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正是下班高峰期,一个城市最拥堵的时候。地铁站里人潮涌动,空气闷热而潮湿。
“卖布偶!每个二十咯!阿姨,要给小妹妹买个布偶吗?”一个小男孩蹲在地铁口前,见一位牵着小女孩的妇人路过,就立刻急忙忙迎上去,对那小女孩晃了晃手中的玩偶道:“小妹妹,要玩偶吗,很可爱哦。”
小姑娘眨巴眨巴了眼睛,拉住了妇人的衣角:“妈妈,我想要。”
妇人没什么耐心地匆匆瞥了一眼那玩偶,在小女孩头顶拍了拍:这么小的娃娃,你不是有许多么,喏,看这还沾了灰,脏死了。
小女孩看了看衣服上同样沾着许多灰尘的男孩,仍然坚持道:不,我就要小哥哥手上这个。
妇人微微蹙眉。
顾曦见状连忙拍了拍手中的布偶,有些怯怯地讨好道:阿姨,我给您拍干净,或者少五块钱吧......
“少十块,少十块我就买了。”妇人接着压价。
顾曦为难道:......阿姨,这个布偶一共就二十块钱的,十块真的买不了......
妇人不耐烦地在玩偶上戳来戳去:你看看,这么脏,十块我都不想买。
妈妈你不要这样,小女孩突然出声,她从顾曦手中接过布偶紧紧捂在怀中:它不脏!回家洗洗就干净嘛,如果大家都不要它的话,这个娃娃多可怜啊。
没有什么是完美的,但总有人会喜欢她,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小女孩倔强地望着妇人,漆黑的眼睛里似乎隐隐藏着泪水:就像囡囡一样,虽然爸爸不喜欢我,但妈妈,外婆外公喜欢......对不对?
顾曦这才注意到小女孩的左腿以一种奇异的姿态支撑着,似乎是义肢。
囡囡 不要哭,妇人立刻蹲下身,小心地替女孩擦去眼泪,又从包里掏出二十块递给顾曦:妈妈买给你,妈妈买给你。囡囡说得对,我的囡囡是个好孩子,以后会有福气的,一定会有福气的......
小女孩用胖乎乎的小手自己擦了擦眼睛,抽了下鼻子,笑嘻嘻地搂紧怀中的娃娃:好啦,我带你回家,我喜欢你。
离开前,她又突然回过身,用力对顾曦挥了挥手:小哥哥,天快黑了,早点回家啊。
顾曦微微一愣,一时被小女孩这不掺任何杂质的单纯善意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好,谢谢!”
女孩笑嘻嘻地冲他挥手:“哥哥再见!”
“再见!”
晦涩昏暗的薄日下,小女孩和妇人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了潮来潮往的人流中,消失在地铁口处。顾曦愣愣地望了她们离开的方向一会儿,手里紧紧攥着那张二十块的钞票。良久他轻轻呼了口气,干枯已久的嘴角微微弯了弯,露出个小小的笑容。
“请问,这个布偶的价格是多少?”
顾曦低着头往回走,却蓦然听见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他讶然抬头,见面前正站着一个白色单衣的少年微微蹙眉望着他。
“请问,这个布偶的价格是多少?”少年又问了一遍。
“哪一个?这里布偶的价格都是二十。”
少年便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递给他,指着角落里一个破旧不堪的布偶道:“我要那一个。”
顾曦望向少年的视线一时有些难以调转开去。刚才少年递给他钱时的动作仿佛带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他感觉十分的违和。顾曦从未见过少年,此时他却能够从少年清冷的眉眼,和微微抿紧的唇中清晰地感受到冷淡和疏离,而这份冷淡和疏离又令少年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就像是一块扔进浊水中的冰。
“这一个?”顾曦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又随即摇了摇手,将那旧布偶装进了身后的背包里:“对不起,这个布偶不卖的。”
少年转过视线望着他。
顾曦被少年那双幽深漆黑的眸子望得心中一凛,不由连忙解释道:“这个布偶是我自己的,所以不卖。”
“你从小到大都带着它?”
