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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子晗愣了愣，没想到小妖精是这个反应，也有些惊讶：“你们认识？”
最初的震惊后，小妖精随即反应过来，她敷衍地支吾了两声：“唔，认识，小时候，小时候家里曾请公子为我医过腿。”
雪衣少年还以浅笑，似乎是默认了她的话。
“那想必江家为你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沈子晗心中感叹：“寻常能见上公子一面便已是难上加难，更枉论请他为你医治了。”
“是啊，是啊。”小妖精胡乱应付着，她心中一片混乱，目光在少年身上瞟来瞟去，想同他说话，又不得不估计沈子晗在这里。
“子晗哥哥，你是请公子来为我看眼睛的吗？”小妖精开始编理由：“那就快看吧，公子医术很高的，一定能帮我治好。”
沈子晗客气地向雪衣少年拱了拱手：“有劳公子了。”
“沈公子，在医治前能否请将窗户都用黑布盖上，避免有阳光照入的话，效果更佳。”
沈子晗立时点点头：“在下这就去布置。”
“......公子，”眼看着沈子晗带上门出去，小妖精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还活着？”
比起小妖精的惊讶和激动，雪衣少年平静得多。他眉眼清淡，五官周正，清冷的神色中隐隐带着种莫名的疏离，与周围的环境有种格格不入之感。
“我没有活着，但也没有死，”少年似笑非笑，语气轻缓而淡漠：“百年未见，你还好吗。”
小妖精露出个有些苦涩的笑容：“好......也不好。”
对她的回答少年似乎并没有意外，他在桌上倒了杯茶水，准备倒第二杯时，小妖精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喝。
“我未想到你会成为妖怪，”少年捧着茶水微微呷了一口，轻轻笑道：“早知如此，我便与你作守魂术了。”
“守魂术？”小妖精蹙了蹙眉：“那是什么？”
“从苗疆传入中原的一种禁术，”少年将茶杯搁到桌案上：“机缘巧合，我曾在族中的古籍里看到过，却没想到真的有用上的一天。”
“禁术？既是禁术，必然有极大的反噬之忧，”小妖精担忧地望向少年，“公子你莫非糊涂了？”
“反噬......”少年低声重复了一遍，倏尔却露出个说不清什么意味的笑容：“我知道，但我别无选择。”
小妖精觉得他的笑容似乎有些苦涩，微微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问道：“公子，你......你是为了殿下吗？”
少年抿了抿唇，无意识中他握紧了手边的茶杯，静了半响，才低声说：“不是。”
小妖精望着他紧紧握住瓷杯，用力过度都已经微微发白的指尖，轻声叹道：“公子，你不必如此自责。当初的事，错不在你一人，若殿下知道全部真相，想必也不会怪罪于你。”
“士为知己者死，”少年长长呼了口气，仰起头望着虚无的空气低声道：“知遇之恩，本应以死相酬。而他于我的恩情，又何止知遇之恩。”
小妖精微微沉默。她看见少年的面色苍白而虚弱，只有嘴唇是嫣红的，有种奇异的病态感。
“一百年以来，我每次闭上眼睛，都能看见他最后死去的样子，”少年声音隐隐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个时候我明明不在他身边，但却就是能够想象出来。他们那样对待他，用残忍的刑罚折磨他，用各种污言秽语折辱他........但他本应是一国之君啊，如果我没有离开，他本应是一国之君的。”
小妖精咬紧了下唇。她想上前安慰少年，但又觉得一切言语都是无力的，她只是远远的旁观者，局中人的喜怒哀乐，是她无法感受得到，也根本控制不了的。
小妖精还记得，数百年前，她还是城灵的时候。
京城地势偏北，冬天总是来得很早。皇城里的后花园栽了许多冬季盛开的花草，大雪后，白雪积在枝叶上，一阵风吹过，叶片抖了抖，便都簌簌落下来。
“这几日的雪下得真大，”一个青年走进御花园，身上披着玄色的大氅，衣领袖边隐隐纹着龙纹：“长这么大，我也是第一次见呢。”
他身后跟着两列宫人，为首的那一个十分谄媚地陪笑道：“瑞雪兆丰年，殿下，这是吉兆啊。”
明知是奉承的吉祥话，青年却还是笑弯了眼：“是吗。”
见他一笑，那宫人更得了鼓舞，越发努力地讨他欢心：“全托殿下的福气。”
“希望来年岁收能够充盈国库粮仓。今年河北水灾，又有不少流百姓离失所.......” 谈及此，青年的眉头皱了起来。
“殿下如此心忧百姓，日后必定是个仁君。”另一个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穿着云纹雪衣的少年从园中小亭走来，盈盈带着笑意道：“只是好不容易约殿下出来下棋，殿下不如全心放松些好。”
