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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秦国求贤令2

栎阳令子岸高声命令文吏:“张挂起来,高一点。”文吏站在大石上挂起了一张写在羊皮上的文告。子岸高声道:“父老们,谁识得字?出来给念念。走,到南门去。”人们哗地围拢过来,长衫识字者被嚷嚷者推出嚷道:“念,给睁眼瞎子们念念。”长衫识字者抬头向文告一看,却愣在那里半天不出声。人群鸦雀无声,一层乌云明显笼罩在脸上。嚷嚷者忍不住嚷道:“怕甚?念呀,大不了一场大血战,鸟!”长衫识字者却不住摇头,惊讶的脸上抽搐着,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嚷嚷者骂道:“哭个鸟!还算老秦人么?走,不听了,回家烙饼,明日打仗!”

人们默默散开。长衫识字者猛然醒悟,嘶声喊道:“回来!快回来!好事!我来念!”人们犹豫着重新围拢。嚷嚷者骂道:“鸟!仗都打不完,还有好事?念啊!”

长衫识字者擦擦鼻涕眼泪,高声道:“这是国君的求贤令,就是要搜寻贤才,强盛秦国!这样写的:天下列国士人群臣庶民,凡能出奇计强秦者,吾将让他位居高官,且与他分享秦国之土地财富!若能荐举贤才者,也有重赏!”

人群愣怔片刻,猛然炸开,轰雷般高喊:“好!秦公万岁!”

老人们掉了眼泪,相互一片点头感慨:“对了对了,这就对了。”

“秦公睡醒啦,早该变。要不咱这破裤子何年能脱得?”

嚷嚷者拉着长衫识字者就走:“鸟!咱老秦人也有大才。我荐举你做大官,我也得一堆赏金!走啊,愣怔个甚?”长衫识字者惶恐拱手:“老哥哥,别乱来。那大贤之才等闲了得!我连一筐书都没读完,书吏都做不得,还做大官?”嚷嚷者急切道:“鸟!那还不赶紧找一个出来?”

“我看你就能行!”有人高声喊道。

“鸟!我能做甚?”嚷嚷者笑骂。

“教训女人啊!教男人如何一天打三顿老妻!”

众人哄然大笑,嚷嚷者边骂边追那个“荐举者”,城门口又变得一片热闹。

在老秦人的欢笑中,秦国的快马特使像一颗颗流星,北上九原,东出函谷,南下武关,撒向天下六大国与三十余个中小诸侯国。他们以数百年来迁徙各国的秦国人为根基,以各种形式秘密散发着秦孝公的求贤令。数月之间,秦国求贤若渴的消息,便在天下城池乡野名山大川的士人们中间流传开来,成为比齐国稷下学宫招募学人更为令人振奋的喜讯。

这里的不同之处在于,齐国的稷下学宫旨在弘扬文明,虽然也不排除个别学宫士人出仕为官,但其主流毕竟是治学,所要求士人们的是黄卷青灯,是修身自励,是文章道德。而秦国则直截了当地请士人们去做官,去强秦,去建功立业,去出将入相,去名满天下,去光宗耀祖!相比之下,如何不令士人们怦然心动?正因了这一点,到齐国稷下学宫去的士人,绝大部分都属于有志于治学的各式士子。当时及后来的诸子百家在稷下学宫几乎先后都有代表人物。法家的慎到,儒家的孟子,儒法并体的荀子,名家的惠施与公孙龙,辩家的田骈,纵横家的鲁仲连与庄辛,阴阳家的邹衍,道家的宋钘与尹文,农家的许行,等等。然而,纯粹治学从来都不是春秋战国士人阶层的主流精神。自从“士”这个人群阶层出现以来,主流精神始终是经世致用,就是以学问入世奋争,以才能建功立业。孔子是个直话直说的老倔头,他说过许多令后人难堪的老实话,譬如“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等等。就是这个爱说难听话的倔老人,将士人们的这种精神一口叫白,名曰“学而优,则仕”——优秀的士人应当做官!这是当时士人阶层毫不隐瞒的公开宣示和终生追求,而当了官后的目标也决不含糊,叫做“治国平天下”,就是要为国家为天下做一番事。正是这种坦诚直率而又奋发有为的入世精神,战国士人们将直接做官看得比终生治学重要一万倍。他们往往在入仕无望的情势下,才被迫治学著作和传授学问,这便是后人所谓的“强使英雄做诗人”。更有趣的是,即或无奈治学,所治也还是治国为政之学。老子、孔子、墨子、庄子、孟子,都是求官不成无奈治学,而又在学问中建立为政经典的大学问家。这种相互促进相互激扬的士大夫精神,历经沧桑磨炼,厚厚沉积在华夏士子们的魂灵之中,一有火光,便会轰然爆发。

如今,秦孝公的求贤令就是一道耀眼的火光!

当这道求贤令秘密传播到安邑的时候,正是冰雪消融的三月。

安邑城外的灵山,已经是麦苗返青枯木新芽残雪变为淙淙溪水的春日了。山脚下的公叔墓地,也从冰雪覆盖中走了出来,松柏苍翠,山花初现。墓前苍黄的衰草,也被春风在朦朦胧胧中摇绿了。此刻,与墓地遥遥相对的山腰小道上,走来了一个身披红丝斗篷的少女,在山野初绿中分外鲜亮夺目。少女手中拿着一支极为精致的细剑,身材颀长秀美,一头长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中间横插一支碧绿的玉簪,恍若士子头上刚刚加冠,透出一种高雅的书卷气息。当她遥遥望见公叔墓的石坊时,站在山道上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似乎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方继续向墓地走来。

石坊前的大道分外冷清,庞涓派在这里的步卒骑士也不知道如何不见了踪迹,坊下竟没有一个军士。少女显然感到了疑惑,边走边四下打量,终于看见了守护墓地的十多个兵士在营屋旁倚着墙角晒太阳。看见她进来,他们抬起了头,老兵头沙哑地问:“又是找卫鞅的?”少女微笑着点点头。一个兵士惊叹道:“看人家卫鞅福气,鸟!”老兵头低声喝道:“作死!”又回头笑道,“姑娘请自进去,他整日守在陵下石屋里。”少女点点头,径自进去了。

陵墓前数丈之外的小屋,显然是粗糙搭盖的,很难说清它是一间石屋还是一间茅屋。墙是大石板拼起来的,缝隙也没有填塞,屋顶苫盖着一层绝不算厚的茅草,虚掩着的木门也已经破旧。按照丧礼,这种守陵的住所应该是最简单的茅庵草舍,以考验和磨炼守陵者的大孝之心。进入战国时期,摧残身心且耗费巨大的葬礼渐渐淡化,有关葬仪的一切礼节都在简化和变通。于是,这间守陵小屋就变成了既不能严实如常,又不能过分透漏,既要粗简,又要遮风挡雨的石板墙茅草顶。

少女在石茅屋前打量一番,摇摇头皱起眉,似乎很不满意,却又略显顽皮地一笑,轻轻咳嗽一声,粗着嗓门高声道:“中庶子兄台在否?布衣小弟前来讨教了。”虚掩的木门吱呀开了,依旧是白色长衫的卫鞅大步走出,分明一脸兴奋的笑意。突然之间,他却惊愕得后退几步,揉揉眼睛打量着面前美丽的少女,疑惑问道:“这里,你,一个人?”

少女微笑着点点头。

“方才,是你在说话?”

少女还是微笑着点点头。

“你是何人?为何假冒我布衣小弟?”卫鞅正色问道。

少女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却又落落大方地拱手道:“兄台见谅,布衣小弟就是我,我就是布衣小弟。”

卫鞅大是疑惑,不禁绕着少女打量了一圈。少女红着脸不说话,微笑着任他打量。良久,卫鞅哈哈大笑道:“世间竟有这等事?我却不信。莫非少姑是布衣小弟的妹妹?”少女摇摇头,猛然又粗声道:“我是来提醒你,与你对弈的巨商是秦国密使。”卫鞅近在咫尺,猛然听到面前这个美丽的少女说出布衣小弟夜半树下说的密语,突然一惊,竟然不小心跌倒坐地。少女大笑,忙去拉卫鞅,不想笑得岔气,一下子软在了卫鞅身上。卫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幻弄得云雾不明,又对自己方才的失惊感到滑稽,跌坐在地便大笑起来。少女笑软在他身上,他也笑得没有力气去扶去推。两人同时大笑着叠在一起,滚了一身泥土。

“你,真是布衣小弟?”卫鞅想正色说话,却又是禁不住开怀大笑。少女笑得泪水长流,虽然已经坐起,却不断地抹泪,听卫鞅一问一笑,又禁不住咯咯笑道:“你请我来,又不认我,是何道理?”

“那?还叫你布衣小弟?”少女笑着摇摇头。

“既是女儿身,何以装扮成一个游学士子?”

