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温柔,是一种因为深爱而宽容,不愿意伤害与苛责,真心疼惜对方的心情。几乎所有怀有暗恋情愫的人,都体会过这种类似温柔的心情吧!
这种心情,正是我写这篇《暗恋适合背着光》的由起,在这除旧迎新、又是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刻。几乎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有过偷偷喜欢的人。我们多么希望,这个人能将我们内心凉透的火种握在手心里,收紧,捂热,直到它又重新开始燃烧,燃烧成一团暖意融融的焰火。
可是,等待愈久希望愈大,失望时患得的内伤便愈加严重。有些人会劝慰自己,这段酸涩的感情只是烧不尽的青春里一段小小插曲,看淡一点,会更容易接近美好。
有些人则不是如此,他(她)们纠结于“我为什么得不到”这样狭隘的问题,在泥沼中越陷越深。大抵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坏人吧?每个人都那么自以为是,直到你伤害了曾经抱着温柔的心情暗恋着的那个人,直到所有的美好都消失了。那份漂浮在水中的情愫,也如沧海中孤立无援的蜉蝣,被剧烈的旋涡迅疾地席卷而去。
其实,年少时的暗恋,就应该躲在背着光的那一面,安静地观望。寂寂的,开出白色的花朵。不要奢求,不要得到。一个人挤在人潮里看看情人节里的焰火,也美丽安然。
大抵世间所有的暗恋都如此,寂寂的,在背光的那一面开出白色的花朵,只求对方在自己身旁的一天如同一年,一年如同永远。
在遇到苏恩离之前,我认为这个世界上只剩我哥哥一个好男生,其余都是怪力乱神、群魔狂舞,一片惨不忍睹。在进大学后不久的那个十月话剧节上,我竟然当着三千观众的面,宇宙无敌霹雳勇敢地对苏恩离说:“我爱你。”
他说:“你贱。”
我说:“我就是爱你。”
他说:“我就是喜欢你贱。”
这段超变态的台词,后来被奉为我们学校历史上十大经典爱情对白之首。恩离成为我的男朋友后,三天两头追问我当初“为什么借排话剧的机会,擅自改台词向他表白”。关于这个的原因我半个字都不透露,这是秘密,一个深锁在我内心,终生不会道给外人听的秘密。
俗话说得好,长江后浪踩前浪,前浪踩成沙茶酱。
在追苏恩离时,我拼近全力只想把他留在身边,至于他爱不爱我没所谓。出乎意料的是直到大四快毕业,苏恩离还是一门心思地守护在我身旁,保护着我不被他的仰慕者踩成沙茶酱。
同寝室的喵喵酱说我太腹黑了,居然用“在话剧节上擅自改台词告白”这样的阴招,轻轻松松就钓到了我们这一届的级草苏恩离!要知道,他一进学校,就被众多萝莉和御姐同时瞄上了。我说这家伙有这么强吗?不过就是长得高点,看久了人模人样点,就他那个唧唧歪歪的小受性格,只有老娘才受得了。
喵喵酱做扪心状:“你这死宅女真是得了便宜卖乖,好白菜都被猪啃了。”
我说的是实话,主动追苏恩离并不是因为他帅。要说帅的话,我哥哥比他还要帅那么一点点。哥哥曾经告诉我:别对人家说你的痛苦,因为说了也没用。
我一直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不是亲生的哥哥,只是表哥。比我大整整7岁。我4岁那年,家里煤气泄漏,在午睡的亲生爸妈睡过去再也没有醒来,只有读全日制幼儿园的我幸免于难。之后我就搬到了姑姑家,和表哥还有姑姑一起生活。
喜欢抽很烈的烟,有时会呛得他低低地咳嗽。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抽烟的样子,台灯从侧脸抛过一条明亮的光线来,勾出这男生鼻子和嘴角的轮廓,很有几分味道。哥哥的眼睛狭长,瞳孔暗黑,是女生看到会心里一惊的那种。冷漠的外表下,其实没什么心眼,待人极真诚。
