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狭小的房间里,每一寸空气都充满着潮湿霉烂的味道,为数不多的几件木桌木椅也都摇摇欲坠,几乎不用人碰都会自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喝!吃饭了!”木门下方开的一个小窗口突然从外面被人打开,推进来一个破破烂烂的裂碗:“赶紧吃,吃完了你大爷还有别的事做!”
在这种根本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方,却从墙角的桌底爬出一个小孩,他穿着锦衣华服,裸露出的皮肤上却尽是青青紫紫的伤痕,就连步伐也并不稳,几乎是半走半跌地爬到门前,俯下身捧起了那个裂碗。
碗里的菜是早已凉透了的,言子夜用鼻子嗅了嗅,还没馊,他便也不用筷子,直接伸出手指就扒拉起来。
饭菜不多,想来应是满足不了正长身体的孩子的需求的,但言子夜却只吃了一会儿,就像强迫自己一般停下了来。他又咽了好几口口水,才终于依依不舍地别开了视线。之后他并没有把碗放回原处,而是踉踉跄跄地捧着碗又回到角落里,在桌底下翻找了半天,找出个脏兮兮的破布娃娃来。
言子夜小心翼翼地将娃娃抱在怀里,又将碗凑到她跟前,声音极轻极轻地道:“丹朱,丹朱你饿了吗,吃点饭吧。”
破布娃娃无力地在他手中晃了晃,明艳的脸颊占着灰尘,眼睛虽然黑极,却没有半分神采,只是暗淡地垂着。
“丹朱,你不是最喜欢吃肉吗,哥哥把肉都留给你了哦,”言子夜小心翼翼地从碗里拈出一零星肉沫,点在布偶朱唇边:“是特地留给你的噢,快试试好不好吃。”
布偶仍然不言不语地静默着,没有半分回应。
“喏,那你尝尝这个,我刚才觉得味道还不错哦,”言子夜又拈起一小块黑乎乎的残菜,献宝一般凑到娃娃眼前:“说不定你会喜欢的。”
布偶依旧是意料之中地毫无反应。
言子夜的目光黯了黯,但随即又很快地亮了起来,他笑着将碗里的菜依次送到布偶唇边,似乎想让她都尝一遍。
“喂!你吃完了没有啊?”木门外突然一声大吼,伴随着的还有一声巨大的踢门声,吓得言子夜单薄瘦小的身体一颤。
“快、快了,”他梗着脖子道:“很快就好。”
“很快个屁!”一个高大的家仆打开木门走了进来。伴随着他的脚步,那串挂在他腰侧的钥匙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一面骂骂咧咧地向言子夜走过来,一面随脚踢翻路上的一切障碍物,直到最后走到角落里,狠狠踹塌了那件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桌子。
“你以为大爷很闲吗,吃完了就赶紧自己把碗递出去!”
言子夜死命护住裂碗,想要阻止家仆把碗夺走:“等等,我妹妹还没吃!”
“妹妹?”想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家仆鄙弃而不屑地瞥了那角落里的破娃娃一眼:“你妹妹早死了!死了四五年了,只怕连骨头渣都没了吧?”
言子夜全身一震,然后像突然炸毛了一般,极度绝望而崩溃地抓着家仆大喊道:“你胡说!我妹妹没有死,她明明就在这里!”
高大的家仆拎起言子夜就如同拎起一只小鸡般容易,他随意地将言子夜向角落里一掷:“别说你妹妹,若不是夫人,就连你都早死了。”
随即他缓缓地向角落里走了几步,看向言子夜的表情如同看待一件令人厌恶的垃圾:“你也配姓言?不要脸的婊子生出来的孩子,你也配姓言?!”