“不告你。”少女脸泛红晕。

卫鞅感到惊讶,他第一次听到“布衣小弟”的女儿本声,想不到同一个人的声音竟可以有如此大的差别。作为男子,“布衣小弟”的声音虽显细亮,但毕竟男子中也有这种声音,卫鞅并没有特别注意。但作为女子,少女的声音却与“布衣小弟”迥然有异。卫鞅对自己曾经严酷训练的听力非常自信,且相信人的音质是难以改变的。然而,面前的这个少女与冬天里那个“布衣小弟”,却怎么也看不出一点相同处,连声音也是截然两人……不想了,该知晓的迟早会知晓。卫鞅站起来拱手道:“少姑,请到屋内叙谈。”

少女将沾上泥土的红丝斗篷解下,现出一身白色紧身长裙,颀长的身材更显婀娜高雅。她笑着点点头:“兄台请当先。”

卫鞅推开被山风吹得闭合的木门,笑道:“请进。我得给你找一个坐处。”

少女笑道:“不须找了,榻上正好。”说完走到书案旁的木榻前,将斗篷搭在榻边木栏上,回身笑道:“我来煮茶,你可先换件干衣,今日可是要消磨你也。”边说话边动手,也不问卫鞅何物放在何处妥当,眼睛只一扫,已经清楚了这间斗室的全部物事。先用火钩清理了燎炉木炭灰,重新燃起了一架红红的木炭火;又熟练地支起铁架,吊上陶罐煮水;再给干燥的黄土地面洒上水,从屋角拿来笤帚,将屋中灰土全部扫去;又将屋角木几上的冲茶陶壶饮茶陶杯全部洗干净;又利落地撕开了一块旧布,塞住了两条透风的石板缝隙。这时,木炭火已经烘烘燃起,陶罐中水也已经大响,整洁的小屋顿时温暖如春。

卫鞅换了一件长袍,对“布衣小弟”的轻柔利落欣赏之极。他注意到,几个书架和那张摊满竹简的书案,都抹去了灰尘,而书简位置却没有任何移动。而这两处也是读书士子最怕别人乱收拾的,若非熟悉书房生涯的女子,绝不会有这种细致的照拂。

少女煮好了水,斟好了茶,做了一个女儿礼微笑道:“请兄台入座。”

卫鞅开心地拱手笑道:“布衣小弟请。”

少女举起陶杯:“为重逢兄台,尽饮此杯。”将一杯清香茶水嫣然饮下。卫鞅举杯笑道:“为布衣小弟变做女儿,尽饮此杯!”

少女脸上又飞起红晕,笑道:“还布衣小弟,我可是有名姓也。”

“敢问小妹高名上姓?”卫鞅收敛笑容。

少女跪坐到矮榻上,悠然笑道:“我姓白,单名一个雪字。”

“小妹在洞香春做何事?”“洞香春是我的,时不时去看看。”

卫鞅恍然大悟,似乎证实了他隐隐约约的猜想,笑道:“如此,小妹当是名满天下的白圭丞相的女儿了?”

白雪微笑着点点头:“也还是你的布衣小弟。”

卫鞅淡淡一笑:“小妹今日找我,意欲手谈?”

“不是,有大事。不过你先猜猜看。”

“那个白发隐者露面了?”

“不是。”

“秦国特使来了?”“不是。”

卫鞅沉吟道:“总是与秦国有关联的事了?”

白雪点头笑笑:“看来你开始想秦国的事了。我呀,给你带来两则消息。一则,韩国开春后可能起用申不害,筹划变法;二则,秦国国君向天下列国发出求贤令,搜求强秦奇计与治国大才。兄台以为如何?”

卫鞅肃然拱手:“多谢白雪姑娘。”

“先别谢,我可有所图也。”

卫鞅爽朗笑道:“有所图最好,最怕无所图。”

“对我讲讲你对这两件事的评说。喜欢听你谈政论棋。”

卫鞅沉吟点头道:“这两件事耐人寻味。韩国原本是仅强于秦国的第二弱国,在山东六大国中座次最末。但韩国虽小,铁山却是最多,农耕平原也最多。所以,韩国兵器锻造天下第一,粮食贮藏也是天下第一。然则为何成为弱国,因由皆出于旧贵族根基未动,人力财力分散于豪强封地。若能法令统一,激励民心,韩国将成为中原令人生畏的强国。申不害被韩侯重用,这一天为期不远了。”

白雪钦佩点头,又问:“秦国颁发求贤令,是否也想变法?”

卫鞅默然有顷,叹息一声道:“自古求贤有虚实,奋发图强者求贤,沽名钓誉者亦求贤。秦国求贤之真意,我得见到求贤令方可有断。”

“我已经安排妥当,明晚将有求贤令送到洞香春。我来,就是要请你去。”

“这座陵园近日看管松弛了许多,我明晚一定来。难为白雪姑娘了。”

白雪笑道:“如何俗了起来,不叫我小妹?”

卫鞅肃然道:“姑娘襟怀高洁,卫鞅岂能失敬?”

白雪悠然一叹:“老父给我留下三桩物事,一笔财富,一张大网,一种志向。我生为女儿之身,难以充裕利用这些财富、这张大网,来实现这种志向。我想扶助一个有襟怀、有抱负、有经纬之才,更有远大志向的人成就大业。我不希望这个人将我的扶助看做恩赐,而折损他的心志。因为,我也想在他的大业中实现我的梦想。”

“敢问姑娘,何为父亲留下的志向?”

“以财图大计,以才治国家。老父商家入相,正是如此。”

卫鞅点头沉吟:“姑娘之梦想如何?”

白雪略显羞涩地笑道:“不告你。但愿它已经开始了。”

卫鞅觉得面前这个少女当真是个奇人:论财富难以计数,论襟怀志不可量,论才识堪称名士,论心性明亮豁达,论聪慧天赋极高,论相貌绝然佳丽。如何她就没有些许瑕疵?然而如果只有这些,也许他反倒会敬而远之。只因为这些方面他也许更强更高。如果这些非凡的东西生在一个男子身上,他一定会和他成为生死至交,会毫无顾忌地使用他的财富,就像管仲和鲍叔牙一样。然而生在一个女子身上,这些非同寻常的光彩处恰恰就成了他和她必须疏远的根源。倒不是他畏惧这种女子的才华和财富,而是他觉得问心有愧。一个心怀天下志向高远才华卓绝的男子,内心天地更需要一种灵动一种柔情一种照拂一种具有渗透性的知音,如果一个女子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他的人生就会产生僵硬的枯燥的裂痕。内心没有激情,却要为了种种外在的制约长期相处,这就是他所感到的惭愧。但是,面前这个少女却不是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的女子,非但是两者兼备,且在她身上的糅合简直奇妙得令人难以相信!才华中显出自然与风情,操持中显出雅致与书香,特有的才华与志向深深隐藏在美丽的风韵之后,又处处显露在她的一举一动之中。她还是“布衣小弟”的时候,卫鞅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了那个布衣士子,当“他”变成光彩照人的少女时,卫鞅内心流过的激情与舒畅是难以自制的。他那从未有过的开怀大笑是情不自禁的,也是油然而生的。他的心灵告诉他,他已经很是喜欢这个少女了。原因只有一个,她让他怦然心动,她让他奔放燃烧,她让他从心底里流出轻松与欢畅。

但是,他能接受她么?他的心灵在问自己。

卫鞅对任何事情都喜欢正面作为。这也是战国士子做事的普遍喜好——说就说个彻底,做就做个彻底。这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不要遮遮掩掩。他从书案旁站起,肃然向白雪深深一躬:“白雪姑娘,感谢你对卫鞅的赞赏和寄托。我知道,姑娘的赞赏和寄托,也包含了姑娘的那个梦想。然则,卫鞅秉性不群,一生注定是孤身奋争命蹇事乖,只能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姑娘名门之后,与一个中庶子交往并行,只会使姑娘身败名裂。是以,卫鞅既不会成为姑娘成就志向的并肩之人,也不会走进姑娘的梦想。”

白雪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充满了惊讶与疑惑。她默默沉思,突然爽朗大笑道:“卫鞅,你扪心自问,说的可是心里话?假若你真是如此之想,白雪这双眼睛也算徒有虚名了。”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你说得何等痛快?我听得却何等酸楚?说孤身奋争命蹇事乖,说秉性不群身败名裂。君为名士,岂不闻‘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白雪既能与君相知,且不说君不会命蹇事乖,我亦不会身败名裂,纵然有之,又何惧之?以此为由,拒相知于千里之外,卫鞅也卫鞅,君是怯懦,还是坚刚?是熄灭自己,还是燃烧自己?请君慎之,请君思之。”她说得真诚痛切,明亮的眼睛却始终看着卫鞅。

片刻之间,卫鞅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他是个自信心极强且词锋极为犀利的人,从来没有谁准确洞察他的内心并一击而中。今日,就是面前这个少女,却说得他内心一阵发抖。她不激烈,不尖刻,却有着一种对回避者高贵的审视和对脆弱者至善的怜悯,有着冰冷淡漠的对心灵的评判,更有一种无可抗拒的消融冰雪的暖流。卫鞅第一次感到,自己气短起来,默默的半日沉思不语。

白雪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兄台,说正事。记住明晚了?”卫鞅一怔,恍然笑道:“我倒是云雾中了。好,明晚看秦国求贤令。”“哎,猜猜,我还给你带来何物?”白雪顽皮地笑了起来。卫鞅打量着她身上似乎没有口袋一类的累赘之物,笑道:“还有好消息?”“如何忒多好消息?闭上眼睛,闭上嘛。”卫鞅从来没有和少女有过如此亲昵,自己先红了脸,却也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舒畅极了。听到一声:“睁开了,看看。”便睁开眼睛,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好,好物事!”

