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远呆了呆,尚未反应过来,女孩就已经向他走过来,用清丽低婉的声音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柔软的耳塞紧紧握在陆遥远汗湿的掌心中,他迟钝地抿了抿唇,脑袋缓缓点了点。
辰砂怔了怔,与陆遥远对视的目光突然颤抖起来,她攥紧了拳,不可置信又无法不相信地再次确认:“你真的......能听见我的声音?”
陆遥远轻轻蹙起眉,没有回答,反问道,“那你,是在夜晚唱歌的那个人吗?”
“.......啊,”辰砂扬起头重重喘了口气,竭力把声音中那抹不易察觉的颤抖用力克制住,道,“抱歉,我.......是我。可是一千年来,不,从我生命的源头以来,从来没有人,听见过我的声音。”
“.......遥远,我是辰砂。”
***
陆遥远起身给辰砂倒水,却被她拉住了,辰砂笑了一下,道,“你生病才好,我去吧。”
她轻车熟路地在从客厅走到餐厅,拿起桌子上的水壶,微微倾斜,把温水倒进透明的玻璃杯里。
“谢谢。”陆遥远接过水杯,道,“你,嗯......看起来对这里很熟悉。”
辰砂说,“你忘了?你把我带回家已经好几年了。”
陆遥远略有吃惊,微微睁大了眼睛问,“你一直有意识?那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都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知是不是想回避问题,辰砂在他的玻璃杯壁上敲了敲,转过目光道,“......你先喝水吧。”
她的声音清丽婉转,低低吟唱时就如同拂过荷池的夜风。说起话来也像柔软的琴弦,一根一根,尽数拨在人心尖上。
陆遥远想,明明有着这么好听的声音,却从来不能被任何人听见过,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啊。他又问道,“之前我很想听你唱歌,每晚都来客厅里等。你不肯唱,是因为讨厌我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辰砂,眼中带着忐忑的期待,好似听见辰砂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令他觉得欣喜欢悦。
辰砂的声音吸引了陆遥远的全部注意力,那些远远近近的吵杂喧哗似乎都变成了退去的潮汐,陆遥远从未有过的安定下来,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所安抚,尽管不带耳塞,也没感到丝毫焦灼。
辰砂垂下眼,低声道,“不,我只是不敢相信。”
就像被封进玻璃杯的跳蚤,在一百次被杯顶撞回来以后,尽管有一天真的把杯盖撤掉了,它也只能跳到杯子的高度,再不可能从这水杯中离开。
身遭挫折不可怕,面对挫折无力挣脱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被那挫折挫得认了命。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辰砂小声说,“他们只是从音频的波动里发现了我的存在,就假装成听见了的样子诈我出现。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如果我一旦被抓进水族馆、或者实验室,结果是无法想象的。”
她偷偷抬眼瞧了瞧遥远,见他蹙起的眉头渐渐解开了,立刻笑了起来,高兴道,“说起来,你还是第二个让我为你唱歌的人呢。”
陆遥远说,“第二个?”
辰砂眉眼弯弯,一笑,道,“不错——但你却是第一个,听见我歌声的人。”
外头的天色已经完全亮堂起来,太阳冲破云层,泄下熹微的晨光,辰砂将客厅里的窗帘拉开了,这栋十五楼的屋子,终于第一次不再显得那般幽黑冰凉。
陆遥远问,“那第一个让你为他唱歌的人是谁?”
“可那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啦,”辰砂微微不自然地转开了视线,眼睛望着身侧另一个地方,小声道,“你不会感兴趣的。”
“一千多年前......”陆遥远轻声喃喃,如此遥远的时光,这茫茫历史洪流,就是隔在人与妖之间的差距么?
“是那个穿白色衣裳的人?”他锲而不舍问道,“在听见你歌声的夜晚,我梦见过他。他是谁?”
辰砂讶然,“你居然看见过他?”
陆遥远点点头,“嗯”了声。
“......或许是我真的对那段时光记忆太深刻了吧,”辰砂垂下眼,苦笑道,“竟然过了这么久,那种感觉.....还没有从歌声里褪去。”她抬头看向陆遥远,“但不是他,不是玠垿公子。让我为之歌唱的,是另一个人,赵国世子,赵偃。”
公元前265年,赵孝成王第三个嫡子赵偃出生。成王大悦,赠予王后许多赏赐,大修寝宫,并在宫殿外的荷花池里养了一池锦鲤。而天生音频就异于其他生物的辰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了赵国王宫。
最开始,辰砂是不知道自己声音无法被人或鱼听见的。她只以为是自己被同类厌弃,与她们说话才会不理不睬。直到有一天,她听见他们的议论声,听见他们说自己是“哑鱼”,才讶然惊觉,原来一直以来自己所有的欢欣靠近,都如同毫无存在感的空气,不被任何人听见的啊.......
她很难过,努力试过了各种方法,却都毫无作用,便索性避开鱼群,只让自己独自的呆着。
一年过去,王后寝宫的鱼池角落里,孤零零的呆着一尾鱼。
两年过去,王后寝宫的鱼池角落里,仍然孤零零的呆着一尾鱼。
三年过去,王后寝宫的鱼池角落里,还是孤零零的呆着一尾鱼。
四年、五年、六年......终于在第九年,这看上去便令人感到孤独的画面发生了变化。
那鱼池的角落里不再只有孤零零的一尾鱼了——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小孩走了过去,撑着脸趴在鱼池边,同样只是一个人。
他一个小小的小人儿,却能让一众大人都跟着他转,穿着布料最好的衣服,吃着王宫里最好的点心,却不知为何,依然总是不开心。
曾经无数次时光里,小孩皱着一张圆圆的、白的跟个包子似得脸,忧伤地趴在鱼池边,喝退宫人,只独自瘪着嘴看水里的倒影,不说话。
辰砂并不怕人,见他靠近也不游走,只静静沉在水池底,同样一动不动。
而倏地,水面上突然微微一漾,一滴液体滴入水中,辰砂惊得一摆尾,却感到池水的味道竟变得咸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