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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二十五岁的少年

少年在隔夜的凌晨醒来。

他额头上敷着一块冷毛巾,身体还有些微热。桃夭趴在他床边睡着了,唇角挂着滴透亮透亮的口水。

床头放着一个铜盆,里头的水已经冷透了,几块布巾七倒八斜的漂在里头。想必是桃夭见他发热,就学着话本里的法子来帮他降温,结果操作起来又遇到问题,好生费了一番心思。

来了宅子里这么久,桃夭始终穿着她最开始那件绯红色的衣裳,转眼已经入秋,天气愈冷,也不知在外头加一件外套。

少年垂眼静静看了会儿她的睡颜,取过自己的外衣,轻轻披在桃夭肩膀上。

“唔......”

桃夭哼哼了声,揉了揉眼睛,慢慢清醒了过来。

少年静静看着她,温声道:“吵醒你了?......抱歉。”

桃夭无意识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睛瞪大,嘴巴张开,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哇,公子你醒了!”

说着她伸出了手,贴到少年额头上,想和自己体温比一比,却沮丧地发现仍旧还有些低烧。

“......不过也还好啦,起码醒过来了,”桃夭说,“你不知道,之前你身上烫的都可以烤地瓜了呢。”

“.........”

“烤地瓜?”少年被这新奇的形容说的顿了顿,不禁弯起嘴角,微微笑着问:“那你烤了没有?能烤到几分熟?”

桃夭摇头,语气还挺遗憾的:“......没有。当时我只顾着照顾你啦,哪里还有工夫烤地瓜。”

少年摸摸她的头,笑了笑道,“没关系,下次我带你去烤地瓜。”

桃夭“唔”了声,竟摇头拒绝了:“不用啦,我现在有好多吃的,暂时都吃不完呢。”说着往不远处木桌上的一堆糕点一指,“而且赵蛐蛐说了,你脾肺受损很重,要好好休息,不能再到处跑啦。”

少年蹙眉:“赵蛐蛐?”

桃夭点头,“就是赵王呀,他带了好多蛐蛐给我,所以就叫他赵蛐蛐儿啦。”

然而少年神色却蓦然一冷,寒声问,“赵偃?他来过了?”

“嗯,”桃夭说,“就是他将你找回来的。又传了医丞给你看病,送来好多好多药。”

“他说了什么没有?”

桃夭略微沉吟,道:“他问我是谁。又问为什么宅子里没有下人。”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是你娘子。”

“............”

少年整个人顿时都给她说的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完全拿桃夭没有办法。无可奈何道,“......这、这个,你怎么能乱说......”

“我不说是你娘子,他就把我赶回去啦。”桃夭鼓起两颊,看上去有些气呼呼的:“况且这事我自己都不在乎,公子你怎么还反倒跟害羞了的小姑娘一样?”

“......我哪有像害羞了的小姑娘......”

想少年也曾是出使列国,舌战群儒精通纵横之术的能臣谋士,可不知怎么,一对上桃夭他竟完全就手足无措了,底气不足,怎么也说不过她。

“赵蛐蛐送了好多糕点来,昨日临走前,还说今日要再来看你。”

只一提起他,少年脸色就有些微沉。低声说,“他不必再来,我已经与他割袍断义了。”

“噢......可是他好像很关心你。”桃夭歪了歪头,说,“他做了什么错事,你们吵架了么?”

桃夭探究地看着他,少年淡淡摇了摇头。

若是吵了架,那总也和好的一天。可少年与赵偃,已经是永远也不可能和好了。

世人都说,公子玠墟心有九窍,算无遗策。可谁能想到,这位无双的谋士竟是被自己最信任的人算计了整整十年。

他无条件地相信着赵偃,就这样一直被他蒙在鼓里。

当初赵偃的所作所为,让少年觉得他是与羋悍不一样的君主。于是少年选择了他,竭尽心力地将他扶上王位,还想为他谋出一个锦绣江山。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赵偃曾经怎样猜忌过他,冷落过他,少年总归是记得,当初辗转楚国各地,是赵偃收留了自己。

这份救命之恩与知遇之情,自当酬以天下。

……可倘若这一切都是骗局呢。倘若这一切只是一场专门演给少年看的好戏呢。倘若他殚精竭虑辅佐的这个人,其实与羋悍也并无多少不同呢?

当赵偃说出那句“你敢走出赵国一步,我就一把火将你的桃树烧成灰烬”之后,少年已经不再对他抱有任何希望。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桃夭,我要走了。”他低声说。

桃夭被吓了一跳,略微吃惊:“啊?走……?”