书案上摆着一个小小扁扁极为精致的红木匣,上面一个大铜字“鹿”,旁边是一个金黄锃亮的雁形樽,樽身两个红字“赵酒”。卫鞅一看便知,木匣中是烤鹿肉,金樽中是他最喜欢的赵酒,如何不高兴地叫好?只是他不明白,这两件东西如何能随身带着却丝毫不显痕迹,便问道:“这,却如何带在身边?”白雪笑道:“你来看。”拿起雁形樽,将雁喙的上片轻轻一拍,只听“当”地一振,雁喙便严丝合缝;又伸出两根脂玉般的细长手指将背盖两边一捏,背盖也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又平伸手掌将雁蹼向上轻轻一托,那原本是底座的雁蹼也悄无声息地缩回了雁腹;再用两根手指捏住雁喙一推,细长的雁颈竟也缩回去不见。如此一来,一个雁形樽便成了一个圆鼓鼓的金球。白雪将金球托在手中,单掌从上向下徐徐一摁,金球竟又变成了一个圆圆扁扁的金饼。白雪嫣然一笑:“就这样,戴在我腰扣带上的,方才放在披风里。”

卫鞅对这般精巧多变的酒樽见所未见,连连赞叹造物者之神奇。白雪笑道:“这雁形樽材质极薄极韧,能装两斤酒也。老父当年商贾远行,就带它随身。”说着摇摇雁形樽,“你看,一点不会漏也。”又拿过红木匣道:“这个木匣只装一斤干肉,六寸长,五寸宽,三寸厚,不妨身的。”说完,又一阵捏、揪、挤、拍,雁形樽便稳稳立在书案上放出酒香;又一按红木匣铜扣,匣盖轻轻弹开,轻巧地揭去一层白纱,一方红亮亮的烤鹿肉便散发出悠长浓郁的香味。

卫鞅不由咽了咽口水笑道:“如此口福,神仙难求也。洞香春有么?”

白雪微笑摇头:“这是家传物事。白氏家计从来与洞香春不牵连。”

“如此巧惠,府中炊师能治大国了。”卫鞅赞叹。

白雪明朗顽皮地一笑:“不敢当,这可是我自己动手做的吔。”

刹那之间,卫鞅又看到了“布衣小弟”的可爱神态,不由“啊”了一声,却转口笑道:“你?会下厨?”

白雪悠然道:“下厨有何惊讶?有人要吃饭,就得有人下厨了。”

卫鞅大笑道:“好,那我就吃将起来。”

时而娓娓侃侃,时而感慨叹息,卫鞅吃酒,白雪饮茶,两人竟不知不觉间谈到了斜阳夕照,才一齐笑着叫道:“呀,太阳偏西了!”

白雪回到安邑城内时,正是日落黄昏时分。她没有走显眼的天街,而是从一条小巷进了洞香春。这是白氏主人进洞香春的专用密道。

白氏祖传的经营传统,是尽量少干预所开店铺、作坊、酒肆的日常生意。白氏遍及列国的商贾字号,都有一个总执事,呼之为“总事”,日常交易一概由总事掌管。白氏主人只是在月底年终查账决事,或大的时令节日来听听看看而已。这种奇特的松散的经营方略,却竟使白氏的商贾规模在三代人的时间里迅速扩大,且没有一例背叛主人或中饱私囊的坏事出现。白圭以商入相,魏武侯问其商道秘术,白圭回答:“商道与治国之术同,放权任事,智勇仁强。”魏武侯问其治国方略,白圭答曰:“与商贾之道同,人弃我取,人取我与。”正是在白圭掌事的三十多年中,白氏成为与赵国卓氏郭氏、楚国猗氏、齐国刀氏、韩国卜氏齐名的六大巨商。白圭的经商天赋独步天下,他曾经骄傲地说:“吾治生产商贾,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李悝行法是也。”多少商贾许以重金请求他传授秘术,白圭以蔑视天下的口吻宣示:“为商之人,其智不足以通权变,勇不足以任决断,仁不足以明取予,强不足以有所守,虽欲学我术,终不告之也。”但是,对他唯一的一个女儿,白圭却从来不传授商贾之道。白雪曾经幽幽地问:“女儿不通商贾,父亲的生财秘术就失传了,悔不悔也?”白圭大笑:“日有升沉,月有盈亏。天生我女,不予我子,乃上天惧我白圭敛尽天下财富也,何悔之有?女儿冰雪聪慧,读书游历足矣,何须经商自污?”

正是白圭这种超凡脱俗的开朗秉性,滋润生长了白雪轻财货重名节的名士襟怀。然而奇怪的是,白氏产业却没有因为白圭的病逝而萎缩,增长扩大的速度虽然慢了一些,却是依旧在增长。白雪是更加宽松了,且不说从来没有去过开在列国的商号,就是安邑的洞香春她也极少来。巧的是,上次一来就遇到了谈政论棋意气风发的卫鞅,使她不由自主地多次秘密来到洞香春。她虽疏于办事,一旦办起事来却是思虑周密。为了经常性地掌握各种消息传闻,扶助卫鞅早日踏上大道,她派自己的贴身女仆梅姑守着她在洞香春的专用密室,专门做传递联络。她每次来也决然不问生意,只做她自己关心的事,仿佛这豪华的洞香春和她没有干系似的。

虽然天色还没有尽黑,洞香春已经是华灯齐明了。

“小姐,正等你,急死我了。”看见白雪走进密室,梅姑急忙迎了上来。

“如何?出事了?”白雪微笑问道。

梅姑低声道:“有个黑衣汉子不声不响,在外厅坐了两个时辰……”猛然感到身后有气息微微,一转身,发现一个黑衣男子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身材高大,连鬓胡须,面色炭黑,不禁“啊”地惊叫了一声,“就,就是他。”

白雪笑道:“梅姑,你到外面去看看。”待梅姑匆匆出门,白雪向黑衣人拱手道:“壮士,可是侯嬴大哥派来?”

黑衣人深深一躬,嘴里呜呜啦啦地比划一通,从背上抽出竹筒,恭敬地递给白雪。白雪利落地打开竹筒,抽出一束竹简,打开一瞄,简首“求贤令”三个大字赫然入目。她轻轻地“啊”了一声,露出灿烂的笑容。白雪已经知道来人是个哑人,打着手势笑道:“壮士请在这里安歇,住几日看看安邑。”黑衣人连连摆手,拱手转身,看来立即要走。白雪笑着拦住道:“壮士高义,敢问姓名?”说着指指书案上的笔砚。黑衣人略一沉吟,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支长长的玉管鹅翎,蹲下身来,在砚旁一摞竹简上抽出一条,歪歪扭扭写下两个大字。白雪笑道:“啊,荆南。楚国人?”黑衣人颇为拘谨地笑着点头。白雪转身从一个铜匣中拿出两个金饼递过:“壮士,路上茶水。”荆南面色涨红,呜呜啦啦连连摇手摇头。白雪笑着将金饼塞进他背上的皮袋,拱手道:“谢壮士。也替我谢过侯嬴大哥。”荆南点头,再度一躬,转身大步出门了。