恩离说自己亏大了,找了个游戏人生的女生做老婆。当初他还以为我是个为爱飞蛾扑火的主儿呢,可他跟我在一起后,我反而不管不顾由着他去了。
真是个奇怪的女生,奇怪得让人想了解。
他说,即使在开怀大笑时,甜蜜亲吻时,我的笑容里也藏着秘密。恩离说得没错,我的确有秘密。那秘密太重要太重要,关乎人命。我曾在上帝和观音菩萨面前发誓,一辈子为它守口如瓶。
终生不吐露半个字。
哥哥小时候很调皮,成天在外面疯,打群架,故意欺负自己喜欢的女生。他是那一带孩子公认的“大王”,我这大王的妹妹就是个“公主”了,所以没哪个不怕死的敢揪我辫子或是在我额头上画乌龟。
我们在方圆几百米的住宅小区里,叱咤风云好多年。后来哥哥开始交女朋友并且走马灯似的换。小时候家里来过一个算命的瞎子。那江湖骗子问了我和我哥哥的生辰八字,装模作样地掐指算算,故作神秘地告诉一脸虔诚的姑姑:“这女孩的命是早年多灾难,熬过后一片光明,一生顺利;而这男孩嘛……”那瞎子说到一半,突然顿了顿。“男孩怎么样?”姑姑急切地问,忙往他手里又塞了一张钞票。瞎子不露声色地把钱塞进口袋里,然后接着说:“这男孩天资聪明,只是命犯桃花,可能会闯不过将来的劫难。”
瞎子没再往下说。姑姑脸色煞白,为了他说的那个所谓“劫难”拜了很久的观音菩萨。那阵子,家里成天香火缭绕。让很怕烟熏的我每次一进家门就往死里咳。
哥哥没当回事,倒是我常常拿“命犯桃花”笑他。
“死丫头,又笑我,有什么好笑的?”哥哥总是假装恼火地抓起枕头扔过来。
但是,从哥哥19岁那年开始,我再也没拿“命犯桃花”那几个字笑过他,冥冥中甚至开始相信那个瞎子的话。
因为哥哥认识了薛薏,那个笑容清澈得能融化一切的女孩。
天意是什么?
天意就是不由你决定的,冥冥中推着你去往某个方向的一股力量,任你挣扎、抱怨甚至诅咒,都无济于事。
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开始念初一。
多年前的那个夏天,薛薏成了哥哥的第N任女朋友。
夏末的午后,她穿着一条粉嫩的裙子站在院子里,细细看姑姑种的花花草草,侧影干净秀丽,头发柔软顺服地披在肩头。
“小薏。”哥哥走到门边叫她的名字。我从未听过哥哥这样温柔地叫一个女孩的名字。
19岁的薛薏回过头来,嫣然一笑。眼睛弯成甜甜的月牙,绝美的纯真。
我和哥哥都愣在门槛边。两人手里各举着一块吃了一半的西瓜,像蜡笔小新的男、女版。哥哥以前交的那些女朋友全都成了插曲,她们只是完成一部伟大的交响乐前冗长杂乱的前奏。
而薛薏,才是他感情生活里的唯一主题。
可薛薏是外表单纯如水、内心身经百战的情场老将。我哥哥刚好相反,虽然谈过无数次恋爱,却只有这次是真真切切动了心。
后来我想,爱上一个根本就掌握不了的女孩还自以为是,这就是哥哥的致命弱点。姑姑老早就开始担心儿子在这场恋爱里陷得太深。在他和薛薏热恋的那段日子里,我惊奇地发现看多了谍战片的姑姑,有当女特务的潜质。我曾经在半夜起床上厕所时发现她蹲在哥哥的房门外边偷听哥哥和薛薏煲电话粥。据保守估计,她驻守在那里至少已经两小时以上。
姑姑劝哥哥分手,母子俩吵得厉害。我在隔壁的房间里昏天暗地地赶那些平时偷懒没做的暑假作业,一晚上写15篇观察日记,练20页钢笔字……他们在那边昏天黑地地吵,砸杯子、摔碗、扔苍蝇拍……
那个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来我们家的客人都会发现一个奇特的景观:这是一个食量巨大的家庭!他们都用大号汤碗来盛饭!
