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草 第8章 故人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你们为什么会分开?”桃夭追问。
阿弥顿住脚,静静望向前方,呆了一会儿,回头对桃夭做了个鬼脸,“嘻嘻嘻,我就不告诉你。”
所谓分离,就像曾经受伤的手指,虽然已经结痂,也感受不到疼痛,却永远留下了疤痕。
那个夏天是阿弥记忆中最为漫长,最为色彩的鲜明的夏天。好几十年过去,关于那个夏季的一切细枝末节竟然都还贮积在脑海的最底层,每当她闭上眼,就会全部翻腾出来,连男孩在傍晚时等在榕树下的侧面剪影,冰棍甜腻冰爽的味道,和在耳边此起彼伏的蝉鸣节奏,都熟悉得仿佛只要睁开眼睛,就能够再次见到。
“你用它许愿了吗?”阿弥“哧溜”吸了口冰棍,含糊不清问,“嗯,就是百草花。”
丹阳摇头:“还没有。”
“还没有啊?”阿弥十分不解,“你没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么?要是没有,你干嘛冒那么大风险去找它?”
“因为现在有了百草花之后,反而不想用它了呀,”丹阳说,“一些从前觉得很想得到的东西,现在认为也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得到嘛。百草花这么厉害,应该用在更值得的地方。”
“比如?”
丹阳腼腆地笑了笑,“我还没想好。”
“哦,既然没想好,那要不你把它先还我,我给种回去,你想好了我再摘给你?”
“......”丹阳顿时有些表情复杂,“种回去.....?”
“对啊,”阿弥诚恳地点头,“虽然我也没试过,但它既然是仙草,总得有点过人之处吧,说不定也能起死回生?”
丹阳:“......”
“不要,”他说,“哪有送给人的东西再要回去的,你再种回去说不定就被别人摘走了呢。”
阿弥心说要是百草花能随随便便就被人摘走,还要我这百草花神干嘛。百草花神为守护百草花而生,阿弥难免心中对此也有些执念。然而既然已经将花朵赠了出去,她便在心中自我安慰道,没关系的,百草花在这小子手里,我守护他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换个保护对象,还能多增一层防护呢.......
“那,那你想用它许愿的时候要告诉我噢,”阿弥道,“不用告诉我你许什么愿,就让我知道你用它许愿了,就可以。”
丹阳:“哦。”
阿弥又说:“其实你也可以一直带着他,百草花可以驱除疾病,保护主人安恙无虞。你只要把它装在香囊里,带在身边,就不会生病,还可以活很久很久噢。”
丹阳“切”了一声,“我要活那么久干嘛?一辈子把想干的事都干了,想过的生活过了,什么时候死去也无所谓了。”
阿弥为丹阳的这个想法有些吃惊,“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像那些求长生的皇帝,难道你们人类,不都是渴望永生的吗?”
“所以说他们蠢啊,”丹阳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他们拥有了无人企及的地位,怎么也花不完的财富,就想永远霸占着这些,所以才希望不老不死吧。”
“但怎么可能呢,”他接着说,“人为什么总是喜欢盯着自己没有的东西呢?想想看,比起那些生在贫穷百姓家里的普通人,吃不饱穿不暖,‘活着’就是他们最大的奢望,还求什么永生!所以我觉得他们不应当遗憾自己有限的寿命,反而应该为所拥有的一切而心生感激吧。”
“而且就算真的有了不死的能力,看着身边的一切渐渐改变,重要的人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好不容易在时间的流逝中抚平伤痛,却已经不敢再和这世上任何人产生联系——因为在开始之前,就明白一切注定结束,这是一种多大的折磨!”
丹阳眯起眼,靠在树干上寻找到一个十分舒适的姿势,“所以嘛,人就应该容易满足一点,想要的得到了固然很幸运,但如果没得到,也没什么不幸嘛。”
阿弥完全被丹阳这番言论震得说不出话了。没想到看上去他年纪这么小,却竟然已经有了如此“通透”的想法。
早在很多年前,她遇到过一个年轻人,向她讨去了另外两朵百草花。第一朵,他说要用于报偿一个人的救命和知遇之恩,酬赠他天下。他一步一叩首,一个人硬生生从山脚攀上悬崖,雪白的衣袍划得破烂,双膝隐隐渗有血迹,面容却是清冷沉静的。
阿弥被他的容貌打动了,赠与了他一朵百草花。
却不想两年后,年轻人再次前来。依然是一步一叩首,只是这次他不再神采飞扬,衣衫翩翩,而是全身血迹,失魂落魄,甚至精神都是恍惚的。
“你怎么了?”阿弥问。
雪衣少年低垂着眼帘,声音干涩嘶哑,“我愿赵国得天下,却反而令故人西去。若是如此......那我又要这天下何用!”
他的眼睫剧烈颤动着,连带着一个血珠也颤了颤,滚落下来。
阿弥长长叹了口气,赠予他第二朵百草花,帮助他完成术法,获得永生的能力。
到今日听见丹阳所想所言,阿弥反而有些迷惑不解了。她不明白为何一个只有十岁左右的孩子,能有这样开悟生死的看法,而一个被誉为天下无双,才智绝艳的谋士反而会被囚于轮回之中。
熟对熟非,阿弥判断不了,但她总觉得,只要这个人自己一世活得了然无憾,别人也没资格指手画脚了。
“希望你能一直这么想,”阿弥轻声喟叹,“就算以后长大,也可千万别忘了。”
丹阳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你不信,就看着吧。我们赌一根冰棍!”
阿弥笑嘻嘻伸出小拇指,要同他拉钩,“说话算话啊,不算话是小狗!”
——你不信,就看着吧。
——说话算话啊,不算话,是小狗。
这世上那么多许诺誓言,当人们说出口时,总觉得自己一定会做到,可实际上呢。时间的洪流一冲就散,就算拉紧了手,“人的力量”比起外界也显得多么的渺小,那些数不清的“大事”,令人永不可能受自己支配。
就在他们拉过钩后的十几天,丹阳开学,他父母送他去县城更好的学校念书。阿弥自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等放假我就回来,”他坐在臭烘烘的牛车上对阿弥眨眼睛,“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我保证。”
阿弥记得,这是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