白雪给梅姑留下两个字,匆匆地从密道出了洞香春,回到了自己的庭院居所。

白氏的地产房产很多,但是自从白圭做了魏国丞相,白氏在安邑的房地产就开始慢慢地缩水。到白圭临终之前,安邑的庄园只保留了两处,一处是城内的一座四进庭院,大约只相当于魏国一个下大夫的住宅;一处是城外狩猎的一座小小山居。白圭在弥留之际,将女儿唤到榻前叮嘱:“雪儿,白氏的房地园林全部没有了,为父留给你的,只是涑水河谷的狩猎山庄和这座小院子,你埋怨老父亲么?”白雪笑着摇头:“钱财是父亲的脚印,抹去它,是父亲要解脱女儿。女儿岂能迂腐计较?”白圭喟然一叹:“雪儿,这只是其一。最要紧者,父亲要保护你永远不陷入钱财风浪,一生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庄园地业,一部分是父亲捐赠了官署国府,一部分给了白氏部族的十四支支脉。父亲去后,不会有任何人来向你瓜分财产。”说着吩咐白雪从榻旁铁柜里找出一个小小铜箱打开,“这里有国府官署历次的书凭,还有十四族长分头与我立下的析产书契,你,收好了。”白雪含泪带笑地合上铜箱:“父亲,女儿晓得,钱财终是身外物事……”白圭轻轻摇头:“雪儿,莫要轻易这样说。金钱是一种力量,可成人,可毁人。为父没有处置者,就剩下安邑洞香春和楚国、秦国、赵国、齐国的几家生计。除了洞香春,其余各国的生计都是秘密的,没有人晓得。有一天,当你不需要这种力量支撑你时,它们才是身外物事。”白圭费力地向胸前一指,“雪儿,解开这里。”白雪笑笑:“世人说父亲算计天下第一,还真是,要将女儿算计到老也。”白圭也笑了:“雪儿是老父的宝贝儿,自然要给一个万全。解开。”白雪解开父亲的长袍,不由吃了一惊——长袍衬里画满了各种图形、线条与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像一张没有头绪的蜘蛛网。白雪笑了:“老父啊,这分明是蝌蚪文天书也。”白圭神秘地一笑:“这是外国生计图,看好了?上面有主事人与联络之法。”说着精神奕奕地坐了起来,脱下长衫交给女儿:“雪儿,记住了,魏国未必是久居之地。收好了这件东西。老父的事完了,完了……”一阵哈哈大笑,从容去了。

十二岁的小白雪,没有一点儿惊慌与悲伤。她穿了一身大红吉服,将老父亲的丧事当做喜事来办,一时惊动了整个安邑。虽说白圭只当过短短的八年丞相,但毕竟是由名满天下的魏国巨商入仕,人望极高,送葬者不绝于道。人们惊讶地发现,白氏并没有国人传闻的那样豪阔,反倒是处处流露出士子世家一般的质朴实在。人们叹息白圭经商治国皆有术,但却没有善始善终,竟清白寒素地去了,给小女儿留下的太少太少。一段时间过去,白氏家族也就渐渐地从国人心目中淡出了。小白雪平静地成长了起来。

白雪就住在这条小街的这座极为普通的小庭院里。小街多住燕赵两国的商人,所以叫了燕赵街这个名字。这条小街不繁华,不冷落,不在闹市,也不偏僻,倒确实是一处平凡得令人很难记住的地方。

庭院的第二进是白氏家传的书房。并排六间,分为西四东二两个隔间,中间一门相连,西边是书简文物收藏屋,东边是读书刻简屋。白氏家产中,唯独这书房完整无缺地保留了下来,连专司书房的两个仆人也保留下来,没有遣散。老仆是专门保管、修补文物书简的,他是白圭生前的一个书吏,因少小时骑马摔伤了腿,好读书不善奔波,白圭就让他做了书房总管。小女仆则是白圭生前专门为女儿物色的伴读,由于和女儿很是相投,白圭专门叮嘱将这两个忠仆留给了女儿。

女仆叫梅姑,便是这些天来替白雪守在洞香春的那个少女。白雪每次从外边回到家里,都要先到书房将要办的事安排妥当,然后才去休憩消闲。

今晚回来虽然已经是二更时分,书房里还亮着大灯。白雪照例匆匆来到书房。老书吏瘸着腿进来禀报:“公子,今日无事,你去安歇了。”白府上下人等,只有这个老人坚持将白雪称为“公子”,似乎认定这个女主人与男子一般出色。天长日久,人们也都认可了老人的称谓,白雪也习惯了这样的女公子身份。

“书翁,我有事。”白雪匆匆道,“你要将藏书间的各国法令,啊,不是全部,那太多了,主要是几个变法国家自变法以来的重要法令,收拾装成一个大木箱,要经得起颠簸才好。”

“公子,你要自己出门用?还是要卖了?要送人?”书翁惊讶道,“那可是老丞相最宝贵的藏简,有些连国府书库都缺失也。”

“我的书翁,”白雪笑道,“晓得啦。物有大用,方得其所,是么?”

“那是。我是给公子提个醒,莫要轻易许人。”

“多谢书翁,白雪岂能轻易许人?好了,去办,没错的。”

书翁瘸着腿去了。白雪在书案前坐了下来,打开案上一个红木匣,拿出一张一尺见方的黄白色的羊皮纸。这种羊皮纸很难制作,所以很贵重,即便在白氏这样的巨富之家,羊皮纸也不是轻易能用的。除了极重要的书信、命令等,一般书籍文章都是用竹简缮写誊刻的。白雪将羊皮纸轻轻用一方铜镇纸压住一角,从绿玉笔架上抽出一支新修磨得很是光滑圆锐的鹅翎,略一思忖,凝神“嚓嚓嚓”地一笔一画写了起来。

片刻之后,白雪写好,将羊皮纸细心地卷成一个细筒,塞进一根精致的铜管里,“当”地合上盖子,轻轻扭了三圈,这支铜管便成了一支锁定的信管,非得有约定的钥匙才能开启。这是白氏部族传送商业秘密的特制信管,非重大事件不轻易启用。

白雪将信管笼在袖中,来到西跨院一间石屋前轻轻敲门。

“咕咚”一声,一块硕大的石板被搬开,一个精瘦的汉子走了出来:“小姐?瘦柴衣衫不整,失礼了。”说着便往屋里走要收拾整齐自己。白雪笑道:“瘦柴,莫烦了。原是我该唤你到书房的,又不想劳动书翁。来,有事了。”

“瘦柴听小姐吩咐。”

“相烦你去一趟秦国,到栎阳找……”白雪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小姐放心。瘦柴这就准备,四更出城。三五日便赶回来。”

白雪回到寝室,已经是更深人静了。她看着庭院中明亮的月光,久久没有睡意。

五求贤令激发了卫鞅

第二天傍晚,白雪趁着暮色从密道进了洞香春,来到自己那间密室。

刚刚饮罢一盏茶,梅姑轻步进来神秘笑道:“小姐,那位先生到了,只饮茶,没饮酒。”“哪位先生啊?”白雪板着脸。“努,高高的个子,一身白衣,很有气度的。”梅姑笑着比划着。白雪笑笑,拿出一束竹简道:“立即到写字房,将这卷竹简誊写十份,散到士子们聚集的案上。还有,那位神秘老人若是来了,立即领到那位先生案位。”“小姐放心,不会误事的。”梅姑拿着竹简出门去了。

白雪走进密室内间,片刻后走出,又变成了那个布衣士子,拉上密室的厚厚木门,从庭院绕到洞香春主楼下从容而入。她没有立即去见卫鞅,却先到各个厅室浏览了一遭,方才来到清幽高雅的茗香厅。

一个有屏风遮挡的雅室里,卫鞅正在若有所思地品茶。他感到洞香春今晚似乎有一种特异的气息,以往极为热闹的论战堂竟然没有一个“主战”的名士,甚至连“助战”的士子也不见踪迹,想看热闹听消息的吏员商贾走进来看看,便也出去饮酒博彩了。饮酒的开间大厅客人倒是不少,只是没有一个士子模样的饮者,座中几乎全是华丽的商人与矜持的官吏。以往相对冷清的茗香厅,今晚却是三三两两地不断来客,竟然大都是布衣士子。这茗香厅与其他厅室的不同处,在于这里都是一个一个清幽雅致的小隔间,以与品茶的境界相合。虽然如此,隔间之间还是能时时隐约听到高谈阔论与朗朗笑声。今晚却忒煞奇怪,一个个隔间分明都是三五相聚,却竟然都是静悄悄的。难道都在像他这样细心品茶?一阵思忖,卫鞅笑了,洞香春原本就是无奇不生的地方,想它做甚?于是,心念一动,揣测着秦国求贤令会是何等写法。假若不尽如人意,自己该怎么对白雪说明?白雪又会是什么想法?一时想来,纷乱得没有头绪。

正在此时,轻轻几声敲叩,屏风隔间的小门被轻轻移开。卫鞅心中烦躁,头也不抬挥挥手道:“这里还有人来,请去别处了。”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悠然道:“足下品茶悠闲否?”