因为,那些可怜的饭碗都在姑姑和哥哥的争吵中壮烈牺牲、粉身碎骨了。
大三的上学期,哥哥用自己打工的钱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和薛薏住在一起。
那年我17岁,偶尔会找借口去蹭饭,多见他一眼。彼时,哥哥为了维持生活,经常做兼职彻夜不归。他说,在我满18岁的时候,一定要送一件有意义的礼物给我。我掰着指头算算,郁闷,还有4年,也不知道他到时候记不记得。
其实,我想要一个音乐盒,缀着水晶天鹅的音乐盒,就像他送给薛薏的那个。
我曾在薛薏的书桌上看见过那个音乐盒。晶莹剔透的音乐盒里放的是一首忧伤的曲子,浓重脆弱,像一块水晶,在慢镜头里缓缓坠地,以绝美的姿势碎裂。我在一个还不懂得哀伤的年纪里记住了它。叮咚的旋律,在脑海里,经年绵延不绝。
薛薏告诉我,这曲子的名字是《垂死的天鹅》。
有一天中午,我放了学,又去哥哥和薛薏那里蹭饭。哥哥吃完饭,顾不上午休,早早赶去打工。我在他家的沙发上睡着。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薛薏的灰色床单上。床单上印着大朵大朵白色的羽毛,像一些在眼光里枯死的云朵。街对面年代久远的天主教堂屋顶,快要腐朽的木制十字架背后是大片大片灰暗总不见湛蓝的天。
薛薏站在阳台上抽烟,穿银灰的真丝吊带睡裙,露出背上两块玲珑的蝴蝶骨。我开始想象她嘴唇张翕的模样,还有指节温柔的弧度。她从来不用打火机,总不厌其烦地在角落里划火柴,等手指间那一小束暖黄的光亮安稳下来,便对着它深吸一口唇边久候的烟。
烟在空气里缓慢慵懒地绕,像渐渐沉入水中的丝绸。
尽管她是哥哥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可她并不喜欢我,只是礼节性地让我睡她的床。我习惯在清晨醒来后,抚过枕头下大块丝锻般没有体温的冰凉。这一天,忘了这并不是自己的床,手指在枕头下触摸到陌生的东西。
睡眼惺忪,依稀看见是一个很小的锡纸包,叠成方形。斜着身子拆开它,一不小心里面的粉末忽悠儿就撒了出来。细腻的白色粉末在一小团空气中扬洒,像一场浓雾。
薛薏扭头看到这一幕,她扔掉烟头走过来,狠狠扇了我一巴掌。强烈的耻辱感和疼痛,让我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她。她拿来牙刷,把地上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刷回锡纸,掺进烟丝里,忍着没有抽。
“疼?”她问我。我别过头,不想理她。
“我只是不想你碰那种东西。”薛薏声音很低,有蜷在墙角的抑郁感。
她说:“你比我小7岁?14了。好小的年纪,你不应该碰……还有,这事别告诉你哥哥。”
我咬着嘴唇,愤愤地想:虚伪的女人!薛薏,你这个虚伪的女人!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你从哥哥身边赶走!
下午,她送我上学的时候,在街口转弯的小店里给我买了一个冰淇淋。香草味,我最喜欢的味道。我舔了一口,当着她的面甩进垃圾桶。
恩离问过我,其他很多人也问过:“你挂在脖子上的那个饰物是什么?像花又不像花,挺特别的。”
我说:“那就是花。两生花。”已经戴着那个挂饰很多年,磨坏了三根黑色的线绳。
它是薛薏来给我的,在我18岁生日那天。25岁的薛薏站在校门口,我顶着熊猫眼从教学楼里出来,混混噩噩的脑子还在计划今天晚上回去要做完那几张试卷。再过几个月,高考这座大山就摆在眼前了。
“奈落。奈落。”薛薏站在那叫我名字,声音温柔。
转头,我身边一大片人都转头。所有人都看着她。这实在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薛薏的脸上多了些沧桑的痕迹,单纯彻底消磨干净。她穿驼色的大衣,质地优良的流苏披肩,化恰到好处的妆。笑起来眼睛还是弯成甜美的月牙,只是那精致的眉眼在日光下焕发的炫目光彩让我有些晕沉。
“……生日快乐。”她的声音有些尴尬,可能是觉察到了我的冷淡。
“谢谢。”我跟着客气。
“奈落,我只说几句话就走。这个……给你。”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是用黑色皮绳穿着的挂饰。深红的一块小石头,镌刻打磨成似花非花的形状,别有几分味道。
她在一边说:“这是早几年我和你哥哥去爬山在寺庙里求的。当时他说等你18岁的时候送给你当礼物。这些年我替他收着,今天终于可以给你了。”
“哦。”我冷冷地应了一声。手指轻轻蹭那朵花后面似字非字的刻纹。
“那……我就先走了。”薛薏的神色始终有些不自然,她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眼睛似乎有些湿湿地问,”奈落,你……你哥哥现在怎么样?”
