭中石案上摆着两只大陶碗,碗中盛满清亮的米酒。亭外引道上停着一辆锃亮的青铜轺车,虽只有两马驾拉,但雄骏的马姿一看便绝非凡品。轺车旁肃立着十名红衣壮汉,身旁各有一匹纯色良马。还有四辆被牛皮苫得严严实实的篷车停在道边。杨柳新绿下,站着一个华贵锦绣的人物,红色的绣金披风和头上的六寸白玉冠,使他的背影也显得丰姿英华。寻常人看来,这一行人马只能是山东的巨商大贾,贫弱的秦国如何有得如此的富商车队?

华贵的主人身在杨柳之下,眼睛却不断地向栎阳东门了望。终于,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渐渐地,栎阳东门的三骑快马从较为干硬的草地上飞驰而来。到了十里亭,三骑士走马进入杨柳林中翻身下马,为首者大笑:“好!这摇身一变,还真是一派大富大贵,成事吉兆。”

丰姿华贵的青年深深一躬:“君上,道边不便久留,若无叮嘱,景监便告辞起行。”

“自当如此。来,你我共干一碗老秦酒,为你壮行。”说着拉起景监的手进入石亭,“还记得我说过给你派个帮手的事么?”

“记得,君上却是一直未派,臣也疏忽了。”

“今日我将此人交给你。黑林,过来见过特使。”

“遵命!”只听一声脆亮的回答,秦孝公身后的一名武士走来向景监拱手一礼,“千夫长黑林,见过特使大人。”

景监一瞄,此人年轻俊秀,声音脆亮,心中便闪过一个念头:如此女气,竟能做千夫长?却又立即想到既是国君推荐,想必不是平庸之辈,便笑道:“好,你就给我做总管。”年轻的黑林又挺胸高声道:“遵命!”大步站到了景监身后,俨然一个贴身总管。

秦孝公叮嘱:“黑林是黑伯的长孙,缺乏历练,黑伯托你要严厉督导。”

“景监明白。”

秦孝公端起陶碗,肃然站起道:“为君壮行,干!”

景监双手举碗:“臣万死不辱使命。干!”陶碗相碰,两人一齐举碗咕咚咚一饮而尽。

“臣告辞。”景监深深一躬。

“走吧,我看你等上路。”秦孝公肃然拱手,“与虎谋皮,善自珍重。”

“君上保重,后会有期。”景监踏上轺车,最后一拱,辚辚而去。

年轻俊秀的黑林回头向秦孝公望了一眼,也上马飞驰而去。

青翠欲滴的杨柳林中,秦孝公遥望着渐行渐远的红色车马消失在霏霏雨雾中,打马一鞭,回身驰出柳林,向栎阳城疾疾去了。

六逢泽猎场中阴谋与财富较量

逢泽猎场艳阳高照,和风带暖,正是围猎的大好时光。

逢泽岸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尤其是北面的芒山砀山,遥遥相望恍若一体,时人统称芒砀山。这片山泽密林苍苍苇草茫茫,其中又不乏起伏舒缓的大片草地,是各种野兽生存的上好水草之地,也是便于驰突狩猎的佳场胜地。芒砀山之所以成为中原围猎的胜地,还在于它有两种极为珍贵且奔跑如飞的灵物,一是麇,二是麋鹿。麇,后人称为獐,似鹿却没有角,非但善于奔跑跳跃,而且可以逢水游泳,正是狩猎高手极具刺激的对手。麋鹿,当时人称四不像,其角似鹿非鹿,其头似马非马,其身似驴非驴,其蹄似牛非牛。这四不像温顺通灵,若能捕到驯养,那真是善解人意的罕见珍品。然而更吸引狩猎者的是,四不像的肉是天下难觅的补阳神物。会盟大典上魏惠王所说的“逢泽鹿肉”正是此物。

有天下闻名的猎场,六国会盟这样的盛典,岂能没有一场大型围猎?