好熟悉的声音!卫鞅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身后站着一个俊朗少年。卫鞅惊喜过望,站起身深深一躬道:“前辈别来无恙?”老人爽朗大笑:“人生何处不相逢也。”卫鞅笑道:“前辈神龙见首不见尾,相逢岂是易事?请前辈入座。”老人微笑入座,少年便横坐相陪。老人道:“这是我孙儿。来,见过大父的忘年好友。”俊朗少年向卫鞅默默行礼,卫鞅也微笑还礼。侍女装扮的梅姑微笑着上了一份新茶,轻轻退出,急忙去找白雪了。

“冬雪消融,河冰已开,前辈又踏青云游了。”

老人哈哈一笑:“疏懒散淡,漫走天下也,原不足道。却不想与足下再度萍水相逢,这却是天缘了。”

“蒙前辈启迪,卫鞅多有警悟,只是不知西方于年后有何变数?”卫鞅在委婉地试探老人是否知晓秦国求贤令,以便判断老人与秦国的渊源有多深。

“敢问足下,别来可有谋算?”老人微笑反问,对卫鞅的问话不置可否。

“不敢相瞒,卫鞅对何去何从仍无定见。读了几卷西方之书,毕竟对西方实情不甚了了,委实难以决断。”卫鞅实话实说。

老人微笑点头:“很巧,老夫路过西方之国,恰巧知道些许消息。其灭国危难似已缓解,朝野颇为振作。新君似决意图强,向天下各国发出求贤令,寻求强国大才。老夫以为,此举创战国以来之求贤奇迹。只可惜,老夫已经力不从心了,否则,也想试试。”说完,一阵爽朗大笑。

“先辈,”卫鞅并没有惊讶,“自古求贤之君多矣。向普天之下求贤,委实难能可贵,称奇可也,未必称得一个迹字。迹者,事实之谓也。能否招得大才?终须看求贤之诚意,之深切,否则,一卷空文而已。”

老人对卫鞅带有反驳意味的感慨,丝毫没有不悦,反倒是赞许地点头道:“足下冷静求实,很是难得。老夫没有觅得求贤令请足下一睹为快,诚为憾事。然则,我这孙儿过目不忘,在栎阳城门看得一遍,已能倒背如流了。玄奇,背来听听。”

卫鞅忙拱手道:“有劳小兄。”

俊朗少年笑着点点头,轻轻咳嗽一声,一口纯正的雅言念诵道:

求贤令

国人列国贤士宾客: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国人宾客贤士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卫鞅听罢,一时久久沉默,胸中翻翻滚滚地涌动起来。

这时,布衣士子装扮的白雪轻步走了进来。卫鞅眼睛一亮,对老人笑道:“前辈,这是我的手谈至交。小弟,这位是前辈高人。”布衣士子恭敬拱手道:“晚生见过前辈。这位小兄的雅言好纯正也。”老人笑道:“只是可惜,老夫没有盖官印的求贤令原件也。足下请坐。”布衣士子笑着向老人一躬,在卫鞅案头打横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青布包打开:“前辈、兄台,这位小兄也请看,这便是秦国求贤令原件,发到魏国的!”说着拿出一卷竹简递给卫鞅。

卫鞅道一声“多谢”,连忙打开,一方鲜红的大印盖在连接细密的竹简上,分外清晰。卫鞅细细地看完,不禁赞叹道:“小兄背诵,一字不差!”又是不由自主地从头再看。良久,方才抬头,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老人微笑道:“足下以为,秦国这求贤令如何?”

“好!有胸襟!”卫鞅不禁拍案赞叹。“就如此三个字?”过目不忘的俊朗少年笑问一句,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晕。卫鞅看了少年一眼,正色缓缓道:“这求贤令大是非同寻常。其一,开旷古先例,痛说国耻。历数先祖四代之无能,千古之下,举凡国君者,几人能为?几人敢为?其二,求强秦奇计,而非求平平治国之术,足见此公志在天下霸业。身处穷弱,被人鄙视,却能做鲲鹏远望,生出吞吐八荒之志。古往今来,除禹汤文武,几人能及?其三,胸襟开阔,敢与功臣共享天下。有此三者,堪称真心求贤也!”显然,卫鞅是被求贤令真正地激动了。老人平静的面颊突然抽搐了几下,那位俊朗少年竟像是对方在赞颂自己,变得满面通红。白雪盯着卫鞅,明亮的眼睛一直在燃烧。

终于,老人笑道:“足下以为,求贤令有瑕疵否?”

卫鞅慨然道:“秦公意在恢复穆公霸业,其志小矣。若有强秦之计,当有一统天下之大志!”

老人仰天大笑,拍案道:“好!山外青山,更高更远。然则敢问足下,今见求贤令,可否愿去秦国一展抱负?”

卫鞅笑问:“布衣小弟,以为如何?”

白雪拍掌笑道:“自然好极。我也想去。”

卫鞅向老人一拱道:“今见求贤令,心方定,意已决,我当赴秦国,一展胸中经纬。”

“人云上将军庞涓软禁足下于陵园,可有脱困之法?”

“庞涓只想卫鞅为他所用,并非以为卫鞅才堪大任。否则,以孙膑先例,鞅岂能稍有出入之便?唯其如此,脱困尚不算难。”卫鞅颇有信心。

“能否见告,足下何以不做军务司马?此职亦非庸常也。”

卫鞅浩然一叹:“鞅虽书剑漂泊,然绝不为安身立命谋官入仕矣!生平之志,为国立制,为民做法。寥寥军务,何堪所学?”傲岸之气,盈然而出。

“足下特立独行,他日必成大器。”老人赞叹罢拈须微笑,“老夫可否为足下入秦谋划一二?”

“敢请前辈多加指点。”

“我有一个像你这样年轻的忘年交,在秦国做官。老夫与足下几个字,你去见他,他可将你直接引见于秦公面前,也省去许多周折,之后就看你自己了。老夫忠告足下,老秦人朴实厚重,厌恶钻营,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才干去开辟,没有谁能帮你。”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长不盈尺的铜管递给卫鞅,“请足下收好。”

卫鞅起身深深一躬:“多谢前辈教诲。我们两次相逢,敢问前辈高名大姓?”

老人笑道:“老夫因先祖之故,欠下秦国一段人情,是故想助秦国物色三二大才。此事一了,老夫就此云游四海了。世外之人,何须留名?”

卫鞅怅然一叹,默默点头。

白雪笑道:“前辈说要为秦国物色三二大才,难道天下大才竟有与我兄比肩者?”

老人大笑:“金无足赤,才无万能。汝兄治国大才也,然兵事战阵、理财算计等,岂能尽皆卓然成家?”

卫鞅诚恳道:“前辈明锐衡平,是为公论也。”

老人站起一拱手:“老夫告辞了。”

白雪一拱手笑道:“前辈,难道从此不再相逢?”

老人目光猛然在布衣白雪身上一闪,沉吟笑道:“姑娘,二十年后,或许还有一晤。”老人叫了一声“姑娘”,白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自己:“这,这?”老人、卫鞅和那个俊朗少年一齐大笑起来,引得白雪也大笑起来。

老人向俊朗少年点点头:“走了。”说着向卫鞅白雪摇摇手,示意他们不须相送,径自回身去了。卫鞅白雪怔怔地望着老人背影,不禁叹息了一声。

老人和少年走过茶酒两厅的甬道,听见酒厅中传来悠扬的埙笛合奏,一个士子高亢明亮的歌声颇显苍凉。老人与少年同时止步倾听,只听那歌声唱道:

日月如梭人生如梦

流光易逝功业难成

大风有隧大道相通

何堪书剑歧路匆匆

国有难也念其良工

鹦其鸣也求其友声

俊朗少年听得痴了。老人轻轻叹息一声,抚着少年肩膀,少年恍然一笑,两人匆匆出了洞香春。

走到天街树影里,俊朗少年低声笑道:“大父,那个士子唱得好也。”老人笑道:“你知晓他是谁?”少年惊讶:“大父知晓么?”老人笑道:“走,我们这就去找他。”少年笑道:“人家在洞香春,你往哪儿走?”老人悠然道:“此人性情激烈,行止若电光石火。唱完这首歌子,他就不在这里了。我知晓他去处。”少年道:“这就去么?”老人道:“对,饱餐一顿,五更出发。”

六申不害要和卫鞅较量变法

百里老人和玄奇昼夜兼程,快马疾进,第三日赶到韩国,还是迟了一步。韩国都城新郑坐落在洧水北岸。城池不大,历史却是悠久得很。

相传这里曾经是黄帝的都城,留下了一个有熊氏城墟。周宣王时封了他的弟弟姬友做诸侯,国号“郑”,封地在华山以东,史称郑桓公。这郑桓公眼光颇为远大,在周幽王时见西周国运大衰,便将封地轴心城池迁徙到华山以东近千里之外的颍水洧水之间,远远躲开了灾难即将来临的镐京。到了第二代,郑武公率领臣民,将黄帝废墟一带的荒芜土地全部开垦出来,并在黄帝废墟上建立了一座大城,定名为新郑。从此,小小郑国日益强大。到了郑庄公时,郑国称霸一时,天下呼之为“小霸”。谁想自郑庄公之后,郑国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战国初期,郑国第四百二十一年的春天,也就是公元前375年,终于被新诸侯韩国吞灭。韩国原都城在黄河西岸的韩原,灭郑后便将韩国都城南迁新郑,远远离开咄咄逼人的魏国安邑。到韩昭侯时期,韩国已经南迁新郑二十余年了。