“嗯。”少年倚靠在床头,脸色仍有些苍白。“你……”他微微迟疑了一下,方才接着说,“愿意同我一起么?”

对桃夭而言,这根本就是一个不用问的问题。想也不想,她立刻就点点头,道,“当然。”

就像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终于得到了肯定,少年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个不大容易察觉的笑:“以后我就有很多时间陪你烤地瓜了。”

桃夭“嗷”的欢呼了声,望向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那太好啦,我们去周游列国吧,我有好多地方都没有去过,好多好吃的都没有吃过,以后……”

桃夭扳着指头数起来,从烤地瓜说到糖醋醉鱼,又从糖醋醉鱼说到桂花酥。少年微微笑着坐在她身侧,也不插话,只静静看着桃夭说个不停。

桃夭几乎将诸侯各国的吃食全说了个遍,这才差不多停下来。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呀?”她问。

少年道,“现在就出发。”

“……啊,这么快?”

“嗯。”少年看着桃夭怔愣住了的脸,一时觉得十分可爱,忍不住笑起来,打趣她道,“怎么,李乡绅的女儿要回去和爹打个招呼么?”

“……”桃夭果然脸色一僵,尴尬的不行,没想到少年还记得自己之前胡乱随口编来骗他的话。

“有什么要带的,简单收拾一下吧。我们赶在天亮之前就出发。”

“可你还在发烧……”

少年淡淡摇了摇头:“没事。”

趁着赵偃还不知道他醒过来,尚未提高警惕,此刻不走,只怕以后又会增加许多无端的烦恼。

少年已然是被羋悍从前疯狂的所作所为吓怕了,也或许所有的君主都同样有喜怒无常的一面。至于赵偃会不会恼羞成怒,同样变得如此……少年现在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桃夭将自己之前买的各类小玩意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袱,又从院子里抱来一只很小的白兔子,对少年道:“我可以带着它一起么?……它后腿受伤,还要几天才能养好,我怕我们一走,它就……”

少年笑了笑,淡声说:“当然可以。你就把它抱在怀里吧。”

比起只有一个包袱的桃夭,少年要带走的东西更少。他几乎什么也没拿,就这样两手空空地上了马车。

十年前他孤身而来,十年后同样孤身而去。

这些年为赵偃做的一切,便就权当对赵偃当初救下他那一命的酬谢了。

少年一步步走上马车,车夫高高扬起了长鞭,骏马嘶鸣,拉着马车在月色下飞奔而去。

桃夭坐在晃来晃去的马车里,由于路途太过颠簸,她脑袋一连在车顶上撞了好几下。

“……就好像做梦一样。”她掀开帘子,将头探了出去,眼见赵国巍峨的王城在视线中越来越远,渐渐在飞扬的尘土中看不见了,不禁低声喃喃:“我们居然真的走了。”

少年淡淡“嗯”了声,补充道,“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其实,”桃夭想了想,忍不住说,“赵国的葱花泼油面还挺好吃的,赵蛐蛐之前送来的糕点我也没吃完。”

“……”

少年拿她全然没有办法,只得无奈笑道,“那以后你什么时候想吃泼油面了,我们再偷偷回来就是。”

桃夭眼睛一亮:“你说话算话?”

“嗯,说话算话。”

马车“吱吱呀呀“地向前晃去。桃夭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怀里小兔子柔软的绒毛。她悄悄抬眼,飞快的瞥了少年一下,忍不住开口,问:“……公子,你说他会发现我们走了么?”

少年静静阖着眼,正兀自闭目养神。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低低道:“发现也已经晚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少年话音未落,马车蓦然传来一阵猛烈的震动。骏马长鸣,外头的车夫挑开车帘,对少年高声道,“不好了公子,后面有人追上来了!”

少年猛然回头。只见马车后一片激扬的尘土,阵阵马蹄声有如雷鸣,滚滚烟尘中隐约可以看见大写着“赵”字的王旗——赵偃竟是不管不顾亲自追来了!

这些追兵规整有素,身穿银色的铁铠,腰侧统一佩戴着柄泛着寒光的冷剑。

“禁卫军……”少年喃喃,“他居然将禁卫军都带出来了……”

当初赵王宫守兵薄弱,这支禁卫军还是少年亲手训练出来的,熬了大半个月通宵为他们排出六种摆阵,纵使神仙下凡也没有可能逃出这支精兵的追捕……

何等可笑,当初少年如何也没有想到这六大摆阵,最后竟会用到自己身上。

“快策马!”他对马夫大声喊道:“拉开距离,绝不能让他们围上来!!”

