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在寝室里颓废了四天。这段时间外面天天雨雪交加,和前几日日光和煦简直是极大的对比。下雪下雨不能训练,苏寒也跟着放假。他也不去上课,整天窝在床上睡觉发呆,发呆睡觉。
他漫无目的地神游,一会儿想到小时候当除妖师时训练的事,一会儿想到去年秃顶的高数老师。其中,想的最多的,是唐米。
他第一次去奶茶店时,唐米撑着脑袋趴在柜台上,笑眯眯地对他说:“你好,欢迎光临。”
苏寒把他们自相识以来发生的点点滴滴全部梳理了一遍,如同古时的阴雨天气,人们也会把家中书籍拿出来再次翻读整理。
掐指算一算,苏寒惊奇地发现自己认识唐米也不过短短数月时间,可不知怎么,苏寒对她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很早之前,就已经见过她了一般。
苏寒十一岁就拿到了除妖师证书,现已二十岁,成为除妖师已经整整九年。可他仿佛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棘手的情况。
最初唐米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接近他,给他带早饭,同他开玩笑、逗他玩,苏寒只把她当做普通女生一样,是对自己有所好感。并且,他也是第一次觉得这样虔诚而笨拙的接近是这样可爱,忍不住把心也一点点化开,傲娇又别扭地对唐米有所回应。
但是,如果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不是如他所想的那般简单纯粹呢?
想到唐米多次躲闪的目光,一次次含糊其辞的解释,苏寒眸色沉了沉。
她是妖怪。心底一个声音说。
如果一个妖怪,主动飞蛾扑火地接近一个除妖师,苏寒认为这远不可能是对这个除妖师有所钦慕而所为,必定是还抱有其他目的的。
他想起咖啡店那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大雨;想起自己受伤期间,那反常温暖的天气;以及西庙那个可以自由操纵风雨的妖怪,每件事情间仿佛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什么即将呼之欲出,苏寒却又全然抓不住头绪。
他仰躺在床上,闭了闭眼,在心里说:苏寒,你真是个傻叉。
不知道睡了多久,苏寒被一声开门的动静吵醒,他的舍友们嘻嘻哈哈地推搡着进来了。
苏寒不悦地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准备继续睡,却听一个舍友拍了拍他床道:“苏寒,你女朋友在楼下等你哟。”
苏寒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滚,小爷女朋友还在上幼儿园。”
男生笑了笑,又道:“真不是你女朋友?就是奶茶店里的那个妹子,每天都给你带早饭来着,新生的小孩都说是你女朋友呢。”
苏寒一怔,把脑袋从被窝里伸出来了:“唐米?她怎么了?”
“她来找你啊,在楼下等着呢,好像已经等了好久了吧。”
苏寒蹙眉:“她来做什么?”
舍友拍了拍他的肩:“兄弟,不是我说你啊,小情侣吵吵架可以,但让人家女孩子这么在雨天里等着你,受冻,可就太不爷们了。”
苏寒心说我怎么知道她在楼下等我,又不是我让她等着的。但也就不过心里这么想想,实际上他还是一轱辘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飞快地开始套衣服。
他穿好衣服后,没有立即下楼,而是走到阳台上,往下看。
外头的雨下得既猛且密,哗啦啦,就像一层挂着的雨幕。唐米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男生寝室楼门口,路过的男生偶尔会像她投去好奇探究的目光。
她会不会冷?苏寒心里一个声音说,雨这么大,她好像穿的很少。
不要管她,另一个声音又说,反正她是妖怪,可以操纵风雨,也不会感冒,这些都是她自愿的。
苏寒静静站在阳台上,默不作声地看着楼下唐米单薄的背影发呆。
不知站了多久,宿舍里有人喊:“苏寒,把门关上,好冷噢!”
他这时才恍然回过神来般,六神七魄突然又有了主。苏寒“嘭”地关上阳台上门,猛一转身就往外走。
此时过了下课时间,又下着雨,进出楼的已经没什么人了。唐米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啪嗒、啪嗒”,似乎有人踩着雨水走了过来。唐米还在兀自出神,一双溅着泥水的帆布鞋突然出现在她视野里。
“穿上。”苏寒不冷不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接着便是一件外套丢到了她双膝上。
唐米呆呆地抬头望他,刚才千思万想过的许多话,此时竟一句也说不出来。苏寒也不说话,他看见她的嘴唇冻得微微发白。
苏寒蹙了蹙眉,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要走回寝室楼。
“等等,”唐米终于在他身后出声,叫住他:“我,我有话和你说。”
唐米双手攥得很紧,几番咬唇,才再次开口:“对不起,苏寒,你是不是觉得我骗了你?但、但是......”