然而,天下事颇多迷惑处。韩国南迁后国力便渐渐衰弱,新郑也萧条冷落起来,连郑国时期表面的繁华侈靡也没有了。韩昭侯已经即位八年,眼见国力萎缩,深感寝食不安。韩国朝野仿佛受了国君的感染,无处不散发出一种萧瑟落寞的气息。就说这新郑街市,房屋陈旧,店铺冷清,行人稀少,车马寥落。百里祖孙走马过街,也成了行人关注的新鲜人物。玄奇笑道:“大父,这韩国忒冷落,比秦国也强不到哪里去也。”老人摇摇手,自顾寻街认路。

百里老人要找的人大大有名,他就是法家名士申不害。

申不害是个奇人。祖籍算是老郑国的京邑,在汜水东南的平原上。申不害的父亲曾经在末代郑国做过小官。他自己因了父亲的关系,也做了郑国的赋税小吏。谁知刚刚做了两年,申不害才十八岁,韩国便吞灭了郑国,申不害父子一起成为“旧国贱臣”,被罢黜归家耕田。老父老母忧愤而死,申不害则成为无拘无束的贱民。郁忿之下,他一把火烧了祖居老屋,愤而离开韩国,到列国游学去了。近二十年中,申不害游遍列国,广读博览,自研自修,从不拜任何名家为师。五年前他到了齐国的稷下学宫,一个月中与各家名士论战二十余场,战无不胜,声名鹊起,被稷下士子们称为“法家怪才”。其所以为怪才,在于申不害研修的法家之学很特别,他自己称为“术经”。说到底,就是在承认依法治国的基础上专门研修督察权术的学问,权术研修的轴心,是国君统驭臣下的手段技巧。对“术”的精深钻研,使申不害成为人人畏惧三分敬而远之的名士。他写的两卷《申子》,士子传抄求购,国君案头必备,但就是没有一个大臣敢举荐他,没有一个国君敢于用他。连齐威王田因齐这样四处求贤的国君,也有意无意地对申不害视而不见。

一气之下,申不害决然离开稷下学宫,又开始了于名山大川寻访世外高人的游历。

一次,申不害在楚国的神农大山寻访墨子不遇,却遇见了从山中出来的百里老人。两人在松间泉水旁的大石上摆开干肉醇酒闲谈,越谈越深,两昼夜风餐露宿不忍离去。百里老人的高远散淡,使申不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新愉悦。申不害的锋锐无匹,也使百里老人感到了勇猛精进的活力。老百里对申不害的求仕受挫做了析解,说他“杀气与诡秘皆存,人辄怀畏惧之心”;要一展抱负,须得“依法为进,以术为用。术,可用不可道”。申不害听得仰天大笑了半日,深感老百里指点迷津,使他悟到了人事龌龊的关键所在,说老百里道出了“术者之术,堪称天下大术”,说完后一跃而起大笑道:“此一去,申不害必当为相也!”便惊雷闪电般地消失了。

有趣的是,两人在两天两夜中始终不知道谁是谁。

百里老人后来在稷下学宫知道了申不害。申不害则依然不知道这高人是谁。

栎阳城与秦孝公雪夜相逢,百里老人心田里油然生出卫鞅和申不害的影子。在他看来,卫鞅是个正才,申不害是个奇谋怪才,两人若能同到秦国,相得益彰,再有一个兵家名将,安知秦国不会鲲鹏展翅?申不害这次去了魏国,一定也知道了秦国求贤令,也一定会去秦国效力的。

当百里老人寻觅赶到申不害的破屋时,却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只有屋角破草席旁有一口装满竹简的旧木箱。邻居告诉老人,先生进宫去了,三天三夜没回来,听说要做韩国丞相了。百里老人大为疑惑,便和玄奇在破屋里耐心等待。

入夜,破屋里蚊蝇哄嗡,屋外小院子里倒是明月高照,凉风宜人。老百里爷孙便在小院里纳凉等候。闲适之中,玄奇从紧身腹带上抽出那支短剑,在月光下端详抚摩,笑问道:“大父,你说那卫鞅到了秦国,他会如何用?”老人笑问:“他?他是谁啊?”玄奇娇嗔道:“爷爷,你知晓的嘛。”老人慈祥诙谐地笑着:“我知晓何事?我甚也不知晓。”玄奇生气地噘起小嘴:“你不说,明日我回总院了,不跟你瞎跑了。”老人哈哈大笑:“好好好,爷爷说。他呀,定会重用卫鞅。”玄奇道:“那这个申不害?”老人笑道:“一样,也会重用的。”玄奇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未必。这申不害我听你一说,总觉得有点儿不纯不正,味道不对。他是个很纯很正的人,对异味儿肯定很烦。”老人大笑道:“孩子气。为君者有‘正’字,哪有个‘纯’字?何况味道纵然有偏,只要能强国,何能不用?”玄奇却只是默默摇头。

这时,一阵大笑远远传来:“谁还想着我申不害?啊!”说话间,一个长大瘦削长须长发的青衣人已经走进破落的大门。

百里老人已经站起,拱手悠然笑道:“谅你也不知老夫何人?何须问来?”

申不害闻声惊喜得“啪啪啪”连声鼓掌,深深一躬笑道:“申不害天下第一糊涂,竟忘记了问高人尊姓大名。我回来骂了自己三天三夜!”

老人不禁大笑——这申不害骂了自己还是不问。既想逍遥洒脱,又想以世俗之礼尊重别人;既想问对方姓名,又想对方自报姓名,当真的有点儿味道不对。可谓术到尽头反糊涂。一时间老百里无心多想,也知晓申不害藏心不藏话的秉性,径直说道:“申兄,恭贺你要做韩国丞相。”

申不害又一阵大笑:“哎,高人兄,你何以知晓也?”

玄奇被这古怪称呼逗得“噗”地笑出声来。

老人笑道:“许你做,就许人知。新郑城里都传遍了,何况我也。”

“这还得多谢高人兄那一番指点也。我这次面见韩侯,便是言法不言术,果然是一箭中的。哎,高人兄还没吃饭歇息,老说话如何行?来人!”

墙外疾步走进一个小吏,躬身道:“大人何事?”

“即刻整治酒肉来,我要在旧宅款待好友。”

小吏答应一声,疾步走出。申不害回头笑道:“高人兄,我今日是回来搬这一箱书的,不想得遇高兄。明月清风,我等再畅饮畅谈。”

说话间便将“高人兄”又压缩为“高兄”,玄奇又被逗得笑出声来。申不害这才注意到这个俊朗少年,惊讶道:“这位是高兄仆人?”玄奇学着他口吻笑道:“非也。我乃高人孙儿,此刻便是高孙也。”申不害仰天大笑:“高孙?好!想不到我申不害遇到了如此睿智少年,竟片刻间学会了申术。知道么?这叫‘倚愚之术’!”

老百里揶揄笑道:“申兄终究是本色难改。”

申不害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拱手笑道:“惭愧惭愧,我要管住自己不说术,那得清心一夜才能办到。”又转过身笑道,“哎,我说高孙,你拜我为师如何?我申不害没有拜名师,吃尽了苦头,你做我学生,申术便后继有人了。”

玄奇笑道:“你那申术,不学也会。”

“噫!”申不害一声惊叹,笑问,“你高孙能答上我申术三问?”

“申术请问。”玄奇依旧是盈盈笑脸。“好。何谓倚愚之术?”

“不欲明言,装聋作哑,藏于无事,窜端匿疏。”

“噫!”申不害又是一声惊叹,追问道:“何谓破君之术?”

“一臣专君,群臣皆蔽,言路堵塞,则君自破。若一妇擅夫,众妇皆乱。”申不害肃然正色:“何谓君不破之术?”

“明君不破,使其臣如车轮并进,莫得使一人专君;正名而无为,犹鼓不入五音,而为五音之主。此为明君不破之术。”玄奇答完,颇显顽皮地看着申不害。

申不害愣怔半日,疑惑问道:“你如此年少,何以对我申术如此详明?”玄奇一笑:“法为大道,术为小技,收不到高徒的。”

“岂有此理?法无术不行,无术岂能吏治清明?”百里老人笑道:“申兄不要和小孩子说了,她读你的《申子》不知几多遍了。”申不害恍然大笑:“啊,高孙实在已经是我申不害的学生了!”这时,小吏挑来一担食盒,将一张大布铺在地上,摆好酒肉并酒具食具,躬身道:“大人请。”申不害伸手向面东尊位一指,笑道:“高兄、高孙,请入座。”百里老人和玄奇便席地坐在大布上的宾位。申不害谦恭地坐到了面西主位,举爵笑道:“高兄啊,你千里来寻,申不害无以为敬,只有这破屋、明月与官酒了。来,先干一爵!”

百里老人笑着举爵:“申兄与神农山时相比,判若两人。恭贺申兄,干!”