魏惠王是个非常精于享乐之道的君主,更是大型围猎的个中高手。祖父魏文侯和父亲魏武侯已经创下了强盛基业,他的青少年时期都是在华丽的宫廷中度过的,既没有带兵打仗,也没有出使奔波。虽不能说沉溺于声色犬马,却也是实实在在地浸透了富贵奢华。三十年前,父亲魏武侯病逝时,要不是弟弟公子缓密谋篡夺他的继位权力,他也决不会打起精神与公子缓势力周旋,最后将其全部铲除。即位以来,他一直以这次夺位大战为骄傲,认为自己是天生奇才,自当统一天下。即位第二年,他即宣布称王,向天下显示了他的勃勃雄心。列国嘲笑他“继位八年,一事无成”,他哈哈大笑。在他看来,真正的王者是大气挥洒,关键处一战定乾坤,何在乎整天计较些许胜负?像六国分秦这样的大谋划,如果不是他这个魏王,谁能聚盟六大国?大计一旦确定,实施交给丞相和将军们就行了,王者气度在于挥洒富贵使天下仰望如万仞高峰,始能震慑天下。正因如此,魏惠王对会盟围猎异常重视,昨夜在王帐中与公子卬谋划到四更天方睡。其间上将军庞涓紧急晋见,报告赵国策动秦国叛乱迟滞和秦国阴雨连绵的事,意欲请魏惠王敦促六国从速集结兵马等候机会。魏惠王大手一挥:“上将军,明日再议可也,围猎大事须得谋定。”庞涓闷闷不乐。他要庞涓坐下出谋划策,庞涓却说:“臣不通狩猎。臣告辞。”他知道庞涓出身寒门,确实不懂大型狩猎,也没有挽留。之后魏惠王又和公子卬琢磨了围猎的每个细节,才打着哈欠去了后帐,扑到已经酣睡的狐姬身上。

早晨醒来,晴空艳阳,魏惠王的心情特别舒畅。

围猎总帅公子卬一声令下,魏国的三千铁骑和临时增调的七千步卒共一万之众,分作三面浩浩荡荡地向芒砀山猎场进发。漫山遍野,鼓号震天,旗幡飘扬,场面蔚为壮观。魏惠王戎装甲胄,身背硬弓长箭,踏上大梁工匠特为六国围猎打造的王车,隆隆出动了。明亮的阳光与王车镶嵌的极品珠宝交相辉映,使车中的魏惠王天神般灿烂威武。环视原野的壮阔气势,他觉得自己比周穆王神游西天还要有气魄。在他的王车后面,是狐姬的一辆小巧精致的青铜轺车。狐姬内穿紧身红裙,外罩一领价值连城的红底金丝披风,在金灿灿的铜车盖下尽显妩媚的风采。这是魏惠王的精心杰作。他没有让狐姬乘坐篷车,而是让她乘一辆特制的轺车。这种轺车是天下通行的车辆,轻巧坚固,有一顶车盖立在车厢中央。若是官车,则车盖的高低以车主人品级的高低而定,最高六尺,最低三尺。狐姬的车盖自然是六尺极品,站在车中亭亭玉立,裙带招展,比坐在四面遮挡的篷车中倍显风姿。再后并行的是上将军庞涓的战车和围猎总帅公子卬的华丽轺车。只有庞涓固执,自己亲自驾驭一辆战车,腰系短剑,背负弓箭,脱下了会盟大典时那身华丽的装束,换上了一领黑色披风和战场甲胄。正是这一点魏惠王奈何不得庞涓,也正是在这一点上魏惠王隐隐约约地有点儿不喜欢庞涓,觉得他有时莫名其妙地让自己扫兴。按照本心本性,魏惠王不大喜欢这种一天到晚国事不离口的死板僵硬人物。身边一个丞相公叔痤,一个上将军庞涓,恰恰都是这种人,令魏惠王经常感到很不自在。若非公叔痤和庞涓目下是魏国柱石,魏惠王可能根本不想见他们。

辚辚隆隆的车声和马蹄声、鼓号声、脚步声、四野驱赶野兽的呼喝声混杂弥漫,等闲之人耳音闭塞,讲话也不由自主地高声大气。车上的魏惠王却是耳聪目明,不断向四野了望。猛然,他眼睛一亮,长剑向高坡后一指,高声命令:“四不像!快!”驭手一抖马缰,四马展蹄,王车便隆隆冲上高坡。坡下绿色的苇草中正有被军士驱赶出来的几头四不像奔跑跳跃。王车向坡下冲锋间,魏惠王已经取下硬弓搭上长箭,看看飞驰的王车渐渐接近四不像百步之遥,魏惠王一箭射出,领头的那只四不像悲鸣一声,倒在苇草中挣扎。

