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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曾经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吃吃喝喝，走走逛逛，去完齐国去魏国，去完魏国去秦国，直到把诸侯各国周游个遍。
这种对未来的美好的怀想一直持续到了公元前236年。
公元前236年，赵悼襄王派兵伐燕，夺取燕国貍阳城。战事还未结束，秦将王翦等趁机率军攻赵，夺取邺地九城。赵王殁。
听到消息时，少年正与桃夭坐在一家茶馆里。须发皆白的说书人坐在台子上，话本里的故事恰好讲到最紧要的关头。
赵王亲征战死的消息传遍了诸侯列国，街头巷尾尽是议论的人。少年在前往魏国的路上耽搁了些时日，竟是在整整半月之后才知道。
放在他面前的一杯热茶渐渐变冷，漂浮的茶叶缓缓往杯底沉去，舒展开来，落在一处不动了。
少年静静坐在茶馆里，很久都没有动。
直到日光逐渐西斜，天色越来越晚。茶馆里的人都快走光，小二几番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们，大概过不了多久就要来告诉他们打烊了。
“......赵怀臣......”桃夭陪他坐了良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你还好么？”
少年的嘴唇干裂青白，怔怔地望着虚无的空气。
“.......他竟然死了。”良久，少年极轻的低声喃喃，“他竟然会死。”
算起来，赵偃不过比他年长几岁，今年还不到三十。离少年离开赵国，才过去不到两年。仅仅过去了两年。
当初月下拜别，虽是说的再也不必相见，可少年也万万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一种突如其来的茫然攥紧了少年的心脏，他甚至禁不住下意识去想，赵偃的死和自己又没关系，倘若自己没有离开，他还会不会像这样早逝？
少年深深吸了口气，心口发堵，低声问：“......他是怎么死的？”
“......嗯，好像是因为亲征伐燕，想要夺取燕国的貍阳城。不想秦军却从后方偷袭了他，反失邺地九城。后来秦人围城，赵蛐蛐儿又心中抑郁，不肯和谈，就......就战死了。”桃夭吞吐着说。
“邺地......”少年喃喃低语，“邺地本就不是赵国的土地，还是当年我与魏国和谈时要过来的。赵偃他又何必因此就乱了阵脚......”
看着少年失魂落魄的模样，桃夭想了想，试探着问：“......那你，现在还记恨他么？”
少年抿着唇，没有说话。
“那，要不我们回去再看赵蛐蛐儿最后一眼吧。”桃夭说，“......其实我觉得，他虽然曾经做过坏事，但是一点也不像坏人的。”
桃夭想回去看赵偃，是记得他从前送给过自己许多糕点——尽管那是因为赵偃以为她真的是少年的娘子。少年回去，则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
他如何也原谅不了从前的那些算计和欺骗，可刨除这些，赵偃待他又和真心的对待挚友没有半分区别。
记忆总是这样，活在当下的时候，永远觉得有一些事情是怎么也释怀不了的，可当有朝一日天人永隔，跨越了生死再去回看，回想起来的，又都是那些从前不曾注意过的柔软片段。
整整两年之后，少年再一次踏上了赵国的土地。
繁华的王城似与往日没有太大不同。少年乔装了一番，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没有惊动任何人。当初离开赵国，两月后赵偃令人发丧，公子玠垿便再也不存在在这个世上。幸好少年对内宫的守卫排布极其熟悉，新帝登基之后也未大改，他与桃夭没费多大功夫就顺利潜进了王宫。
通往大殿的那条石板路依然覆着斑驳的青苔，少年曾经无数遍从这里走过，看过深春与寒秋。
夜色已深，停棺的宫殿依然还亮着灯火。少年在殿外等了等，渐渐摸清了守卫的换班规律，桃夭几番准备进去，却都被少年拦下了。
“.....再等等。”他说。
桃夭问：“怎么了？”
“......”少年微微蹙眉，犹豫道：“这里巡逻的侍卫人数太少了......很奇怪。”
桃夭不懂怎么奇怪，陪着少年又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低声催促：“可是再等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呀。”
少年仰头看了看天色，果然已经变成了深深的珐琅色，大概过不了多久就要到上早朝的的时候了。