我还是不停用手指摩挲那块红色的小石头,头也没抬地说:“好着呢,还没死。”
她又问:“他现在转到哪家医院了?上次去找他,医生说他转院了。我快移民了,走之前想去看看他。”
懒得理她,沉默地往前走出几步。我忽然想到什么,停下,回过头,对她没好气地说:“今天是情人节,你要是还有一点点良心的话,去***医院A栋407病房看看他。”
回家后躺在床上,不想吃饭,也不想做那些试卷。把头埋进被子里,像一只受伤的动物窝在岩石的角落里。荒凉,空无一人。大风卷起砂石呼啸而过。天那边乌云蜂拥而至。暴戾的雨滴夹杂着绝望打在脸颊上。疼。我的手冰冷冰冷。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如果薛薏不来找我,原以为有天会把那些不愿提起的往事完全忘记,在沉默里渐渐安于现状。可宿命,总来敲你的心门,无休无止。
纵使薛薏用冰琪琳收买我,她染上毒瘾的事情还是被哥哥知道了。她这么解释:和朋友出去玩通宵,在Pub里接了别人的烟。一根。两根。一次。两次。等发现烟里掺了东西时,她已经上瘾了。一贯甜蜜的两人大吵了一架,几乎闹翻。
哥哥砸了台灯和大叠的碗。哥哥最喜欢的裤子被她咔嚓咔嚓剪成一片片布条。他们彼此又爱又恨。她满脸泪水的心伤,让我在随后的生命里再没有见过更强烈的绝望。那些白色的粉末,维系片刻的欢娱和弥漫后,总会给你漫无边际的暗。
这一场争执以薛薏保证“再也不碰那些东西了”为休止符,偃旗息鼓。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下午刚放学的我不知哥哥不在,又打着蹭饭的小算盘来找他。
我背着沉得不行的书包轻轻敲了很久的门,但是没人应声,最后想起哥哥说过他在门口的水泥板缝里藏了一片备用钥匙。我放下书包仔细在那缝里搜了搜,嘿嘿,果然找到了钥匙。
轻轻开了门还是不见人。只听见男人急促厚重的喘息和说话声。是陌生的男低音。还有薛薏低低的哀求和抽泣声。“求求你,我要死了……真要死了……我不能离开这里,只要你先给我东西,我一定会弄到钱的。”她一直在哀求。
觉得不对劲,不敢走过去,下意识地往后退,然后撞到一个人。我回头看,是哥哥,他也刚回来吗?
哥哥阴沉着脸,甩了挎包径直往里面走,边走边说:“奈落,你先回去,明天我会回家的。”
这是哥哥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天晚上,我从医院打给姑姑的电话里知道:哥哥把给薛薏毒品的那个男人打了一顿。那人半死不活地在医院躺着。哥哥没什么外伤,但是,他的头被那人抄起床边的一个音乐盒狠狠砸了。
就是哥送给薛薏的那个音乐盒。
头发蓬乱的薛薏坐在病房外哭,不停地解释她是毒瘾发作,实在受不住了,那男人找上门来说自己可以弄到白粉……但条件是让薛薏离开我哥,跟他走。
哥哥在医院待了几个小时就和我们回家了。薛薏唯唯诺诺地跟在身后,他一路上都没有回头看看她,一直没有。
我以为,一切就这样安静下来。一些局面的发生从来是在骤然间打破陈规,命运吝惜得不肯给你缓一缓的时间。第二天晚上,只有14岁的我站在客厅,不知所措地看着刚才还安安静静看着电视的哥哥突然抓起果盘砸自己的眼睛。姑姑反应过来伸手去拦,被他一扬手推倒,摔在地板上。哥哥神志不清,满嘴唠叨着一些大家听不懂的句子,转身要去厨房找刀……一切突然到让所有人张皇失措。我攥着没有写完的数学作业本,脸色煞白。
没人告诉过我,姑父是在患精神分裂症后死去的;更没人告诉我,这种病有可能遗传,子女在成年后发病。姑姑一直守着这个秘密。姑父家有精神病史,所以哥哥很有得这种病的可能,他不能受过多的刺激。
姑姑这些年来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的儿子,让他免受伤害,可伤害还是发生了。劫数难逃。
第二天,哥哥被强制住进精神病医院。
不会忘记那条黑暗的走廊,那么长的走廊,长到让人心生恐惧。走廊两边的房间里住着或者说是关着一些我不敢接近的人们。他们的眼神完全无法琢磨,有时直愣愣地看过来,目光生生地要从你身上刮下一层皮。
哥哥成了小孩子,一个眼神木然,乖乖地缩在角落的小孩。他头发凌乱,笑容单纯,也许会伤害人,但是更需要保护。我把袋子里的香芋酥拿出来递给他,以前他很喜欢买这个给我吃。他看了一眼,不接。过了一会儿突然转身从我手里抢过袋子,掏出里面的东西一件件砸,砸护士、医生,砸一同来的姑姑。医生、护士一拥而上,熟练地擒住他的手,把他反扣在床边。哥哥开始大哭,哭得非常伤心。