“魏王万岁!”四面山头上围观的军士一齐欢呼。

欢呼声中,王车已经冲到,魏惠王左手抓着车轼,伏身一个鱼鹰掠水般的动作,将那头带箭的四不像掳上王车。

“万岁!万岁!魏王万岁!”漫山遍野又是一阵欢呼跳跃。

魏惠王对着刚刚赶到的狐姬大笑:“这只四不像赏给狐儿!”

“狐儿谢过我王。”狐姬艳丽柔媚地笑了。公子卬在轺车上拱手赞叹:“我王不愧猎场高手,臣弟钦佩之至!”

魏惠王大笑:“逢泽逐鹿,鹿死我手,吉兆也!”

庞涓了望着北面的广阔山原,指着隐隐约约的红蓝色旗帜:“魏王,山后赵侯正向这边围过来了。”

魏惠王豪气大发:“好啊!翻过山去,会会赵种。”

围猎总帅公子卬高声命令道:“猎场北移,会合赵国!”

大队人马轰轰隆隆向北面的山头围来。翻过山头,只见苇草茫茫的山坡上奔驰着赵国的三千骑兵,他们是驰马围猎,赵成侯也是弃车换马。若不是那一件翻飞舒卷的红蓝斗篷和那面随他飘移的“赵”字大旗,偌大猎场还真是难以找到他的准确位置。魏惠王向庞涓一挥手:“走,追上赵种!”说完轻轻跺脚,王车向长长的山坡俯冲而下。庞涓一抖马缰,两马战车隆隆跟进。

手搭凉棚一望,魏惠王眼见赵成侯在飞马追赶一头奔走如飞的麇,高声命令:“斜插过去,截住那只麇!”但是,魏惠王的王车尚在赵成侯的战马之后大约三箭之地,要斜插跃前,首先就要追上赵成侯。驭手一声长啸,四匹火红色的西域良马一齐嘶鸣飞奔,直逼赵成侯的白色战马。

赵成侯久经沙场,视野宽阔,早看见魏惠王驾车来追这头獐子。假若这头獐子果真被魏惠王截取猎获,赵国颜面何存?他自然知道魏惠王的王车宝马皆是天下极品,寻常战马根本无法与之争先。但他这匹白马却大非寻常,原是阴山草原的野马驯化而来,非但有一日千里的长腿耐力,短程冲击的爆发力更是如霹雳闪电。他冷冷一笑,打一个长长的呼哨,雄骏异常的白马长嘶一声,凌空展蹄,贴着茫茫苇草几乎是飞了起来!虽然如此,魏惠王的王车也已经从三箭地之外赶了上来,驷马嘶鸣,车轮隆隆,气势非凡。堪堪接近,王车企图斜插超前。岂知白马灵动异常,赵成侯外侧的脚轻轻一贴,白马箭一般蹿出半头截住了斜插之路。狩猎竞赛,魏惠王的王车自然不能去硬撞赵成侯战马。王车驭手一声尖啸,驷马鼓勇飞起,要靠更快的速度迂回超前。一旦超出,魏惠王便可一箭射中三丈之外的獐子。千钧一发之时,前面突然现出一条小溪,王车驷马不避溪流,隆隆冲入水中。此时白马却是一声长嘶,腾空而起,飞过小溪。在白马下落的瞬息之间,赵成侯也从马上凌空飞跃,一只大鸟般疾扑獐子,活活将飞纵的獐子一把抓住。赵成侯双手提起獐子哈哈大笑:“魏王,承让!”

魏惠王也哈哈大笑:“赵侯该当得此麇,可喜可贺。”

这时,庞涓的战车也已经赶上,向赵侯拱手笑道:“恭贺赵侯马到成功。”

赵成侯提起獐子笑道:“上将军,送你做个坐垫。”正欲掷出,低头一看哈哈大笑,“惭愧惭愧,竟教我给整死了。”说完双手向前突然一抛,獐子便向庞涓凌空飞来。庞涓双手接住,端详笑道:“没有伤痕。它与良马竞跑,活活累死了。”

魏惠王与赵成侯同声大笑一阵。笑罢赵成侯拱手道:“魏王,我的密使已经派出,不日将到陇西。魏国大军也该出动了。盟主不动,他国不敢争先也。”

庞涓笑道:“赵侯不以为太迟缓了么?”

