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意识开始,陆遥远就明白自己的不同,而这一不同给他带来的痛苦有多么巨大,是除了陆遥远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想象出来的。
各种各样的声音涌入他的耳道,台下同学小声聊天的声音,幕布后工作人员商量交流的声音,下一个出场班级提前联练习的声音,甚至几百米远处两辆车彼此刮擦,车主吵架的声音......这些属于别人的喜怒哀乐怨憎烦会,一下子全部落到陆遥远一个人身上,一种痛苦的茫然攫紧了他的心.......他听不见辰砂的声音了。
于是节奏很快走调,起初是慢一两个节拍,他慌张地赶上去,又变成快了,前前后后高高低低,怎么都落不到点上。
旁边的同学轻轻掐了陆遥远一下,却不知这样他的心理压力更大了,他紧紧闭住嘴巴,一声不发,茫茫然地睁大眼睛看向台下,脊背被汗水汗湿了,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已经不想唱歌了,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等到结束,立马逃回家去。但是陆遥远的听力太敏感了,实在太敏感了——那种令他会因此受伤的敏感。
他听见台下的窃窃私语,有人说——
“呀你看那个男生,他闭着嘴巴诶。”
“闭着嘴巴怎么唱歌?”
“对呀,真奇怪。”
“说不定是公鸭嗓,不敢开口吧?”
“嘻嘻嘻长得还不错哦,说不定就是上来刷脸的哟。”
“再怎么好也不能开口说话啊,那种‘嘎嘎嘎’的声音难听死了。”
“哈哈哈,这样吗?”一个女生捏着嗓子学了起来。
......
在这世界上,从来都是最无心的言语包含着最大的恶毒,而它将人刺得遍体鳞伤之后,却只需要轻飘飘地说上一句,“哎呀,你很难过?但是我不是故意的呀。”,就可以令自己逃脱所有责任,理所应当地不受到任何谴责。
陆遥远浑身发抖,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寒冷意罩住了他的身体,血色从他脸上退尽了,甚至连嘴唇都是青白的。
陆遥远颤抖着唇,几次张开又几次闭合,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了,心里的那只小兽已经惊恐地“啪嗒”关上了门,连滚带爬地缩进阴暗角落里,蜷缩着再也不动了。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个神色张皇无措的男生,那些或有意或无意的打趣,或善良或恶毒的语言,全部潮水般向他席卷而来,无情地将他没顶淹没。
陆遥远不可自已地把余光瞟向台阶,中途退场,逃之夭夭把一切抛在身后再也不理会的想法强烈的吸引着他,他双腿绷紧到极致,几乎下一秒就要遵循本能真的这样做了!
然而,突然地,台下座位最后一排,与台上位置恰好相对应的那个地方,一个穿着绯色衣裙的女孩蓦然站了上去,她紧紧抿着唇,陆遥远恍惚地看见那淡棕色的眸子里,正映照着自己的身影——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
.......”
辰砂再一次唱起这首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歌,它从前听起来多孤独啊,似乎沉积着千百年前赵王宫里的全部落寞与孤寂,深至刻骨,永世也无法去除。
可现在听起来不一样了,这首本来就是描写兄友弟恭的词,终于有了世间的烟火人气,不再是那般冰冷幽深,传达出一种温馨向往的感情。
“遥远,你能做到的。”辰砂轻轻启唇,眼底是比落在窗前月光还要温柔的神色,“不要去听呀,不要听他们说话。”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你就是最好的人。谢谢你耐心聆听我的悲伤欢喜,哪怕它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痛苦。真的是......太谢谢你了。”
辰砂对他遥遥弯下腰,陆遥远看见她挽在耳后的长发散落了下来——但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下一秒,辰砂绯红的衣裙泛起淡淡的光芒,缠绕着她的身体旋转。
辰砂仰起头微微闭上了眼睛,那红色的光芒把她全身都裹住了,缓缓托到空中,化成了一抹人鱼形状的淡光,陆遥远眼睛蓦然瞪大,还未反应过来时一股舒适的温暖就钻进了他的耳朵里,霎时间所有满怀恶意的议论声都不见了。
“有光的地方就有影,这世上总有不喜欢你的人,”一个温柔低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可是,遥远,你要相信有更多的人是爱着你的,他们需要你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给彼此救赎。”
“——请你,千万千万,不要放弃啊。”
•
校庆结束一个星期后。
一个穿着修身职业装的女人从出租车上下来,她拖着行李箱走到单元楼门口,赫然发现十五楼,那个总是黑漆漆的地方居然是亮着的。淡淡的橙黄色光芒点在黑夜里,她走到家门口,敲了敲门,柔软的棉拖鞋趿拉着地面响到近处,陆遥远穿着棉绒绒的居家服探出头,眼角眉梢很温暖地笑着说,“妈妈,你回来了啊。”
女人似乎觉得不可置信,不认识般打量着自己儿子,可男孩那凛然孤冷的棱角全部都柔软了下来,只静静坐在沙发上为她削一只苹果。
“喏,妈妈给你。”遥远说。
女人在橘黄的灯光下默默看着遥远,没有接过那只苹果,眼睛里却突然落下两行泪来,她一把将遥远拥入怀里,给了他继七岁以来的第一个拥抱——
她小声叫着十四岁的遥远,“我的远远,我的宝宝。”
而同时,陆遥远的耳边响起另一个熟悉清丽的声音,辰砂给他复述道,“你妈妈她在说,你是她的远远。”
陆遥远轻轻笑了一下,缓缓抬起手,抚到女人的背上,回应了她的拥抱。
漆黑巨大的夜幕下,高高楼房里那个总是漆黑着的冰冷“洞穴”终于消失了,它和所有家里一样,亮起了暖黄的光。而每一个浑身是刺,绝望至极的小兽,也终将与这世界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