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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他们去了一家地处城市边缘的医院。院长很年轻，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色半框的细脚眼镜。破天荒的，男孩子第一次和少年一同走进了医院。
院长听完少年的叙述后仍旧遗憾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时不时在男孩子身上扫过，男孩子却微微避过了他的目光。
院长轻轻叹了口气，望着男孩子感慨道：“你是那孩子的哥哥吗？长得真像......可惜啊，唉......”
男孩子仿佛被那目光烫着了，他不易察觉地向少年身后躲了躲，原本就地着的头垂的更狠了。
少年目光闪了闪，原本幽深宛如古井的眸子像落入了枚石子，激起层层波澜。
“打扰您了，”少年向院长道谢道：“谢谢。”
他和男孩子一同走出了医院。到路口时，男孩子习惯性问道：“接下来去哪里？”
少年这次却回答说：“回去。”
男孩子略感意外：“不找了吗？”
少年若有所思：“我有点事情，要回去处理一下。”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那旅店也是你用障术变出来的吗？”
“不完全是，”男孩子一哂：“那里本来就有这么栋老房子的。”
少年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回到旅店后，少年径自回了房间。他从口袋里将桃夭拎出来：“你能算妖的寿命么？”
男孩子见少年回房后，也找了间空的房间休息。尽管他是妖怪，却也是个爱睡觉的妖怪。但就在他换好睡衣，抱着大大的玩偶熊，闭上眼准备入睡的刹那，一股巨大的不安感突然攫住他的心，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在一瞬间，感受到整个房间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男孩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压抑而缓慢地停滞在房间里。男孩子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犹豫良久，他还是决定去少年的房间看看。
走廊很近，灯光关掉之后就像一条永远也都不到尽头的甬道。但在其中一个门前，门与地板的缝隙处，竟露出了一线荧光。
男孩子停住了脚，在少年的门口前轻轻敲了敲门：“你在吗？”
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丝毫回音。脚下门缝里闪烁着莹莹淡绿色的光芒。
男孩子皱了皱眉，犹豫着推开了门。
“你——”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一股迎面而来的绿色光芒集中，冰凉的清寒感迅速爬满了四肢百骸，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困意席卷而来，眼皮所有千斤之重，男孩子昏昏然闭上了眼睛。
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恍然看见房间里竟不知何时长出了一颗桃树，灼灼艳丽，一个穿着滚云纹素色长袍的人影端坐在桃树下，雪白的衣裾铺散开来，几朵盛开至极的绯红桃花，落在他乌黑的长发间，有种说不出的圣洁与妖冶。
——滴答滴答落下的雨滴，潮湿的廊檐下，视线里走来一个穿红衣的男孩子。他赤着脚，地上的雨水时不时溅到他长长的衣摆上。他对自己伸出手：“喏，伞给你”；
——一个个岔路口，街角拐角处不远不近的身影，他故作出理直气壮，满不在乎的神色：“我家也在这边”；
——昏黄的落日下，碧草萋萋的河岸边，那种沮丧而失落的眼神：“我也......不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一桢桢回忆的剪影像走马灯般飞快转过，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令人惶然无措，明明是美好甜美的印象，却仿佛总笼罩着一股巨大的阴霾，不知何时便会爆开。
“过去”的齿轮已经传到了最后，在经过一个节点时微微卡了卡。桃夭蹙眉向少年道：“他不肯打开这段记忆。”
少年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地道：“打开。”
绿色的光芒再次覆住了男孩子的全身，他似是挣了挣，但随即更多的光芒覆了上去，男孩子再次安静下来。
