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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碧春韭一茬茬

那位前额光亮得甚是有趣的老先生汪曾祺,一生中大半时间都生活在江南,向以好吃、会吃的老饕面目示人,其《蒲桥集》封面有语:“文求雅洁,少雕饰,如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夫子自况,连打比方也离不开一个吃,很是让人莞尔。

汪老先生的新韭晚菘,原是有出处的。《南史》:“文惠太子问菜食何味最胜。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春头的韭,秋末的大白菜,的本义是说时令菜蔬的好,汪老先生借指写作行文亦当如此,想想正是。韭菜的味道的确是春天的最美,古诗有:“芽韭交春色半黄,锦衣桥畔价偏昂。”郑板桥自况“春韭满园随时剪”,一边可心地品啖早韭,一边吟诗作画,何等地惬意!

如古人那般况味的春韭,现在是很难吃到了。城市菜场里,韭菜一年四季都有,却是俗称的洋韭菜,肥肥壮壮,不谙风雨,在温室大棚育出来的,下锅一炒一汪水,全无韭菜的柔软鲜嫩、清香润腴。其实,早在汉代,宫廷就已经在冬天温室里培育韭菜了。《汉书》载:“太官园仲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燃薪火,温气乃生。”这样做,除了韭菜是能壮阳的辛温之物外,也是因为韭菜味道实在太美……想来,那一定是形体娇小秀色可人的本韭菜吧。

韭叶似兰,同喜水气滋润,故韭菜一定要长在水塘边的畦地,方才鲜嫩水灵。早春二月,韭长三叶,不出五叶,就可割头刀韭了。割韭菜不似割人头颅,韭菜割后,浇上水肥,再盖点草木灰,很快便萌发新芽。所以韭菜割了长,长了割,一茬又一茬,地头上是接连的新碧。

但喜春韭一味香。韭菜吃的是鲜香腴嫩,须旺油旺火急炒才能保鲜,不软塌。一定要待锅里油烧辣烧得冒热烟时才下锅,最好让菜上带点水珠,热油遇水,哧拉一声,喷上一层油膜,保住菜中鲜味和营养物不致散失。翻炒片刻,搁盐,出锅。此时,葱嫩青碧的韭菜所特有的扑鼻鲜香,让人馋涎欲滴。火头不足炒的时间过长,油少,或是盐放早了出水多,味道都会大打折扣。

可以说,只要是农家畦头新割的本韭菜,随便炒什么,都好吃。韭菜炒鸡蛋,炒肉丝,炒干丝……韭菜炒软壳米虾尤妙,将那种剪去头尾的小米虾先下锅旺油爆熟,盛起,待韭菜炒倒,再放入已是无比玲珑剔透的米虾合炒,虾鲜菜香,红绿相映,看上去就胃口大开。只是这虾为水族中助阳之物,韭在民间亦另有俗称“起阳草”,向为佛殿庵堂所忌,僧尼人众不得食,是故,此二者相促,极能调动荷尔蒙激升。韭菜炒千张,绿白相间,有着一种删繁就简的淡泊,是一般人都能拿得出来的一道非常清怡的家常菜。再如韭菜炒绿豆芽,撒上些红椒丝提味,又不掩绿豆芽的明快;在颜色和味道上,红椒丝亮艳明快,韭菜韬光含蓄,各行其道,相得益彰。韭菜炒螺蛳肉更是绝配,形似胶饴的螺蛳肉先以油和作料爆煸,再投春韭共炒……盛入青花瓷盘中,碧绿的韭菜里,近乎黑色的螺肉星星点点,像是散落田野里的牲畜,让人宛如欣赏一幅江南水乡风俗画。

秋韭亦美,不逊春韭多少,是以民间有“两头鲜”之谓。夏天的韭菜较老,但夏韭长出的娇嫩花梗,切成寸段炒肉丝,或炒那种柔韧的茶干细丝,风韵别致。而汪曾祺老人却说,韭菜花要配小羊羔肉吃才好,且考证出这是《诗经·小雅》那个年代就推崇的吃法,继而又牵涉出了一个与黄庭坚书法相关的“韭花帖”,也算是雅人言雅事了。

清新宜人的早晨,露珠梦幻般晶莹跳跃,去小桥流水边的菜地里掐那刚刚打苞的花梗,心情自然是无边的好。开了花的韭菜,更有女性气息,娇娆别致的细碎的小白花,被亭亭纤腰的修长花梗托举着,像小姑娘仰着乖巧好看的脸。

关于韭菜的诗句,最值得传颂的,大概还是老杜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吧。品诗论文,感慨世道,一夜春雨方歇,灵动的水珠还挂在草叶尖上,鲜嫩的春韭刚从菜园里割来,新获的黄粱米饭已焖在锅里,正热腾腾香气四溢……春韭的鲜润,加上故人老友的殷切情谊,让亡命乱世的大诗人所获得的无限安慰,足以穿透千年历史烟云直抵我们而来。

只是我们无从得知,唐代用刀“剪”韭是怎么个法子? WQeIF1m1ocyXmOLuNA2N8cIxwyz+RG1Nv0KOhodzTXOsxZhzKZ09WEh/n5j2fh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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