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炭火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小狐狸感觉有人轻轻抚着它的背脊,迷迷糊糊睁开眼,是幕熙抱起了它,在给它顺毛。它窝在幕熙惬意腿上伸了伸四肢,亲昵地蹭了蹭幕熙。
从前幕熙作画累了,便是煮茶或下棋小憩,现在是每隔一两个时辰,幕熙便过来抱抱它,作为休息。
小狐狸知道幕熙在画一片桃花林。那林中有一个美人,美人白衣赛雪,静立树下,仅一个窈窕的背影就美得令人叹息。他画了无数张,却总也不满意,每次刚画完便又揉掉,重新再画,好像无论如何都画不出记忆中的那个样子。
它有些好奇那个女子到底是何等美丽,才能令这如玉公子即便遁入佛门也依然不失不忘。
难道比我还漂亮吗?小狐狸有些醋意地想,上一次修为人身时,即便是天子也对我魂牵梦萦呢。
世上凡是雌性动物皆有好嫉之心,小狐狸也不例外。
就因为不曾得到,才会心生妒忌。小狐狸羡慕那个画中的女子,羡慕她被幕熙这样深刻,长久地爱着。而这种爱,它从未拥有。
小狐狸身为九尾狐,完美的继承了九尾狐家族的优良基因,化形之后也是个十分惊艳的美人。可是白首不相离的爱情对它来说永远只能可望不可即。
就连狐族有名的大美人妲己也没能拥有,自己还不算太冤。小狐狸十分宽慰地想,谁让你天生一副狐媚样,合该不配有爱。
所以无论化为人形后在人世间遭遇了什么,始乱终弃,还是醉生梦死,她都只微微眯了那双狭长勾人的狐狸眼,半风流半娇羞地勾唇一笑了之。颇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襟的觉悟。
小狐狸一直看得挺开。
古人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尽管小狐狸一直告诉自己别深信那些凡人说的话,可还是有一次,她几乎差点就信了。
十年前朱焓对小狐狸一见倾心,执意要带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回京,封为“俪妃”。
俪妃面如桃花,妖娆妩媚,一顾一盼之间具是风流,可其行为举止又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无邪娇憨。朱焓走到哪里都带着她,上朝时她守在门外,批折子时她在一旁研磨,用膳时更是形影不离,一时宠冠六宫。
“在江州时,朕曾允诺给你全天下最好的一切,”朱焓笑吟吟看着在一旁研磨的小狐狸,道:“朕做到了。”
小狐狸一双勾人的眼睛回望朱焓,带着七分天真三分风流,打了个哈欠道:“是,可阿焓也说爱奴家,阿焓要记得。”
即便进了宫,她也总像在江州那样叫朱晗“阿焓”,从不自称臣妾,而像普通人家的女子一般半娇半嗔地唤一声“奴家”。宫里人说她是恃宠而骄,故意坏了规矩,可朱焓总觉得她就像个小孩子一般,固执又任性。
朱焓笑笑,并未答话,只转言道:“爱妃来看看这些女子的画像如何,九王爷至今尚未成婚,朕想给他指一门亲事…….”
小狐狸在闪烁的烛光下看着朱焓,眼前的男子剑眉星目,唇如折刀,对她很好很好,说要给她爱。
她头一回觉得当人有趣,好像飘到了云端,成仙也不过如此了吧。
门外突响起“笃笃——”的敲门声,将小狐狸的思绪拉了回来。幕熙把它放到地上,起身去开门,对它道:“阿闲,今日有客到访,你先回去。”
小狐狸有些奇怪,幕熙来了庙里这么久从没人来过,怎么突然有客了?这么想着,不由从幕熙身后偷偷向外看。
只见来者一身雪衣云纹袍,眉眼寡淡,轮廓像还没长开的少年,不甚分明,独一双眼珠却黑的出奇,清冽冷淡。
“这小狐狸倒有趣得紧,”一双尾梢向上挑起的眼睛不经意状瞟向小狐狸,声音清淡散漫,“这般具有的灵气狐狸已很少见了。”
小狐狸被他看得一缩,只觉那目光如有实质,可摄人心魄一般,顿时吓得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外头依旧在下雪,院子里落了一层白色,印上几枚梅花脚印。小狐狸没走太远,蜷缩在不远处的香炉下。狐狸耳朵灵敏,还可隐隐约约听到房内的交谈声。
起初屋里没人说话,安安静静,只有“噗噗”煮着茶水的声音。
“现在要修改命数还来得及。”一个微低,有点凉的嗓音突然说。
小狐狸听出这是那个陌生来客的声音。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隔了很久很久,小狐狸几乎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的时候,终于听见幕熙轻轻叹道,“阶墟公子,我不后悔。”
雪越下越大,小狐狸感觉有点冷,把尾巴卷了起来。这之后小狐狸再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只有雪花落地的微声和屋里茶水的沸响。
不知过了多久,小狐狸感觉周身变暖和得起来,睁看眼才发现原是不知何时自己在外头睡着了。现在它依旧窝在幕熙的腿上,面前的炭盆“噼啪噼啪”地烧着,那个穿着雪白云纹衣衫的公子已不知何时走了。
他离开和来时都一样悄无声息,若不是桌上尚留着冷茶,小狐狸几乎要以为不过是一场梦。
“阿闲,”幕熙轻轻抚着它的背脊道,“有时候明知故事的结局却不肯放手,清楚最终的惨烈还要坚持,人是不是很傻?”
“傻,”小狐狸在心底小声地说,“可是狐狸也是一样的。”
俪妃入宫一年后逢秀女大选,入宫三百余人,小狐狸同朱焓大闹一场。
“你说了爱我的!”她站在书房里冲朱晗大吼,砚台摔得粉碎,甚至一把推翻了朱焓面前的桌案。
“朕是说过,”朱焓冷冷道,“但朕没说过不再纳妃。”
“你爱我啊…..你爱我啊…..”她泪水流了满面,低声喃喃道:“怎么能还爱其他人呢……”
“俪妃,朕不仅是你的阿焓,更是这天下的君主。”他这样疏远又冷淡地称呼她:“皇室需要一个储君,日后继承大统…...”
她突然愣住了,觉得自己的情爱是一场荒谬的笑话。她是狐妖,不可能与人间天子孕育后代,而曾向她许诺过爱的人,却不能许诺只给她一个人爱。那这样的爱,还有什么意义呢。
或者说,那还是爱吗?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小狐狸掩面不语,流着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