见到他，青年方才还蹙着的眉宇立刻舒展了开来，也微微笑道：“也对。更何况我朝能有怀臣这般的栋梁之才，必能江山永固，国祚绵长。”
“多谢殿下器重怀臣，”雪衣少年眉眼间俱是笑意，他笑盈盈地对青年一拜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怀臣日后必当肝脑涂地。”
青年连忙扶起他：“怀臣言重了。我从未将你当做过臣子，也必不会让你为我丧掉性命。”
也必不会让你为我丧掉性命。
当日一句戏言，却不想是一语成谶。
房间里静了下来。少年维持着那个微微仰起头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又过了很久，少年似乎才终于平复下来：“......我这次来沈府，其实是为了你。”
“为了我？”小妖精略感意外。
“我路经京城，听见街坊传言沈府少夫人的眼睛是蓝色的，便猜到可能是你。”少年的声音还有些喑哑：“被沈家封禁百年，因为心生怨恨，你已经从城灵落为了妖物。我不知你如何会成为了沈子晗的夫人，但从古至今，妖怪与人相恋的结局大多都是悲惨的。我希望你不要步他们的后尘。”
“相恋？”小妖精努力装出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不喜欢他，我只是和一个女子做了交易，才留在他身边的。”
“真的如此吗？”少年抬头望着她。
小妖精在他清澈黑亮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副伪装看上去真是假透了。
“他的手很温暖，”良久，小妖精终于说：“我在黑暗里待了一百年，我很冷。”
少年静静地望着小妖精。
“来日大难，”少年叹道：“我特地前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希望你尽早抽身，但现今如何选择，还是你自己决定吧。”
小妖精垂下了眼睫：“多谢公子。”
“在最后结果发生之前，你若想后悔都可以，”少年说：“你离开沈府，去庐山找我，我可以帮你。”
以少年的性格，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有人情味了。但小妖精却终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他，沉默地并没有回答。
“浮生万千皆苦，为何不回头是岸？”
“......我离岸，太远了。”
小妖精苦笑着说。
在心里，其实小妖精很感激少年。几百年以来，对她好过的人不多，少年的好意她很珍惜。
生命像一张车票，上车后人们都会在不同的站点下车，擦肩而过也好，点头微笑也好，偶有交谈也好，都是不易求得的缘分。而她与少年不过相识数十载，百年后他却仍愿意这般大费周折地赶过来，告诉她要小心前路，已是最大的情谊。
少年的告诫小妖精一直记在心里。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预料到这个故事的结局不会完美，而少年的话不过是一种确凿的印证。
“料世事，勘国运。”她想起世人曾给予少年的评价，眼睛不由微微黯了黯。是了，他的本事，小妖精是知道的。那么他这次给自己的谵语......
小妖精苦笑着摇了摇头，也罢，何顾将来，且当下行乐吧。
她开始不再逃避沈子晗的眼神，开始主动问沈子晗什么时候有空闲，拉他一起去街上游逛，开始强迫自己刻意忽视掉沈子晗称呼里的“枝妹”。
小妖精以为，现在汲取够足够的温暖，便可支撑过往后孤寂的余生。
但其实是，如果不是她曾经见过光明，或许她原本可以忍受黑暗。
时光飞地流逝，沈府上下都觉少夫人比从前变得活泼了。刚回沈府那段时间，少夫人虽然也常笑，但那笑容并不纯粹，仿佛带着些其他的东西，忐忐忑忑地担忧着什么。而现在，任何时候见到少夫人她都是笑眯眯的，叫人看见她的笑，自己也不自觉地高兴起来。
“少爷对少夫人真好，”有一回在书房里，一个研磨的小丫鬟对沈子晗说：“每天都让少夫人高高兴兴的。”
“是吗？”沈子晗轻声问：“你们觉得，是这样吗？”
“是呀，”小丫鬟眨了眨眼睛：“能和少爷在一起，少夫人太有福气了。”
沈子晗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心中知道小丫鬟所言不假，但又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可仔细思索起来，又像一团乱麻，全然抓不住思绪。
他回忆起小妖精的笑，很灿烂，很开心，却也时常觉得，还有些什么其他的情愫混在其中。
那个时候的沈子晗读不懂，他还不知道真相，不知道那是经历了彻底的绝望后，开始自暴自弃地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