“嗯,”顾曦点头:“我一直带着她。”
少年的视线重新落回到布偶身上:这个布偶是小女孩的模样。皮肤白皙细腻,眼珠很黑,边角处的针脚也细密精致,虽然现在已经破旧不堪,却依然能够看得出做它的人必定是极花了心思的。
少年看着布偶左眼眼下那一点如泣血般的朱红泪痣,蹙眉道:“你还是把它卖给我吧,价格多少都可以。”
顾曦似乎被那句“价格多少都可以”说得微微动摇了一下,但稍加犹豫后他还是摇了摇头:“我真的不卖。她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玩伴,再卖掉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是——”少年还欲说什么,不远处却突然传来声“城管来啦”的大喊,顾曦闻言脸色一变,飞快地将小摊上玩偶一裹,跳上路边的一辆破旧自行车就失掉了踪影。
黄昏的光线晦涩昏暗,路边横斜的黑色电缆线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来往涌动的人流里,少年看见一只灰色的鸦雀从远方飞过,又飞进他看不见的夜色里。
顾曦第二次见到少年,是在小巷拐角处的一家咖啡厅。那里位置略偏,去的人很少,顾曦在那里新找了一份兼职。
“两杯牛奶和一份甜点。”少年走进来说。
牛奶和甜点都是顾曦送去的,呈放时少年却让他把甜点放在自己对面的位置。
“您在等人?”顾曦下意识问。
少年的目光原本是望着窗外的,此时他抬起头才望见顾曦:“是你?”
顾曦微微一愣,没想到少年还会记得自己:“是呀,您还记得我?”
少年似乎淡淡笑了笑,轻轻搅动着手中的瓷白小勺道:“你不同样记得我?”
顾曦下意识瞥了眼少年右胸胸前簪的枝桃花,鲜艳绯红,将开未开,配上他一身干净的白色单衣,确实能给人留下很深印象。
“你成年了吗,”少年轻描淡写地打量了他一眼:“招用童工应该是犯法的吧?”
“我十六了,不算童工!”
“十六?”少年淡淡重复了一遍。
“......”顾曦马上就有些底气不足,十分心虚道:“好吧,其实是十四,过几年才十六......”
“你很需要工作?”少年眼力很好地看见顾曦手指上布满了层层薄茧。
顾曦声音低低地“唔”了一声,躲闪地收紧了手指。但随即他又笑起来:“不过马上就不用啦,很快我就不需要这份工作了。”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恰巧不远处一桌顾客站起身,准备离开了,顾曦便飞似的跑过去结账。
后来一连好几天,少年每天都来咖啡厅。他总是坐在同样的位置,点上两杯牛奶和一份甜点,目光淡淡地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顾曦偶尔和他说话。
“做完这个月,我就可以离职了。”这一天顾曦很高兴,连说话时的声音里都带着满满的雀跃。
少年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微微挑起眉望着他。
“一个星期后有吉他级别考试,如果我能考过的话,以后就可以弹吉他赚钱了!”顾曦覆着薄茧的手指彼此蹭了蹭:“以后再也不用摆小摊,端盘子了!”
少年安静地听他说着,然后十分仔细地斟酌了一番,才开口问道:“......你做这些,你的家人呢?”
于是顾曦原本闪着光的眼睛一下子就倏地暗了下去。他微微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他们不要我了。”
“什么?”少年一愣。
“他们不要我了。”顾曦紧紧地抿着唇,又重复了一遍:“我爸找了别的女人,之后生意也破产了,我妈就出国了。我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抱歉,”少年低声道:“让你想起不好的记忆。”
“没事,”顾曦却笑了笑,说:“还好我用打工的钱去学了吉他,等我考过级,以后就好啦。”
“我之前特别背运,”顾曦又说:“在学校遇到很多小混混,考试不给他们抄就会挨揍,他们作弊被发现了,受处分、被开除得却是我。后来找兼职,也总是碰到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客人,不断被找茬辞退,好像每天醒过来就有倒不完的霉。不过现在,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以后的生活肯定会好起来的。”
“嗯,会好起来的。”少年低低应了他一声,眉头却是微微蹙着的,似乎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