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烧的糊涂了,产生幻觉,在朦朦胧胧的梦里,陆遥远终于再次听见那渺茫悠扬的歌声。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唯一不同的,便是这次歌曲浅吟了没多久,很快就由清丽的女声转为了温润郎朗的男声,如同玉石击地,纯净迷磁。
犹如冥冥之中自有指引,陆遥远一边听着歌声,一边摸索着从那白雾缭绕的水池,走进大殿里。
“殿下,你当真这般喜欢《斯干》。”
乌黑的长桌案上,雪衣少年一手执着狼毫,潜心在竹简上写着文书,闻声他抬起头来,望向在桌前来回徘徊吟诵的玄袍青年,笑道,“《静女》、《蒹葭》你不爱,偏喜欢这首叙述兄弟人伦的诗词做什么?”
赵偃手中执着书卷,眉头轻蹙,两眼微合,又低声读诵了一边,显然极其沉迷。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他低声道,“深幽南山里,涧水兀自清。既有竹丛密集,又有松林茂盛。相依生活的兄弟间和睦真诚,彼此绝无谎言与欺凌.......”赵偃轻轻叹了口气,“如此亲情人伦,怕是没有人不向往的吧?”
少年不置可否,一语双关道,“那就要看殿下选择什么了。”
赵偃苦笑,“怀臣,若是你,你选什么?”
少年微微一怔,白玉似得脸庞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最终浮现出一抹讥诮。他意味不明得笑了笑,嘲讽道,“我?殿下,臣没的选。”
赵偃道,“我生在帝王家,尚不愿臣服命运,只要想,就大可挣出一条能选择的前路,你如何没得选?”
少年低下头,视线落在那片薄薄的,墨迹未干的竹简上,唇角含着抹半是悲凉半是无可奈何的笑容,头轻轻摇了摇,没有说话。
赵偃目光闪烁地看了少年几秒,低声叹道,“怀臣,我常常觉得,我一点都不懂你。”
少年微微仰起头,用一种探询地目光看着他。
“我当初阴差阳错救你一命,将你带进宫来,可现在细细想来,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赵偃涩声说,“你告诉我你家破人亡,是因战乱随难民来到这里,名叫怀臣,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了。依照你的所言所述,我一一查证,都对的上.......可是,怀臣,你不知道你有多才能卓群。”
赵偃默默吸了口气,令自己紧蹙的眉头舒展些开来,似乎是想将自己一直以来的所有顾虑,都坦诚布公地来谈一谈。
“你十四岁时作的的文章,连太傅看了都称赞惊才绝艳;只是信手拈来的诗文,就能马上在士子大夫间流传开来;就连父王苦苦思寻考量的纵横之策,你也能在一夜之间就想出完全之法。怀臣.......这绝不是普通家孩子能做到的。”
赵偃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欲言又止,“你.......究竟是谁?”
常言伴君如伴虎,然而面对赵偃这一很快就要继承王位了的幼虎的猜忌,少年竟仍然是十分淡然镇定的。
他手指间无意识地捏弄着毛笔尾穗儿,长长的眼睫低垂着,像一片浓密的鸦羽。少年没有回答赵偃的问题,只是抬起头,倏尔对他轻轻笑了一下,道,“无论我是谁,我都愿为殿下死。殿下,你相信臣吗?”
赵偃被他这举动弄得一愣。静了半响,他才回过神来,缓缓道,“当初,太傅教给我为君之策的第一条,便是知者信,信者用,用则不疑。”
“殿下日后会是个好王君。”少年说。
赵偃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几乎要将少年那雪白的衣裳灼出个洞来。
少年再次淡淡开口,笑道,“至于.......疑。殿下,怀臣这一生,不做他求,只愿广济天下。我会永远记得今日的话,若哪一天你不信任臣了,就大可直接告诉臣,臣必定将那淬毒的匕首,亲手奉于您手中。”
赵偃心中一震,呆立半响,干笑道,“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哩。我带你犹如亲弟,怀臣你对我如何,我又岂非不知?纵有那一日我被天下人背弃,也万万不会怀疑你会如此。”
“犹如亲弟......”雪衣少年喃喃着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不得不承认确实不假。赵偃生性多疑,生来就拥有上位者所需要的所有品行,爱民善政,洞察人心,而又心狠手辣。比起那些被他坑的北都找不着的王弟们,他对少年,确实更像亲兄长。
而对于经历过那么多世间险恶的怀臣而言,这不期而遇的微小善意,已值得用一生去报偿。
少年手中的毛笔落到了桌面上,他乍然惊醒,忙把笔端又重新握紧了些。
“殿下,有你今日这句话,纵然往后你我二人真的有思虑相悖的那一天,我也相信你此刻此情,皆是真心实意。”
那时距离他获得“定生死,勘国运,百万兵将不敌千古一谋士”这一称号还有十年,窥探人心的能力却似乎已经初初显现。
就如他对赵偃所说的昭示着所有矛盾与不幸开端的这句话,不想在多年后,竟真的一语成谶。
这些画面如潮水般涌进陆遥远的梦境里,早在千百年前就消逝了的哀怨怒憎化成一朵朵浪花拍击在他心口,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黑夜渐渐褪去,朦胧的晨光透过云层,挣扎着抵达地面。陆遥远醒来时感到一阵畅快轻松,昨夜持续着的高烧显然已经褪下去了。
陆遥远撑着额头起身,揉了揉太阳穴,嗓子一片发干,就跟火烧似得。他原以为昨晚的歌声是自己高烧过度而引起的幻觉,没想到朦胧着揉了揉眼,正准备爬下沙发去给自己折腾顿早饭时,偶然一抬头,只见那鱼缸里的红鲤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着绯色长纱裙的女孩背倚玻璃缸而立,面容警惕清冷,好似极其不习惯般,努力地像陆遥远微微扯了扯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