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昭昭玩累了,在出租车上闭着眼睛打瞌睡。遇到红灯的时候司机急刹车,昭昭脑袋就磕到了窗玻璃上。昭昭蹙着眉揉了揉额角,一脸郁闷不开心的样子。鬼使神差地,在许穆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往昭昭的位置挪了挪,伸过手臂将昭昭揽进怀里,让她可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昭昭微微一愣,随即抬起眼睑,仰头对许穆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许穆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全身明显僵了一下,不自在极了,但还是依然没有放开揽着昭昭的 手。他不自觉低下头,看着昭昭近在咫尺的脸,似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倏然,他发现了件事。
昭昭瘦了。从前略微婴儿肥的脸颊现在下颔是尖尖的,连眼睛都显得变大了。除此之外,皮肤似乎也变得白了,面上泛着种淡淡的青白色,嘴唇也像没什么血色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许穆心底微微一沉。
“饿吗,要不要买点东西吃?”许穆低声问。
昭昭摇了摇头,抬手揉揉眼睛,打着哈欠说:“困。”
于是许穆便没有再出声,只安静地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一路上许穆动都没动一下,等好不容易到了家,肩膀几乎已经没知觉了。他轻轻晃了晃昭昭:“起来了,到家了。”
可昭昭似是已经睡熟了,蹙着眉,小声抱怨了句什么就不动了。
许穆无奈地笑了笑,单手付了车费,动作轻缓地将昭昭背到了背上。
天已经黑了下来。周围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路灯还泛着微弱的光。四周没什么人,安静极了,许穆耳边只听见昭昭轻微的呼吸声。昭昭不重,许穆却走得很缓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平平稳稳。
等好不容易到了家,许穆轻轻把昭昭放到客房的床上,又替她盖好被子,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本以为在外面折腾了一天,总算可以洗漱完早点睡了,却没想到许穆一从卫生间出来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昭昭。
“怎么醒了?”许穆以为昭昭是被饿醒的:“饿不,要不要我出去给你买点零食?”
昭昭摇了摇头,莫名认真地看向许穆说:“许穆,你给我画幅画像吧。”
“现在?”许穆蹙了蹙眉:“明天吧,现在都九点了。”
“可是我,”昭昭微微顿了顿,神情中似乎带着某种隐隐的悲伤:“我已经等不到明天了啊。”
“对不起,许穆,我骗了你。”昭昭双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她似乎努力想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坦诚而无畏,可依然无法掩饰住眼底的一丝怯懦和忐忑:“我的原形不是饕餮,而是一颗枣树。”
“之前跟你说的变不回去是因为没吃饱啊什么的,也都是骗你的。”她抿了抿唇,才迫使自己继续说下去:“我的原形早在几百年前就没有了,现在剩下的,只有强行固在这个雕塑上元神而已。一旦显形,最多三天就会全部消散。那样说,只是因为我想待在你身边而已。”
周围的空气仿佛是凝滞的,固体一般的沉重压得许穆要喘不过气来。昭昭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道道惊雷炸在耳边。
仿佛过了很久,许穆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啊。”昭昭微微露出个笑容,眼眶红红的:“在几百年前,我就喜欢你了。”
几百年前,在昭昭还是个连实形都化不出的小妖怪的时候,河北常闹旱灾,多数植物都枯萎死亡,却唯有她竟活了下来。
哪怕直到现在,昭昭也依然记得那个小小的少年身影,是怎样踉踉跄跄,艰难吃力地一步步从远处挑来水,在每一次经过时都舀出小半碗浇给自己的场景。
“你是个孤独的孩子。父亲早亡,幼年为孤。家境又十分贫寒,几乎没有孩子愿意和你玩。你没有人可以说话,就讲给我听。” 昭昭闭上眼睛,像陷在了过往美好的回忆中:“你说学堂的同窗都不理你,可你还是好想和他们一起玩;你说今天功课做得好,先生表扬你了......就连难得地做了件新衣裳,都跑来穿给我看。”
“......那副画,也......”许穆怔愣地开口,几乎从刚才开始他大脑就已经是一片空白了。
“是你画的。”
“——其实,你就是沉煜啊。”
“你好傻。明明只是一棵树而已,就算死了也可以再换一棵说话。”昭昭吸了吸鼻子,却仍旧没忍住让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可你却偏偏真的把我当成了不可替代的朋友。”
苍云白狗间,十载穿梭而过。当初的小树妖终于可以化出实形,而那个曾经肩膀尚且稚嫩的孩童,也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沉煜不善作文,反倒画得一手好画。然而在那样一个偏远的小镇,工于作画根本无以糊口度日。迫于生计,沉煜只得孤身前往繁华热闹的京城。
“很奇怪吧,”昭昭轻声道:“明明知道我是妖怪,却仍然愿意接受我。沉煜说,等他去京城谋得足够的资薪,就回来娶我。那副画,是他临行前最后一天画的。他说要时时带在身边,想念的时候就拿出来瞧一瞧。”
许穆没有说话,他突然明白了很多之前怎么都想不清楚的事情:
在画室外,昭昭等待他时的那种莫名的固执:“我怕你找不到我了呀。”
他去买冰淇淋,时久未归,昭昭所表现出的强烈的不安感:“我以为你又不要我了......我等不到你,等不到你啊。”
许穆沉默着,他似乎已经猜到了百年前那个故事的结局。
“沉煜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昭昭却说。
在京城,沉煜的画极受显贵们追捧。仅仅两年,他就存够了银两,准备归家。他满心欢喜地给昭昭写信,说他就要回去了。而昭昭亦日夜相盼,从收到信的年头一直等到年尾,却始终没有等到沉煜回来的身影。
“因为他回来乘的船沉了。”哪怕已经时隔多年,昭昭在说起时,眼底依旧有掩藏不住的悲哀:“可没有任何人告诉我。那是一种悬而不决,得又复失的绝望......我不记得到底等了多久,只一直等到即使没有发生事故,沉煜也应该寿终正寝了的时候,我才真正相信,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长久的等候中昭昭逐渐变得麻木,她的每一天都活在极度的奢望和无比的绝望之中。
直到一个穿雪衣云纹衣衫的少年路过,对她说,“你要等的人回来时乘的船沉了,永远也没办法回来了。但如果你一定想见他,我可以帮你。”
“他帮我把树枝雕成了饕餮,又将全部元神固在其中,得以可百年不朽。他答应我,一旦你转世,就会让我与你相遇。”
许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呆呆地看着昭昭:“但值得吗......这样,值得吗?”
“值得。”昭昭嘴角甚至含着微浅的笑意,平静地说:“用成百上千年的寿命,去换和你相处的三天很值得——最起码,我能感觉到这三天,我是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