“小薏。小薏。”他喊着她的名字,声音沉痛哀凄。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我看见哥哥这样哭,像个任性的孩子被夺走了最心爱的玩具。
从值班室赶来的医生给他注射。在药剂的作用下,他安静下来,睡去,脸上还挂着泪痕。我的眼泪跟着就落下了下来,大颗大颗。姑姑以为我是吓着了,拉过我的手,说:“奈落别哭,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不是被吓着,只是心疼。像有人在心口上插上一把刀,不拔出来,反而和着血肉用力搅动两圈。那个给我买雪糕却总和我抢西瓜吃的哥哥,那个弹着吉他唱“Baby,sometimes love just ain’t enough”的哥哥,那个把薛薏的照片拿给我看,还很得意地问漂不漂亮的哥哥,那个最最疼爱我的哥哥,去了哪里?
姑姑花了很多钱,给他换了一家全市环境最好的疗养院。
很多次,我放学后去看他。不能进去,只是站在房间外,隔着玻璃,看着我的哥哥。眼前的他不认得我,亦不再认识他自己。
少年仅存的残念中,只剩下一个“小薏”。
一直到高三,每隔两天,我都会去疗养院看他,有时只是站在玻璃窗外看一会儿就走,有时买些水果或是糕点要护士带进去。
我的失眠症也一天天加剧,整晚整晚不能睡。脑子里都是哥哥的脸。小时候孩子模样的他,粉嫩的圆脸,黑亮的眼珠子老是坏坏地转着,调皮可爱;中学后脸型渐渐有了成熟的轮廓,鼻子挺直,嘴角有天生的微微上扬的弧度;在大学时是女生最喜欢的那一型,高大清瘦,手指修长,眼神里布满荆棘,但是非常温柔……
高三那年起,我开始靠吃安眠药来保持一定时间的睡眠。那些镇静药剂有理所当然的副作用,我明白,但那些睡不着的夜晚痛苦得让人想径直从顶楼跳下去。
这些痛苦在18岁生日、薛薏来找我的第二天,戛然而止。前一夜,薛薏刚刚来探视过他。她走后,护士欣喜地打电话告诉我:“今天有一位姓薛的小姐探视后,病人的情绪出现明显好转,也愿意打针了。”
放下电话时,我失落地想:“他终究还是爱她的。无论她做错了什么,无论我做得多好。”
第二天是周末,我照旧拎着零食去疗养院看他。那里还是舒适静谧,树荫下有大片色彩绚丽的花朵和幼嫩的青草,像是世外桃源。
走进楼里的时候,两个看护抬着担架从电梯里出来。担架上的人被盖上了白布。可能是哪个老人过世了吧!我心里寻思着。这里几乎每周都有病人死去,见惯了。
轻车熟路地找到哥哥住的病室。我隔着玻璃望里面看,没人。在那一瞬间,我的手碰到了病房的门。门居然轻轻地开了……没锁?
有些不对。走进去,发现病房像是已经被收拾过,床头挂着的哥哥的住院号牌也不见了……心被猛地抓紧,想起刚刚经过身边的担架,那担架上的人……
我往楼下狂跑,跌跌撞撞,去追刚抬走的担架……
我是知道的。一直知道,精神病人的寿命比一般人要短很多。
当他的死讯就那么斩钉截铁地摆在眼前时,我没哭,只是手指颤了起来,没有办法控制,一直颤抖。想喝水,拼命地喝水,拿杯子的手还是不停颤。
很久以后,还会在睡梦中突然惊醒过来,穿着睡衣跑到客厅找水喝。在那么多的午夜,一个人坐在客厅冰凉的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喝水,手指颤抖。
姑姑的眼泪再次流干,她神思恍惚地听着疗养院医生解释哥哥的死因:因为护士的疏忽,病人今早服下了过量的镇静类药片,还没来得及救就不行了。
自那一天开始,姑姑便认定是薛薏去医院探望时,故意说了刺激哥哥的话,才会让他想不开,服下那么多药片。甚至有可能那些药片就是薛薏塞给他的。可惜,当晚是情人节,医院的监控人员擅自离岗,录像里没有录下任何证据。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去的姑姑,哭诉无门。
两天后,姑姑跑去找薛薏理论。她和新男朋友计划移民去加拿大,光鲜的两人办理好手续从政务大厅出来,被追去的姑姑逮了个正着。
“你杀了我儿子!你这个贱女人!是你杀了我儿子!”爱子心切的姑姑不顾围观的人群,声嘶力竭地喊,“你把儿子还给我……还给我啊……”
男朋友问薛薏:“这是谁啊?你认识她儿子?”