“神农山之申不害若何?”

“穷途末路,破败苍凉。”

“今日之申不害若何?”

“一朝发达,激越锋锐。”

申不害大笑:“哎呀高兄,你该不是说申不害沐猴而冠,成不得大器哉。”百里老人笑道:“申兄高才名士,何愁大器不成?然则大器之材,必得大器之国,方有大器功业。不知申兄将在何处归宿?”申不害慨然叹道:“不瞒高兄,我本想到秦国一试,然则我闻听卫鞅要去秦国,我就决意留在韩国了。”

“却是为何?申兄如何知晓卫鞅此人?”

申不害冷冷一笑道:“慎到在稷下学宫将卫鞅之才广为传播,如今天下名士谁不知晓卫鞅?慎到说,卫鞅是法家大道。我申不害偏就不服。谁是大道?谁是小道?目下评判,岂非为时过早?卫鞅入秦,必得变法。申不害留韩,也必得变法。二十年后,再来说谁是法家大道!”

百里老人惊讶沉默,突然大笑:“申不害啊申不害,就为如此理由不去秦国?”

“不能么?”申不害又是冷冷一笑,“申不害的学问才能,是自己苦修而来,真材实料。可二十年来,那些名家名士谁承认过我?若非在稷下学宫与那些名家名士连续的学问较量,申不害还不是泥牛入海?申不害要成名,要建功立业,就不能给别人做嫁衣裳。否则,申不害的功劳就会莫名其妙地没有了!和卫鞅同到秦国,变法的功业会有申不害么?没有,决然没有!不怕高兄评判指责,申不害必得独身创业,才能证明我自己的学问才能是自己发奋得来,而不是靠名门高足起家。高兄,名士们认定我荒诞无行,我认了。然则,不是申不害一类,何知申不害苦衷哉!”

百里老人沉思有顷,笑道:“如此说来,申不害是要和卫鞅较量变法?”

“然也!”申不害感慨激奋,“没有较量,何以证真伪?明高下?辨文野?若非实力较量,何有战国大争之世?”

玄奇诡秘地一笑:“高孙看先生,留在韩国必有另外思虑,非纯然为了较量。”

申不害哈哈大笑:“高孙不愧读我《申子》,一语中的!高兄试想,秦国穷弱之邦,变法之首要,当在富民强兵。做此大事,变法立制为第一,术有何用?而韩国不然,民富国弱。因由在贵族分治,官吏不轨,国君无统驭臣下聚财强兵之术。当此国家,整肃吏治为第一。唯其如此,术有大用。卫鞅若来韩国,定会捉襟见肘。申不害若入秦国,也会力不从心。高兄高孙,如何?申不害可是实言相告?”说完径自大饮了一爵。

百里老人默默点头,仰望天中明月,怅然一叹。

玄奇笑道:“依先生之言,倒是各得其所了。”

申不害拊掌大笑:“然也,然也。”

百里老人面色平和,悠然笑道:“申兄为韩相,何以治韩?”

“吏治第一,强兵次之。”申不害正色答道。

“强兵之后,又当如何?”

“先灭秦国,再灭魏国,最终一统天下!”申不害慷慨激昂。

百里老人仰天大笑:“好!好志向。想没想过韩国若被人灭,君当何以处之?”“杀身以谢天下!”申不害没有半分迟疑。百里老人喟然一叹:“天道无私,是以恒正。老夫来迟一步,天意也。”

申不害大笑饮酒,院中大树上的猫头鹰惊得扑棱棱飞走。百里老人抬头看看天中一钩残月,悠然笑道:“申兄啊,老夫该告辞了。”说着站起身来。

申不害正色道:“二十年后,请高兄秉公评判,申不害、卫鞅何为法家大道?”“你们俩,谁能做到二十年丞相,谁便是法家大道。”

“噢?你是说,申不害做不到二十年丞相?”“天晓得。老夫如何晓得?”百里老人说完一拱手,“告辞。”和玄奇走出破院子扬长而去。申不害望着爷孙二人走出院子,不禁怅然一叹,自言自语:“如此高人,如何就不知他姓名?如何他也不说?真世外隐士也。”

此时,雄鸡高唱,东方欲晓。申不害练了一趟自创的山跳功夫,脸上微微冒汗,顿觉精神抖擞。他喊进跟随小吏,吩咐将破旧大书箱搬到新宅去,将这旧院子一草一木不许动地封存起来。吩咐完毕,上马飞驰进宫去了。

今日清晨,是申不害动议的第一次朝会。韩昭侯要在朝会上正式册封他为丞相,而后由申不害以丞相之身份宣示韩国的变法步骤。这是韩国国策转折的重大朝会,也是申不害自己首次登堂入室,于国于己,均是关系重大。申不害虽然已经想好了种种预定方略,但还是有些紧张。

距离卯时还有一刻,申不害匹马驰进宫门车马场。他感到惊讶,如何竟没有一辆轺车?车马场如此冷清?他没有多想,将马拴好,大步往中门而来。

“站住。何人?何事啊?”一个轻慢悠长尖锐的声音从台阶上传来。

申不害抬头一看,须发灰白的内侍总管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申不害知道,这是人皆畏惧呼之为“韩家老”的宫廷权奴。以他的权力与消息网,不可能不知道申不害即将出任丞相的大事,也不可能不知道申不害的长相特点。他拦在当道意欲何为?噢,是想给我申不害一个下马威,让申不害以后看他的颜色行事。

申不害心中憋气,正色道:“我是待任丞相申不害,进宫朝会。”

“丞相?有如此丞相么?还是待任?老夫还是待任国君也。”

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阴冷微笑的干瘪老人,申不害脸上迅即闪出一片笑容,一把扯下头上的丝巾笑道:“家老啊,你可知道这条丝巾的名贵?它是老郑国名相子产的遗物。送给你,日后我等就是老友了。”

老内侍接过丝巾,看到边上的金线绣字,顿时笑容满面:“好说好说,申丞相请,日后借光也。”

申不害早已经扬长进宫去了。

韩国仍然沿用了老郑国的宫室。这座政事殿虽然陈旧了些,但气势确实不小,坐落在六级台阶之上,红墙绿瓦,廊柱有合抱之粗。可是,眼见太阳已经升起,卯时将到,朝中大臣却没有一个到来。韩昭侯在廊柱下愁眉苦脸地踱着步子,不时望望殿前。看看无事,韩昭侯回到殿中,从正中高座上拿起那条换下来的补丁旧裤端详着。

座旁内侍见韩昭侯手捧破裤发愁,欲笑不敢,干咳几声捂住了嘴。韩昭侯回身道:“去,将这条破裤送到府库保管起来。”内侍笑道:“我说君上,一条破裤还要交府库么?你就赏给韩家老穿得了。他老人家会说,这是国侯赏给我的君裤哩,虽然破,然则破得有侯气也。”韩昭侯生气地脸一沉:“你懂何事?听说过英明君主必须珍惜一喜一怒么?皱眉发愁必须得为大事,欢笑时必须与臣民同乐。一条裤再破,岂不比一喜一怒要紧?本侯要把这条破裤收藏起来,将来赏给有功之臣穿。赏给家老,他值么?”内侍笑着连连点头:“国侯英明,臣即刻将破裤送到府库去,将来赏赐,臣一准手到裤来。”说完,憋住笑碎步跑去了。

这时,申不害大步匆匆而来,向殿中一看,面如寒霜,半日没有说话。

韩昭侯皱眉摇头:“申卿啊,臣子不尽臣道,该当如何?”

申不害向韩昭侯深深一躬,斩钉截铁道:“只要君上信臣,臣定为君上立威。”

韩昭侯摇头叹息:“难。盘根错节,难也。”

这时,韩国的大臣将军们方才陆陆续续三三两两地慢步走来,相互谈论着各自封地的女人猎犬奴仆护卫老酒之类的趣闻,不断哈哈大笑。有人看见老内侍站在廊柱下,便高声笑问:“韩家老,今日朝会,却是何事?”老内侍打哈哈道:“进去进去,朝会一开,自然知道,猴儿急!”臣子们爆出一片笑声:“我听说要换丞相?谁做新丞相啊?”“听说是申不害。”有人问道:“申不害是个甚东西?”有人高声答道:“申不害不是东西!是个郑国贱民!”