“不缓。”赵成侯笑道,“关中正逢阴雨,恰好给了我策反需要的一段时日。六国兵马应该乘此时机,即刻着手集结,开进各自位置。魏国韩国在函谷关内,楚国在武关内,赵国在离石要塞,燕国当在云中以西。假若集结迟缓,西部一旦起事,就会孤立无援,东部也会失去机会。”

魏惠王很不愿意在艳阳高照的猎场说这种事,觉得简直是浪费大好时光,但又不便直说,皱着眉头问庞涓:“上将军之意如何?”

庞涓拱手笑道:“臣以为,赵侯不必思虑大军集结之事,庞涓会教你满意。赵国只要把西部的事办妥,足矣。”

“好,有上将军一诺,赵种安得不放心?”赵成侯又转头笑道:“魏王啊,这齐国不出兵还要分一杯羹,公平么?赵种以为,齐国至少当出粮草兵器和一些军饷。”

魏惠王沉吟点头:“有理。好,找齐王说去。”说着一指东边山后的紫色旗帜,“在那里,走!”一跺脚,王车从草地上平稳滑出。赵成侯飞身上马,庞涓催动战车,一齐向东边山头而去。翻过山坡,但见起伏不平的茫茫苇草中,舒卷的紫色大旗四面飘扬,显然在从四面围赶鹿群。两支队伍轻骑驰突,倒更像是战场操练。年轻的齐威王亲自驾着一辆战车追杀猎物。看阵势,他显然已经发现了魏惠王赵成侯,驾着战车迎了过来,齐国将士也从四面聚拢而来。

齐威王遥遥拱手:“魏王,赵侯,田因齐有礼了。”魏惠王和赵成侯同时拱手:“齐王猎物丰厚,可喜可贺。”齐威王笑道:“魏王赵侯,可愿下车稍歇,品尝一番齐酒?”

“正合我意,齐王可人也!赵侯,来。”魏惠王大笑着跳下王车。赵成侯抚须大笑:“赵种酒命,岂有躲酒之理?”当即翻身下马。齐国军士已经在草地上铺下了一张巨大的白色羊皮毡,又从一辆车上抬下三个木酒桶。毡旁草地上也支起了铁架,齐国军士利落地宰杀了一只四不像,吊在铁架上烤了起来。齐威王又郑重地请庞涓、公子卬和狐姬入座,六人开始了热烈的饮酒谈笑。

魏惠王转动着手中粗朴的盛酒陶碗笑道:“齐为大国,简朴若此?”

齐威王大笑:“魏王谬奖了,田因齐何敢当简朴二字?魏王想说我寒酸也。”

众人一齐大笑。赵成侯道:“哪里话来?总比我赵种还强一些。”说着摘下腰间的皮酒袋一晃,“老兵一个。”

众人笑声中,魏惠王咳嗽一声道:“齐王啊,六国分秦,齐国有一份。你不出兵,能否出点儿财货粮草?”

齐威王沉吟道:“但不知,盟主想让齐国承担几多?”

“军粮十万斛、马草五万担、盔甲兵器五万套,另加万金。”

齐威王思忖有顷:“魏王,粮草兵器我出。万金之数,齐国无力承担。”

魏惠王大为惊讶:“万金也无法承担?齐国财富何处去了?”

齐威王看魏惠王惊讶的样子,不禁大笑道:“国有财货,安得无处可用?奖励垦荒、更新兵器、开办学宫、赏赐将士,何处不用金钱?田因齐粮草兵器有一些,金钱,可是拮据得很。”

魏惠王睁大眼睛,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大摇其头:“齐王何须搪塞?一个几百年大国,任何一件国宝便价值连城,如何能拮据若此?”

“国宝?不知魏王所指何物?”

魏惠王哈哈大笑:“看来,齐王国宝还是很多,本王何知你物哉!”

齐威王摇头微笑:“惭愧得很,田因齐不知魏王所指国宝为何物?”