家仆嫌弃地将落在脚边的布偶朝着言子夜的方向踢了踢:“还整天抱着个破娃娃喊妹妹,只怕活着也是个傻子,不如早些自行了断,去阴曹地府找你的妹妹去,也好免去夫人亲自动手。”
言子夜将布偶紧紧抱在怀中,他原以为家仆走近会打他,下意识想要抱住头,但反应过来后却反而弓起身紧紧护住了布偶。
家仆看着他这副可怜又可笑的模样冷冷哼了一声,似乎连多看他一眼都怕脏了自己的眼睛,只又飞起一脚,将裂碗踢到了门外,冷笑着转身离开了。
“哐”地一声,木门再次关上了。言子夜看着门缝越来越小,长久未见的阳光随即越来越弱,安静地抱紧了怀中的娃娃。
这一次,他被关进了柴房半个月。
其实于言子夜而言,被关柴房简直是家常便饭。自从来了言家,他便只有在他爹在家的时候才能获得一点点可怜的自由,但是他爹是朝廷命官,常常出门,那些在言老爷不在家的日子,夫人都会找到各种理由把他关到柴房里去。
言夫人讨厌他,这一点言子夜是知道的。因为言家虽然也有不少姨太太,却只有她的母亲,一个地位卑下的青楼女人,为言老爷诞下过一个男丁。由此一来,言夫人便将他视为心中大患,日日夜夜只盼着他为何还不早夭。
来到言家之后,有新衣服穿了,不时还有好吃的点心吃了,整体来说比起从前借住在青楼里的日子过好了不止一点点,言子夜却反而变得压抑忧郁起来。他想念母亲和妹妹,却不敢和他爹说,因为每次说了总会被打。久而久之,到言子夜七八岁的时候他开始自己偷偷往青楼跑。
每次偷跑被抓住总逃不过一顿死揍,但言子夜就是忍不住想要离开言家。他试了许多次,直到有一天,青楼的老鸨告诉他他母亲死了。
“你往后不要再来了,”老鸨姿态怯意地晃着手腕上的一环红玉镯子,指甲是深深的大红色:“你娘和你妹妹都死了,乖乖呆在言家,听言夫人的话,她兴许还会待你好的。”
言子夜呆呆地望着那个红玉镯,透彻的玉质在阳光下泛着清光,他分明记得前几天还在言夫人手中看到过的。
“你骗我!我娘上回还说给我做蜜饯的!”言子夜发狂地抱住老鸨的腿,大把大把的眼泪鼻涕掉下来沾到她的裙子上:“她说给我做的,只要几天就好,怎么会突然死了?”
老鸨皱着眉厌弃地推开了言子夜,声音冷漠地道:“你娘命不好。你还算不错,能姓言,就好好知足别闹腾幺蛾子了,乖乖回言家呆着吧。”
言子夜呆了半响,而后蓦然爆发出巨大的叫喊,哭声绝望而崩溃,撕心裂肺到仿佛将他的心活生生掏了出来。
那时正值黄昏,陆陆续续有客人了,老鸨嫌他太吵影响自己做生意,吩咐两个打手一路将他从后门拖了出去,锁好门,无论他怎样哭喊都没有把门再打开。
也就是从那之后,言家开始有传闻说言子夜其实是个傻子。他哭着回到了言家,独自躲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好几天,几乎脱水死去。好不容易请来了大夫妙手回春,下人们又是喂药又是喂水的好几天,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竟是:“我妹妹呢?”
众人皆惊诧至极,眼看着言子夜赤着脚跳下床在房间里翻来找去,搜遍了每一个抽屉,最终睁着大而茫然的眼睛,望着众人问道:“我妹妹呢?”
从前言夫人待他便是恶劣至极,现下正好逮着个原有,更是把言子夜往死里整。小时候言子夜被欺负了,偶尔还会找他爹告告状,现在无论言夫人怎样虐待他,他反而都安静承受了。
言夫人令人给他掌嘴,白嫩嫩的脸颊肿成了包子,言子夜拼命忍着眼眶里的泪水,祈求又小心翼翼地望着言夫人说:“夫人,求求您,把我娘和妹妹还给我吧。”
他的两侧腮都肿了,稍微动一动都疼,说话也含糊不清,言子夜却就这样声音小小的,执着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渐渐地,言子夜似乎终于明白无论他怎样哀求,都不可能再让母亲和妹妹回到自己身边,便也慢慢地不再闹腾了。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收集许多零碎的布料,偷偷剪掉自己的衣服,半夜爬起来凑到月光下,笨拙地穿针缝线。辛苦几个月,终于有一天,言子夜在皎白的溶溶月光下,重新找回了他的“妹妹”。
他吃饭要同这个布偶同吃,睡觉要带着布偶同睡,甚至在没人的时候轻声同她说话,无论去哪里都紧紧抱着这个布偶,仿佛她已经成了言子夜身体里的一部分。
一个人能有多孤独呢?一个小孩能有多孤独呢。大人们孤独痛苦时多少还能找到些其他的东西来聊以慰藉,而孩子的世界却只有那么丁点大。往往一疼,就是一个世界。
在长久的恐惧无助中,言子夜曾试图找到些什么,来令自己的世界不是一个人,但却在外界异样和厌恶的目光中,他终究还是变成了一个病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