众人一阵哄然大笑。老内侍向殿内撇撇嘴,示意他们收敛些许。可这些臣子没有一个在意,依旧高声谈笑着走进政事殿。猛然间,众臣肃静了下来。政事殿内,韩昭侯在中央大座上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申不害肃然站立在韩昭侯身侧,长发披散,不怒自威。这种场面在韩国实在罕见。但大臣们相互瞅瞅,又开始哄哄嗡嗡地谈笑议论起来。老内侍韩家老走进来站在韩昭侯另一侧,骤然尖声高宣:“列位噤声,听国侯宣示国策——”

待众臣安静下来,韩昭侯咳嗽一声,郑重缓慢地开口道:“列位大臣,我韩国民力不聚,吏治不整,软弱受欺,内忧外患不断。长此以往,韩国将亡矣。为此,本侯晓谕:任当今名士申不害为韩国丞相,主持变法,明修国政……”

政事殿“哄”地骚动起来。大臣们似乎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

一个身穿紫衣的大臣高声道:“变法大事,涉及国家根本、祖宗法制,怎能如此草率?望国侯收回成命!”此人乃韩国上卿侠趁,其祖父侠累乃韩列侯时盘踞封地威慑国君的权相,被韩国名臣韩仲子所结交的著名剑士聂政刺杀。二十年后,侠氏家族再度崛起,成为韩国势力最大的旧贵族。

一个绿衣大臣道:“申不害是何东西?郑国贱民一个!如何做得我韩国丞相?又如何服得众望?该当收回成命!”此人乃韩国现任丞相公厘子,其部族五万余人占据着韩国老封地韩原一百余里,专横跋扈,遇事只和几个权臣谋断,根本不将韩昭侯放在眼里。

“韩国官吏质朴,民风淳厚,君上何故乱折腾?”这位黑衣大臣乃韩国功臣段规的三世孙段修,职任上大夫。段规在三家分晋时,力劝韩康子争得荒凉的成皋要塞,给吞灭郑国创造了根基。韩康子封段规成皋六十里封邑。四代之后,段氏部族发展到两万人,成为与侠氏、公厘氏相比肩的大贵族。

“申不害亡国妖孽,当杀之以谢天下!”

“对,杀!杀申不害!”

殿中一片混乱,大臣们交相乱嚷,吼声连连。

老内侍尖叫道:“嚷个鸟!国侯还没说完。再嚷回家去!”

申不害不动声色地走近韩昭侯身边,正色低声道:“君上请授臣执法权力,整肃吏治自今日始。”

韩昭侯本是极为聪敏的君主,内心也极有主见,素来对这班大臣厌恶之极,偏又无可奈何。他内心很明白,韩国局面若由他亲自出面收拾,极有可能酿成举国祸乱,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自己倒台。韩国要好,必须借助刚毅锋锐的强臣,自己只能在背后支持,相机行事。申不害有没有舍身变法的杀气,韩昭侯吃不准,又不能主动请他镇抚群臣。目下见申不害自请执法,韩昭侯大为振作,清清嗓子,似乎无奈地向殿中挥挥手道:“列位臣工,申不害丞相开始宣示变法大义。从目下开始,一切国事由丞相决断。”

申不害已经为今日朝会做了周密准备,特意将忠于国侯且也有自己诸多朋友的三千精锐甲士从新郑城外调入宫中,将原来与大臣们里外沟通、由韩家老统领的宫室护军调出城外训练补充。他决意为变法祭旗,对旧贵族大开杀戒,震慑韩国旧贵族的气焰,为变法扫清道路。此举成功,变法成功。此举失败,变法失败。至于自己的安危存亡,他早已置之度外。此时,申不害双手捧定一柄金鞘古剑,凛然站立在三级石阶之上,冷峻地开口:“列位,申不害手里这把剑,是韩国定国诸侯的镇国生杀剑。它尘封多年,光芒已经被邪恶吞噬。君侯将它赐予申不害,由我仗剑整肃吏治。国无律法则国自乱,庙堂无治则吏自贪。今日庙堂朝会,群臣置若罔闻,卯时不到,到则闹市一般。更有甚者,小小侍臣也竟敢在庙堂之上污言秽语。国府若此,何以治民?为立律法威严,定要整肃不肖之臣。”

政事殿一片愕然。大臣们和老内侍都惊讶地看着申不害,认为他一定是想变法想疯了。老内侍嘻嘻一笑,轻慢无礼地尖声道:“噢,数落到老夫头上来了?还丞相也,也不想想,你如何走出这六尺禁地?”

申不害举剑过顶,大喝一声:“殿前武士听令!”

一千名重甲武士已经按照申不害事先部署,悄无声息地将政事殿四面围定。一百名重甲武士手持大斧站在殿外廊柱下,此刻轰雷似的齐吼一声:“在!”

申不害手中金剑直指老内侍,厉声道:“你污秽庙堂,守门索贿,勾结外臣,私泄宫室机密,实为奸佞污君,推出立斩!”

老内侍一看甲士阵势,便知大事不好,扑倒在韩昭侯案前大呼救命。韩昭侯背过脸挥挥手。八名甲士一拥拿下老内侍,架起走出。顷刻间,殿外传来一声苍老嘶哑的惨叫!一名甲士用大木盘托进须发灰白的一颗人头亢声道:“请丞相验明人头。”申不害冷冰冰道:“大臣传看,验明人头。”

甲士捧着血淋淋的人头,逐一递到每个大臣的眼前。这些大臣这才开始紧张起来。但他们依然相信这只是申不害杀鸡给猴看的小伎俩,决然不敢触动这些根基雄厚的大臣。另外一面,杀了这个阴阳怪气的韩家老,权臣们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因为这个老东西仗着统领宫室护军,谁也没少敲诈,杀了他既除一害,又给申不害种一恶名,何乐不为?虽则如此,权臣们还是嗅到了一丝慑人的杀气。上卿侠趁铁青着脸推开人头,声色俱厉地喊道:“申不害,尔意欲何为?”

“申不害,尔休得猖狂!”大臣们愤激高叫。

申不害微微冷笑:“尔等猖狂三世,岂不许国家律法威风一时?殿前甲士听令!”

“在!”又是轰雷般一阵轰鸣。

“将权奸佞臣侠趁、公厘子、段修押起来!”

“嘿!”甲士们一声回应,进殿将三名权臣捆绑起来,清冷的刀锋森森然搭在他们又肥又白的脖颈上。段修竟吓得噗噜噜尿流一地。

“申不害,侠氏亲军会将你碎尸万段!”侠趁嘶声大叫。

“国侯,你任用酷吏,国人不会饶恕你!”公厘子也颤声高喊。

申不害冷笑道:“韩国衰弱,根源何在?就在尔等旧族权臣挟封地自重,私立亲军,豢养门客,聚敛财富,堵塞贤路,使民穷国弱,庙堂污浊。尔等非但不思悔改,反倒穷凶极恶,威胁国侯,图谋弑君。不除尔等奸佞权臣,岂有韩国变法图强之时?押出立斩!”

甲士轰然一声,将三名不可一世的权臣架出殿外。随着三声长长的惨叫,三名甲士用大木盘又托进了三颗人头!

这一举当真是惊雷闪电威不可挡。政事殿大臣们冷汗直流,不知几人软倒在地尿了出来。人头尚未传验,大臣们便一齐扑倒在地,涕泪交流地高喊:“臣等谨遵变法国策,效忠国侯,听命丞相,绝不敢有丝毫异心!”

申不害冷漠地展开一卷竹简,高声道:“列位既然服从国家法令,三日之内,须交出全部多占封地、亲军及数十年所欠国府赋税。日后有超越国府官俸而私收国人赋税者,杀无赦!”

“谨遵丞相令!”大臣们伏地齐应。

“这是列位私扩封地、亲军,以及应缴财货赋税的清单,传阅后立即写出手令,由国府派员接收。全部接收完毕后,尔等方可回归。抗命不缴者,杀无赦!”

“谨遵丞相令。”大臣们又是一片呼应。

申不害一摆手,一名中年内侍毕恭毕敬地低头双手接过竹简,捧给大臣们传阅。立刻便有人接过身后内侍手里的雁翎笔和羊皮纸写了起来。一时间,政事殿肃然无声,唯闻悉悉率率的写字声与折叠羊皮纸的声音。

申不害向韩昭侯拱手道:“请君上回宫安歇,这里有五百甲士看守。臣当自领五千军马,接收侠氏、公厘、段氏三族封地。三日后与君上会于政事殿。”

韩昭侯一直提心吊胆地看着局面变化,此刻大感快慰,向申不害深深一躬:“先生真乃不世奇才也。谨遵先生教诲。”

三日后,申不害凯旋,不但将三族私扩封地的城堡摧毁、府库清理收回,而且将三族的两万多家族私兵收编为国家官军。此间,被扣押在新郑的其他贵族也纷纷交出多占领地、所欠赋税以及家族私兵。一个月内,韩国的府库就充盈起来,三万多私兵也大大增强了韩国兵力。申不害认为,整肃吏治后必须立即着手整肃军兵。他向韩昭侯主动请命,自任韩国上将军,将贵族私兵和原有国兵混编,开始了极其严酷的训练。

韩国开始激变,唤起了生机勃勃的活力,也引起了六大国和各种隐秘力量的警觉与密切关注。 2uqWWGI9S7ztw717UxjOSa7qK9HtpILKvBdDTNz0QdniZvFy3qocNK376trgNo7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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