移民在即,担心在节骨眼上生变的薛薏啧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认识她,更别说她儿子了!”然后抱着男友的胳臂上了一辆悍马。姑姑冲过去堵住车门,攥住薛薏的大衣不撒手。
“你这个贱女人,你吸毒的事情,瞒得过谁?要不是我儿子……”不等姑姑说完,脸色铁青的薛薏钻进男友的怀里,大叫着:“开车,快开车。”
他们不顾攥着车门的姑姑,发动了汽车。
世间有没有明晰的善恶之分?会不会大部分的罪恶,总是以道貌岸然的名义在进行?抑或是那些庸碌的“善良”之人,记忆里也藏有诡秘的亏心之举?
哥哥,或许就是薛薏心底最不堪面对的那个人。他知道太多她沾着污渍的过去。
那块两生花的坠饰,从18岁伴随我至今。如今我和恩离都大四了,再过两个月就要离开这所大学。自4年前哥哥去世后,姑姑丧子后又被薛薏气着了,愈加过得抑郁。她常常神色恍惚地坐在客厅里发呆,抚摩哥哥小时候弹过的吉他,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奈落,你哥哥是那个女人害死的。等你将来有能力了,一定要让那个女人得到报应啊。”
我噙着眼泪抚摩她的白发,无语相对。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里,不断重复着三个字:“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其实,从哥哥离开的那一天开始,好好奋斗,让姑姑过上好日子,赡养她终老就成为了我活着的唯一理由。
今天,是毕业前戏剧社最后一次关于古典文化节的商讨会,我迟到了。社长没说什么,只是把剧本拿了一份给我,说:“奈落,大家商量了一下角色的安排,觉得你演这场里的薛宝钗最合适,你外形比较……”
“你说要我演谁?”没等社长说完,我抢过他的话头问。
“薛宝钗啊,这可是主角。”社长笑着说。
我一甩剧本,径直往外走,边走边扔下一句:“要演刘姥姥就叫我吧,去他妈的薛宝钗。”
薛……我这辈子都没办法不排斥“薛”这个字。
在路边买了包烟。没走远,就坐在戏剧社外一个僻静的楼梯台阶上,一根接一根不熄火地抽。似乎是老早就有的天分,手指一沾到烟草的气味,就不能停止,动作老道娴熟。或许是从很多年前开始就看哥哥这么抽烟,已经潜移默化了。
“你刚刚很不给社长面子啊。”有人在旁边坐了下来,这么说着,“为什么这么任性呢,奈落?”