魏惠王霍然站起,高声道:“天下财货,聚于王室。天下富贵,莫过国王。王富而国富,王有宝而天下安。这王室藏宝就是国宝,国宝就是国力。目下魏齐并称王国,田齐又是继姜齐之后的老牌大国。你田氏在一百年前就是姜齐的公卿首富了。国老多财,齐国岂能没有国宝?”

“国宝就是国力?魏王之意,谁的国宝多,谁的国力便强?”

魏惠王颇为矜持地笑道:“多宝强国,自古皆然。”

齐威王摇摇头:“齐国没有这种国宝。”

魏惠王慨然一叹:“不管齐王所言真假,本王都让你看看我的国宝。你来看,”他用手一指那辆光华四射的王车,“我大魏国虽然立国刚刚百年,但却有镇国之宝,十颗夜明大珠!你知道这种大宝珠么?每颗直径一寸,其光芒在夜晚可照亮十二辆战车。若一百二十辆华车相连,简直一条彩龙!你看,眼前我这辆王车镶有两颗宝珠,足使这辆车价值连城,超过楚国和氏璧!”话音落点,外围的魏国军士一片欢呼。

魏惠王轻蔑笑道:“齐国曾富甲天下,难道可怜得没有一件国宝?”

齐威王依旧微笑:“盟主,我的国宝不一样。”

魏惠王一怔:“噢?还是有嘛,请道其详。”

齐威王爽朗笑道:“田因齐以为,国宝者,国家栋梁之才也。田因齐不才,数年来寻觅这种国宝,筑起稷下学宫召集天下名士,也才堪堪觅得几位可称镇国之宝的人才。目下的齐国,南有大将檀子镇守,南部十二小国对齐称臣,楚国亦不敢北犯我边界。西有郡守田盼镇守高唐关,赵国人再也不敢随意到齐国水面捕鱼,反而与我修好。赵侯,对么?北边有能臣黔夫镇守滕城,民众安居乐业,燕国七千民户迁入齐国,我增加人口十万。临淄都城有仲首做司寇,齐国盗贼消失,夜不闭户。另者,我齐国还有当世名将田忌镇抚四方——田将军见过魏王。”

外围战车旁肃立一员大将,正是昨日赶到逢泽的齐国大将田忌。他上前拱手作礼:“田忌拜见魏王。魏王康健。”

魏惠王面色难堪,却又不得不点头示意。

齐威王愈发直抒胸臆:“齐国至宝,光耀万里,岂止照亮十二辆兵车而已。本王以为,财货应交于商人,换来粮食兵器充实国力。珠宝藏于王室,徒然四壁生辉,有何价值可言?魏王头上一颗明珠,虽价值连城,然顶于王冠,于国何益?于民何益?魏王爱姬身上这一领金丝斗篷,更是价堪抵国,然系于一身,于国何益?于苍生何益?”

一席话,齐魏赵三边人马肃然静场。猛然,齐国军士欢呼雀跃起来,“万岁”之声震于四野。魏惠王脸色尴尬,公子卬不知所措,庞涓默然低头。

突然,马蹄如雨,两骑飞至。“报”声未落,两人已在魏王面前拜倒。“何事惊慌!”魏惠王无端地声色俱厉。骑将高声报:“禀报大王,公叔丞相病势危重,请大王回宫陈明大事。”

魏惠王颇为不耐:“久病在床,有何大事可言?”

齐威王正色拱手:“魏王国务繁忙,会盟也已经终期,田因齐告辞。”

突然,魏惠王觉得此话应该由他先讲,如何你便先讲了?脸一沉不睬齐威王,大步转身:“回宫!”跳上王车,隆隆而去。

赵成侯纵声大笑:“不想齐王奇兵突出,快哉快哉!”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赵侯不也一样么?”两人同声大笑,互相道别,一东一西,分道扬镳而去。明媚的阳光下,茫茫苇草像金色的波浪,隐没了远去的旌旗战车,悠长的牛角号呜呜卷走了万千铁骑。

逢泽猎场沉寂了。 hgTunHgDkq9WovyYkatDoIQA5YynYKCoDlEB6UpDCqzx+J+pv9wtyTs9wsTuirm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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