苏寒闭了闭眼,抬脚继续往前走。
“你不要走,”唐米有些慌乱了:“听我说完。但、但是——我喜欢你,苏寒,我喜欢你!”
苏寒背影微微顿了顿。他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定定望着唐米:“你是妖怪么?”
唐米愣住了。
“你是妖怪么?”他又问了一遍:“不要撒谎,回答我,你是妖怪么?”
唐米的十指在口袋里绞紧,原本就被冻得青白的脸更是顿时退去了血色。她嘴唇颤了颤,嗫嚅道:“我、我不知道......”
“哈,不知道?”苏寒嘴角勾起道嘲讽的笑容,紧接着,他这次没有半分犹豫地转过身,大步往前走去。
唐米怔怔地愣在原地。她的心跳得很快,扑通扑通,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一下子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她望着苏寒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要消失在雨幕里。
“苏寒,苏寒!”她猛地冲进雨中,衣服鞋子一下子全部湿透了,但她仍然死死抓着铁门,隔着滂沱的大雨对苏寒大喊:“苏寒!即使我是妖怪,对你的这份心意,也是真是的!”
大雨淋湿了她的头发,刘海儿垂下来贴到了唐米眼睛上,扎得她眼睛生疼。唐米眼睁睁望着苏寒走进宿舍楼,白色衬衫的背影一点点消失不见,感觉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全部力气,站都站不住了。她脊背贴着墙壁,一点点滑下来坐在地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小声喃喃着:“我没有说谎呀,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的。”
苏寒再与唐米见面,是两天之后。
舍友都去上课了,他窝在寝室里打游戏。外头天气昏沉,雨才刚停不久,乌云都尚未散去。寝室门响了响,他以为是哪个舍友中途翘课,回来补眠,打开门却见是唐米。
空气一下子沉默下来,苏寒站在门口,不说话,也不动。二人僵持了许久,他才终于微微后退几步,让开了身体。
唐米也极其安静,她默不作声地从背包里拿出洗干净了的衣服,放在苏寒桌子上:“衣服还你。”
寝室里只有苏寒一个人,他便很随意地把除妖符咒之类,也顺手堆在了桌子上。唐米看见了,声音没什么波澜地问:“你是除妖师。”
明明是个问句,听上去确是陈述句的语气。
苏寒没有半分遮掩,很坦诚地承认:“是。”
唐米指了指符咒:“我可以看看吗?”
苏寒微微犹豫,“你......”
唐米却已经拿到手中了。她视力不好,符咒凑得极近,“除妖师是不是都觉得,妖怪比人类要低人一等?”
苏寒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下,说:“人妖注定殊途。”
“一个除妖师,却被妖怪喜欢了,是很丢脸的事吗?”
“不,”苏寒望着唐米看向自己的眼睛,想了想说:“不丢脸,但会很难过。”
怕唐米误会了他的意思,苏寒又接着说:“我有一个表妹,就是上次在咖啡厅遇到的那个。她从前喜欢过一个妖怪,但是后来妖怪离开了。她十六岁的时候失去了阴阳眼,再也看不见那个男生了。”
苏寒搁在桌子上的手机震了震,苏寒看了一眼,没有动。
“妖怪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生物了吧。”唐米突然开口,声音低低地叹了一声:“他们注定孤独,注定无人陪伴,你们所认为并不稀奇的东西,对他们来讲却弥足珍贵。”
“苏寒,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
苏寒蹙眉望着她,不知唐米什么意思。
“不,你肯定不记得了,”唐米自顾自接着说了下去:“不是几个月前,你来咖啡店的时候,比那个还要早很多。”
“——你还记不记得,很久以前,你在车站给她薄荷糖的那个小女孩?”
昏暗晦涩的寝室里,唐米微微带着些许隐约的笑意,和苏寒讲起她记忆中,最初始的源头部分。她讲纷扬大雪里,来来往往却各个神色匆匆的行人;她讲背着小书包,鼻尖冻得通红,对她伸出手的男孩;以及视野里渐渐消失的公交,手心里紧握的糖果。
最后,她轻声说:“我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告诉你我叫唐米,不过是因为你给我的那颗薄荷糖。”
“你看,你们人类认为很平凡很无心的一个举动,就足以让孤独惯了的妖怪长久铭记,并愿意倾尽一生去报偿。”
“可无论如何,谢谢你,苏寒。”唐米抬眼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轻声说:“让我知道,原来世界上有薄荷糖,这么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