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歌声 第3章
陆遥远惦记上那歌声了。 在家的时候,他越来越多地站在水缸前,注视着那红鲤。 红鲤是他三年前买来的,和很多条其他的鱼一起。只是那些鱼后来陆陆续续都死掉了,只有这条红鲤还坚强而孤独地活着。 他手指贴上这一平米不到的生态缸,觉得红鲤和他一样可怜。被拘在这又挤又小的空间里,孤单和痛苦就贴着皮肉,无时无刻不往身体里钻。 “是你在唱歌吗?” 他把脸颊贴在冰冷的玻璃前,大大地睁着眼睛看向红鲤,一遍遍问它,“是你在唱歌吗?” 红鲤不答,像所有普通的鲤鱼那样静静沉在水底,甚至连个泡泡都不再往上吐了。 可陆遥远就像和这歌声较上劲儿了一般,非但不肯放弃,反倒抱着条薄毯夜夜守在客厅里,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他至今少有什么在意的事,因为从小到大所有的经历都在告诉他,不要挽留,不要动心,在这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为离别准备的。 七岁的时候,那个高大的男人拎着一个小皮箱,从玄关走出去,站在门口,对陆遥远招招手,道,“来,和爸爸说再见。” 陆遥远怔怔地看着他,彼时他耳朵里还没有戴耳塞,各种嘈杂喧嚣的声音一起涌入耳道,楼下的小女孩在和父母一起唱生日快乐歌。 他像是听见了男人的话,又像是没听见,只呆呆看着男人的嘴唇上下闭合,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门后,怯怯地看着他。 男人叹了口气,退后两步,“咣当”,把门关上了,没有回头地大步离开。 那一晚陆遥远的母亲回来,疯了般把家里砸了个遍。她一边声嘶力竭地哭,一边恨恨地看着陆遥远,吼道,“........你为什么不一样,你为什么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 陆遥远站在那一地的狼藉里,瘦削的肩膀在衣服下不住发抖,胸腔里沉闷得厉害,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尾即将溺水而亡的鱼。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陆遥远开始觉得,父母的分离全是因为自己。他是个混入人群中的怪物,一点一点,把父母之间的爱,偷偷蚕食至尽。 那么对于“怪物”而言,还有什么,能比终于找到了另一个怪物更令人欣喜雀跃呢。陆遥远等了十六年,才终于等到的这一丝契机,无论如何,他都舍不得松手放弃。 好似受了惊,红鲤再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空荡荡的客厅里也再没有传出过歌声。但陆遥远仍然不舍不弃地守在那里,拥着条薄毯,眨着眼睛看那暖黄壁灯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水纹。 入冬已久,天气越来越凉。每天早晨陆遥远起来,都能看见窗玻璃上结的那一层冰霜。 他把生态缸里的温控系统调高了几度,确保红鲤不会冻着,又撒了些鱼食,本想看着它吃掉,却奈何这是条矜持的红鲤,见陆遥远不走,立刻一甩尾藏进了水草中,看也不看那鱼食。 陆遥远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只得拎上书包去学校了。 他出门时间晚了,路上又为了赶时间,接连吸入不少冷气。等好不容易到了学校,那些裹着寒意冷气全部集中在他体内一处,与温热的五脏六腑正面冲突,让陆遥远感到极为不适。 他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默默忍耐,下课的时候,班长却走过来,对陆遥远道,“下周学校庆典,咱们班出合唱节目,你参加吗?” 陆遥远把脑袋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班长以为他是故意不理会自己,一时大怒,高声道,“陆遥远!你聋了吗!” 原本打打闹闹的整个班级都寂静下来,所有人目光都集到陆遥远一个人身上。班长这一声实在是震惊天地,对听力原本就极为敏感的陆遥远而言,险些就真的被直接吼聋了。 他默默从桌子上抬起头,好似极其厌倦,微弱地动了动嘴唇道,“不参加。”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班长气道,“明明听见了,还不理人,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似得。” 陆遥远耳边嗡嗡只响,脑子里像糊入了团浆糊,面前班长的脸晃晃悠悠重叠出了三个。他在心里冷笑,明明知道自己音律考核不及格,还特地来问他参不参加,不是摆明了要给他难堪么? 看他的表情隐隐有些不屑,班长顿时更加生气,还欲再说什么,却听一个惊讶的女声道,“呀,陆遥远的脸色,怎么那么白呀.......” 班长微微蹙眉,转眼看去,只见陆遥远面色苍白,眼梢和两颊却又透出种不正常的嫣红,嘴唇乌青乌青的。 之前暗恋他的那个双马尾女孩讶然道,“陆遥远,你、你是不是生病了呀?” 陆遥远眼皮沉重,觉得身体里一会儿发冷,又一会儿发热,吐出的每一口气都滚烫得像在热火炉里过了一遍。 他为了蹲守人鱼的歌声,在客厅里睡觉时受的凉,终于一下子全部爆发出来,病来如山倒,体温一次性飙到三十九度。 在校医院输完液,双马尾女生自告奋勇陪他回家。 陆遥远声音低低地道,“你回去吧,不用了,小心传染给你。” 女生巧笑倩兮,连连摆手道,“没事没事,我不怕。” 陆遥远轻轻叹了口气。他实在是不懂女生的心思,不明白自己孤僻自卑的性格,为什么在她们眼里就成酷和倨傲,然后轻易地就萌生好感。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自己是个这样的怪物,恐怕连说话都不想和他说了吧。 真的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人的话,是没有人愿意接近他的吧? 女生一直将他送到家门口,才颇有些不舍地同陆遥远再见。楼道里的灯坏了,陆遥远便举着手机,用微弱的手电筒亮光照着楼梯,一直等女生下完楼。高烧使他手臂无力,刚刚扎完针的手背上青紫青紫的。 陆遥远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又挣扎着走到鱼缸前。他扒着冰凉的玻璃看了红鲤好一会儿,鱼食已经吃掉了。 陆遥远轻轻笑了下,“今晚你会唱歌吗?” 红鲤静静浮在水草中,一动不动。陆遥远等了等,又在沙发前犹豫片刻,从房间里再抱出条被子来,压在薄毯上,依旧选择了在客厅入眠。 他体温还没褪去,半夜又烧了起来,烫的他无意识蜷起了身体,像个无知无识的胎儿。 鱼缸里的红鲤看着陆遥远隐在黑暗里,隐隐约约的模糊轮廓,静了半响,很慢很慢地,从绿草中游了出来。 “咕噜”,一个泡泡旋转向上,浮到了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