雨后的夜晚，繁星铺满了整个夜空。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在青草味道的风中。身旁穿着红衣裳的障妖有些赧然地望着他：“你要看我原本的样子吗？但是很丑哦，会吓到你的。”
“没关系呀，”他听见自己说：“你对我这么好，怎么样我都喜欢你。”
“还是算了吧，真的很可怕......”障妖仍然有些犹豫。
“不是说了要给彼此爱吗？”他道：“你相信我嘛。”
“......好吧，那你闭上眼睛，要我说可以了才能睁开哦。”
他依言用手指捂住了眼睛，却始终磨不过少年心性，好奇的分开手指，留出一道缝隙，偷偷往外看。
人总是这样，在悲剧真正发生前，从来不曾考虑过自己做法的后果。很多时候，哪怕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个细节举动，却已足以影响整个人生的轨迹。
障妖原形本陋，却有千面。红衣的男孩原想在千万外形中，挑一个不那么可怖的外表变出来，却不想小男孩在他化为原形挑选外表时，竟偷偷睁开了眼睛！
障妖身后蓦然爆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他下意识转过身想要靠近，却让小男孩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中。数秒后，小男孩声音逐渐喑哑，小小的身体一软，到在草地上，再没了生息。
所有的记忆，在此终止。
狭小的旅店房间重新归于沉寂，无数淡淡的荧光逐渐消失，参天的繁盛桃树化为一支桃花，重新落回少年口袋里。
“所以，这就是故事的全部。”少年轻声叹道。
“从我算出他的寿命开始，你就应该猜到了嘛，”桃夭傲娇地道：“才六年，一般的障妖怎么可能才活了六年啊。”
少年缓步走到床边。男孩子静静躺在床上，苍白的脸色几乎要和纯白的床单融为一体。大大的柔软的玩偶搁坐在床头，微微垂着脑袋。柔和的月光折射在他蓝色的眼睛上，仿佛正目光温柔地注视着男孩子。
“他就是自己一直要找的‘小男孩’。六年前因为好奇心偷看了障妖的真身，被惊吓至死。障妖为了复活他，将他也变成了妖怪，成为了新的障妖......只是没想到，他醒来后设下的第一道障，就是催眠了自己......”少年叹道：“又或者，是不是在他心里，宁可在那时自己就直接死去更好？”
“‘分别后，我把自己活成了你的模样’，这也挺感人的好不好？”不知什么时候又偷看了什么奇怪的书，桃夭嘟囔道：“那真正的障妖呢？就算是在妖怪界，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创出一个新的妖怪啊，我们妖界也是有原则的.....”
“他留在了‘障’里，”少年道：“在这个世界他已经不见存在了。”
“留在了自己设下的障里？”桃夭惊到：“但是在那里小男孩也已经死掉了啊，他留在那儿有什么用？”
少年抿了抿嘴角，笑容却有些悲伤：“比起回到现实，面对着小男孩已经永远死去的事实，他更愿意选择留在障中，却知道小男孩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吧？”
桃夭望着静静躺在床上的男孩子，砸砸嘴道：“只是不知道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他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没有？”
“谁知道呢。”少年轻声道。
他将漂浮在空中的桃夭抓回口袋里，迈步向门口走去：“走吧。”
“喂喂，你又这样走啦？”桃夭震惊道：“不等他醒过来吗？说不定障妖有很多好东西哦~好吧，就算再不济，一会儿路过前台的时候弄点路费也好啊？毕竟你长得也不像雷锋，做义务工真的不适合......”
少年无奈地将聒噪的桃夭往口袋里又塞了塞，声音极轻地说：“只怕障被破了，他便不会再愿意醒来了......”
他拧开门把手，和上房门前最后看了男孩子一眼。
冰凉的月光洒在他身上，瘦瘦的手腕和腿，瓷白的微微凹陷的脸颊，脆弱至极。但就在他准备转身的瞬间，少年似乎恍然看见，有一颗晶莹的液体从男孩子眼角飞速滑落，最后落到纯白的枕头上，消失不见了。
“......再见。”少年在心里轻声说。
此后他每在旅店走出一步，身后的一切就开始褪去伪装。温暖的橘黄色顶灯熄灭了，洁净整齐的墙壁露出灰白的颜色，木质的地板变成水泥地.....当他走出旅店后几秒，整栋楼房都轰然一声，彻底化为了废墟。
“......他死了吗？”桃夭问。
“不知道，”少年说：“或许他只是想做一场‘被爱’的梦。”
“以爱为名犯下的错，是可以被原谅的么？”桃夭又问。
少年微微顿了顿。他轻轻阖上眼，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的印象重新浮现出来，那样熟悉至极，又陌生至极的音容笑貌。
“......可以么？”他似乎在问自己，却没有能给他回答的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