在迷眼的烟雾中转头看看,居然是恩离。
我没接他的话。
“看来你也不打算给我面子,呵呵。”他笑着,算是在有些尴尬的气氛中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
还是一言不发。这时语言对我来说成了无聊的声音。痛苦太巨大,把什么都包裹得不留余地。那个下午很安静,一直看着墙那边大片模糊的幻影,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看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我回过些神来,才知道是墙那边的樟树,细小的叶子,在阳光下绽放或明或暗的绿。
坐在那里抽完了整包烟,然后把烟盒揉成一小团扔过墙去,还有那个一块钱的劣质打火机。我完全忘了一直坐在身边的恩离,站起身正要走。恩离一把拉住我:“喂?你到底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没什么。”我踌躇地看着苏恩离的脸。
眼睑狭长,瞳色深黑。恩离一定不知道,他竟然与哥哥有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这是我不管不顾,勇敢地在大学一年级就将他追到手的最重要的原因。
如果得不到本人,那么有个仿品也不错。彼时的我,心底这么自私地想着。谁知恩离在这四年里一心一意地待我,真正无微不至。等过两个月拿到毕业证,我们会一起去新加坡留学,这些都是他那个富有的老爸一手安排的。
恩离很会讨长辈欢心,几句话就哄得姑姑开开心心,将我交给他。私底下,姑姑曾握着我的手说:“奈落,你哥哥什么都没得到,你以后一定要比我们过得好。”
在台阶上休息了一会儿,恩离见我闷闷不乐,说要带我回家吃饭,让丑媳妇多见见公婆。这暖意融融的男生,想让我多感受一些家庭的温暖。
出租车开到他住的小区门口。那是一片设计经典的别墅群,在离市中心较远、景色怡人的一角。专职的园艺师把路边的盆栽和花草打理得精巧别致。法式喷泉,古典的亭台小筑,精美的雕塑。空气水嫩嫩的,清新可人。大片洁白的云在头顶默然而过。
我们没有叫车来接,恩离拥着我一脸幸福地往家的方向走,嘴里还不忘唧唧歪歪地说着“这么丑的媳妇也终于要见公婆了”之类的话。
路边一家阳台上传来孩子打闹的声音。突然,有什么东西被扔了出来。
那个水晶般的东西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晶莹的弧线,啪的一声,落在我的脚下,碎裂开来。阳光绚烂地照在那堆残破的碎片上。棱角折射出异常耀眼的光,像满地碎裂的钻石。
依稀看清那是一个音乐盒,缀着水晶天鹅。和当年砸在哥哥头上的那个一模一样。天鹅碎了。晶莹的翅膀在阳光下绝望地四分五裂。音乐盒还是在叮咚唱着……
干净华美的曲子,淡淡述说着悲伤……《垂死的天鹅》。
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大颗大颗,温润悲伤……脸颊被灼疼。爸妈离开的时候我还小,没有哭;哥哥离开的时候我懂得了隐忍,也没有哭。
而现在,一个小小的音乐盒,一首沉没在记忆里的曲子,却让我想起了这些年来的伤痕,那些藏在心里无处可说的伤痕。
哥哥。姑姑。爸爸。妈妈……
恩离第一次看见我这样掉眼泪,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了?怎么了?吓着了还是?”他忙着擦掉我脸上的泪珠。
“没怎么。没事了,走吧。”我抬起头,给了他一个刻意摆出的微笑。不会告诉他那些往事,哪怕它们在心里膨胀,发酵,终有一日会撑破胸腔。
哥哥去世的前一晚是情人节,薛薏陪他一起吃晚饭,晚上8点才离开。医院里的人打电话告诉我,有个姓薛的小姐来探望过我哥后,他的情绪大为好转。如果她能经常来看看他,说不定很快就能恢复常人的生活。
我放下电话,心里又凄凉又寂寞。原来,我4年来不离不弃的探望与照顾,不及她一顿晚饭带来的安慰。告诉薛薏医院的地址,只是为了让大家在良心上过得去一点儿,现在,当眼睁睁意识到自己在哥哥心里,远不及薛薏的1/10,他一旦好转出院,立刻会去找她这个事实后……嫉妒之火,简直要将我点着。
那夜,临近晚上10点,天地间下起银白的鹅毛大雪。无声无息,静美安然。找不到天窗望月光,只见漫天遍野簌簌的白。我做完考试卷,禁不住思念和嫉妒,穿着最厚的外套跑去医院看他。
一路没有遇到任何医生和护士。甜美的情侣之夜,连值班医生和监控室里的保安都不见踪影,陶醉在俗世完满的爱恋中。哥哥像个睡去的孩子,蜷缩在大床的角落里。窗帘撩开寥落的一角,清冷的雪色如水,在他熟睡的眉目间温存流转。
我走过去,抚着他苍白的脸。内心温存。自从少年时期开始,他每一年的情人节都在外面度过,与不同的女孩约会。直到这一刻,他失去逃走的能力,才静静地蜷在这儿。