“跟紧我。”他返身牵住桃夭的手，悄悄潜进了大殿。
偌大的宫殿里寂静无声，角落里的烛火闪烁不定的摇晃着，一口沉甸甸的棺木摆在大殿中央，说不出的惨然寂寥。
少年立在原地，安静无声地看了很久，终于缓缓走了过去。
冰冷的棺木坚硬硌手，没有丝毫的温度，毫无生气地摆在那里。生前的一切功过成败，自此都化成了史官收下的几行墨迹，青史中的一页，再没有争论的必要。
少年思绪乱飞地胡乱想着，这世间哪朝哪代都会有许多英雄霸主，为了自己的雄图霸业，誓将天下搅个天翻地覆。可当百年以后，江山迟早易主，茫茫人世间，只有山河与明月，始终依旧。
族中的先辈说，“不问世事，独善其身”。这是最聪明的选择。
此时少年站在赵偃的棺椁前，却突然又觉得，倘若真的那样做，该是怎样遗憾的一生？只有临终前，能笑着低叹一声，“还好，不管怎么样，该做的，也都做了”，才能真正平静的阖上眼罢？
少年终究还是以君臣之礼在赵偃棺前叩拜了他最后一次。许多说不清道不明情愫涌过少年心头，当日相遇时，少年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们会走上歧路，也从未想过，他们最后会以这样一种形式道别。
最终他对赵偃是遗憾，是气恼，是惊痛，是记恨，也早已分不清楚。
“走吧。”
少年低低叹了一声，牵住桃夭的手慢慢往外走去。
然而就在他们推开门，转身即将离开的那一瞬间，无数冷箭蓦然划破空气，直向少年面门刺来！少年将桃夭往怀中一拉，闪身向旁侧避去，只见周围霎时有无数士兵从暗处走出，火光连天，几乎将这宫殿照的犹如白昼一般亮堂！
“公子玠垿，果然叫孤王等到了你。”
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鼓着掌从人群中走出，着一身玄色龙袍，眉宇间与赵偃有六分相似。
——只不过赵偃的五官更为锋利鸷傲，他的模样却十分中规中矩，透着几分庸碌与浮躁。
新帝得意洋洋地审视着少年，笑道，“公子玠垿，你既已经投靠燕国谋害了我的父王，又何必这样假惺惺的回来看他？反倒被孤王捉了个正着。”
生此变故，少年依然镇定自若，波澜不惊地看了新帝一眼，淡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还装什么？”新帝蓦然大怒，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你，我父王会至死不肯和谈，生生被秦军困死在孤城！？只要他说出你的去向，那邺城九地和性命尽可保住，又怎么会落得一个被数百士兵围攻，残杀至死的境地？堂堂一国之君，一国之君！那样惨死......公子玠垿，我父王当初救你一命，重用你十年，却最终因你而死！！”
新帝的话犹如无数记惊雷，接连劈下，将少年震得半晌反应不过神来。
“......你说什么？”
新帝看着他冷笑：“事到如今，孤王已不想再和你说什么。给我放箭！！”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开始了少年长达千年的追寻和痛苦。在桃夭术法的掩护下，他们很轻易的就从赵王宫脱身，但从此以后，少年再也无法忘记新帝对他说的那一番话——
“他救你知你，却最终因你而死！”
简直就像一个永远也逃脱不掉的诅咒。
少年忍不住去一遍遍搜寻与赵偃最后一战有关的全部信息，竭尽全力去复原他在最后绝境中的一切......最终不得不痛苦而无奈的确认，新帝说的一切全是真的。
赵偃亡逝时身遭重创，最终寡不敌众，力竭战死。
而在这一调查中，少年还愕然发现从前赵偃愤怒而绝望地请求他相信，芈悍的事与自己并无关系，竟也都是真的。
......可惜。
可惜什么呢？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早已什么都挽回不了。
少年无法想象，像他那样一个心高气傲，自小众星捧月着长大的皇子，在最终那样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下，是怎样一步步耗尽全部心力，默然等待着死亡降临的。
倘若他没有出现，倘若赵偃没有在江州遇见过他，那么赵偃也不会因为他最终的离开一蹶不振，落入陷阱，遭此惨死。
新帝说得对。
赵偃救他知他，他却最终让赵偃因他而死。
少年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他活该在这永无尽头的愧疚与痛苦中如孤魂野鬼般游荡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