只有这一刻,我才有小小的机会,卑微地陪在他身边。
张爱玲说,爱一个人,在他面前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当时凝望着他睡去的脸,我想,大抵世间所有的暗恋都如此,寂寂的,从背光的那一面开出白色的花朵。只求对方在自己身边一天如同一年,一年如同永远。
时针滴答滴答,渐渐指向晚上11点。天寒夜长,我准备回家,临走时帮他掖好被子。就在那一刻,忽然听到他在睡梦中喃喃自语:“小薏,小薏……”
小薏,小薏……
他在睡梦中又见到她,梦见那个夺走了他一生的美丽女生。好久好久,我杵在原地回不过神来。暗恋永不见天日,哪怕我怀着永远等待的决心,自始至终,也永不能换来他一刻的青睐。霎时,所有哀戚、伤感、不甘心、愤恨……浇合着轰然而至的嫉妒兜头淋下,自尊、决心、骄傲和最后一丝等待之心……纷纷一败涂地。
关在这里4年了,纵使再留他10年,他爱着的仍是她。
没有用的,没有用。奈落,他永远不会喜欢你,永远永远不会!如果他好起来,还是要跟那个叫薛薏的女人远走高飞,不会看你一眼。
我站在黑暗的房间里,同样黑暗的念头悄无声息地滋长。只要在薛薏离开国内之前,哥哥的病情没有好转,那他就不能出院,不能去找薛薏。只要薛薏移民,他们失去联络,就算哥哥好了,也不能从我身边逃走了。
床头柜上摆着护士留下的药盒,里面放着明天一早哥哥要吃的几种药片。这是他养成的习惯,每天清早醒来,便会乖乖地打开那药盒,把前一晚护士搭配好种类和剂量的药片通通吃下。
主意定下。趁周围没人,我拿钥匙打开装药的抽屉,将药盒里的药片全部倒进抽屉里,换成无关紧要吃不死人的维生素片。
只要延缓一点他痊愈的时间。
只要延缓一点点,他就没办法在薛薏出国前去找她。
四下无人,这是我第一次站在背着光的角落,为自己的爱情做出正面的抗争,紧张得头皮发麻,满背细细密密的冷汗。
原谅我,哥哥,原谅我。我只是不想你离开。
原谅我。
我在心里近乎哀求地默念,慌乱地将替换成维生素的药盒重新放在他的枕边,然后悄悄将抽屉推进去……这时,睡梦中的哥哥翻了一个身,心虚的我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逃出病房。
那晚的大雪真美。凄艳纯美的白,飘满屋檐、街道、草地、车顶。冰冷的空气扑在发烫的面颊上。那种清冽的滋味,让多年后的我一直记得。我裹紧外套,如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般在街上慢慢走,心里仍旧默念着:原谅我,原谅我。
那一刻,独自回家的我,没发觉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匆忙逃离病房时,我忘记将装着大量药品的抽屉锁上。第二天早晨,醒来的哥哥像个好奇的孩子,打开了那面抽屉,将大瓶镇静类药片,当做糖果,大把大把地吃下。
这个男生,这个守护了我整个童年与少年的男生,在这个清晨以后,像小王子守着自己的玫瑰花,在花儿身边安静地睡去,睡去。不再醒来。
他再也不会逃走了,亦不会再爱我。
他消失在我粗心造成的错误里,留下我一个人照顾姑姑,为这个自私的错误赎罪,一生不能与人说。生长在背光那一面的白色花朵,期待过,含苞过,怒放过……终于,寂寂地凋谢。
拿着红包爱王子——喵哆哆
记得读大学时,有朋友对我还可以过年时拿到红包感到奇怪。拜托,别这么大惊小怪好不好?咱家有家规的,只要没成家永远都是小孩子。
所以我每年都拿得特别心安理得,只要有那叠厚厚的红包,便天下太平,万事无忧,就算问我要不要一辈子做小孩子,我估计也会毫不迟疑地点头。
直到有一年,总是乐呵呵地笑着抢着闹着要给我红包的长辈们,突然换了一个眼神,都说——
“哆哆,你啥时候长这么高了?”
“哆哆变漂亮了,是不是恋爱了?”
“哆哆原来长大了。”
……
撇撇嘴,什么嘛,一直在你们眼皮底下长大的,怎么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看着我?我脸上有胡须吗?
摇摇头,掂量着手上的红包,依旧还是厚厚一叠,可我也许真的不再是小孩子了。
比如新年时不会再吵着要玩烟花,顶多拿只仙女棒在手上,也只是无聊地等着它快点完结,让我好去看日剧,没有太大光芒也没有太大喜悦。而那时却意外收到祝福短信,一长串如同开场白的问候后,在最后一行看见了三个字,让我突然间听到巨型焰火在头顶绽放的声音,心情一下子像被璀璨光芒点亮的夜空,惊诧又感动。
这算是新年的礼物吗?我原本只是祈望能每年继续做我的小孩,拿着快乐的红包,但似乎已有骑士等待成为一位王子,只是不合格的公主还在一门心思只想着红包。
好吧,今年的新年愿望已经想好,依旧期待着那叠厚厚的红包,以及王子深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