长鞭如雨点般不停落下,“噼里啪啦”狠抽下去,骏马几乎被打的皮开肉绽,没命拔足狂奔。

马车的速度已然快到了极限,但后头的赵偃依然紧追不舍。少年眼睁睁看着两方的距离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最终禁卫军从两侧包围而上,将少年的马车死死拦了下来。

“……我排出的阵法,果然好生厉害……”少年轻声低语,到了这个时候,竟还能微微露出一个淡笑。

马车已被迫停了下来,周遭团团围着一圈禁卫军,各个刀剑出鞘,尖锐的剑刃在夜色中泛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骏马不安地在原地踢踏着蹄子,车夫满头冷汗,朝少年道,“公子,我们逃不出去了。

少年低烧未退,青白的脸颊上泛着中病态的嫣红。他捂着嘴低低咳嗽,神色却是平静至极。

“无事。”他道,“桃夭,你留在车上,不要乱跑。”

桃夭张了张嘴,想和他一起下去,还没开口,却乍然在月色下看见了少年的眼睛,那样幽深清凉,在这样的夜色中黑的令人心惊。

她默默在手心捏了一个决,点点头,暗暗在心里想,没关系,倘若赵王真的不放人,大不了待会儿我用术法也要将你带出去。

夜色微凉,少年独自走下了马车。

见他们停下之后,赵偃也没有再往前,只遥遥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静默地注视着彼此。

少年记得,从前在很多个这样月色很好的晚上,他们曾一起赏月下棋,把酒言欢……

他们曾经那样要好。

那个时候,少年将赵偃视为自己最信任的人。以为赵偃也是一样。

可当岁月的长河孑然淌过,一去再不复返,冲刷上岸的,尽是些虚假的谎言。

少年合了合眼,突然不是很想再回想下去。

赵偃在远处沉默地看着他,少年一身白衣,十年过去,少年和当初相遇时的模样已变化了不少。

可不知道为什么,赵偃有一种奇怪的感受,仿佛时光荏苒,当他再蓦然回首时,眼中看见的,依然是记忆阑珊处的少年白衣身。

所以他想留住少年,留住那一袭胜雪白衣。为王者总是孤独的,赵偃不是不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不是不知道自己与少年之间已然沟壑难填。可是倘若少年也走了,这漆黑一片的王位之上,茫茫前路,就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其实每当他看着远方那个清瘦凛然的背影时,也是在无数次透过漫漫时光,凝望曾经那个满心热忱与雄心的十年前的自己。

夜风寒凉,如同一柄柄小刀般一直扎进人的骨缝里。

少年抑制不住又沉沉咳嗽起来,甚至不由得微微弯下了腰。

赵偃烦躁地在骑马原地转了转,几番犹豫后,忍不住想往前走出几步。

然而他一动,少年便蓦然勉力站直了身体,对他缓缓摇了摇头。

赵偃看见他从袖中取出了什么,又示意身侧的马夫过来,将那东西交给了马夫。马夫的神情似乎有些迷惑,看了看少年,又扭头看了看赵偃。

半晌后,马夫拿着那东西向赵偃走了过来。

“……公、公子让我把这个给你。”马夫声音的一直发颤,显然十分惧怕赵偃。

赵偃点点头,他就忙不迭倒退着逃了回去。

少年交给赵偃的是一只锦囊。

赵偃蹙眉,将掌心的锦囊打开,里面装着的赫然是一枚破碎的玉佩。

赵偃蓦然色变,猛地抬起头,只见远处的少年俯身,深深地朝他拜了三拜。

一拜山河永蔚。

二拜高堂清辉,

三拜愿你江山着锦——

你我君臣再不相逢。

只看一眼,赵偃就立刻认了出来。这只玉佩正是当初少年要离开赵国时,赵偃随手在街边小摊上为他买的那一块。

白色玉佩的质地普通,色泽也不够透亮,少年这么多年却一直贴身保管着,一点也不曾磕伤。

他将曾经那样小心翼翼收捡的玉佩摔碎了送给赵偃,不过是在问赵偃一句话:

“王上是真的要臣如这玉佩一般,要么留,要么死么?”

……原来你竟是真的这样不想留下。

一股从未有过的悲凉之感漫过他的心脏,赵偃脸上浮现出一个惨然的笑容,捂着脸缓缓摇了摇头。

——在下赵偃,公子可愿与我们一同回去?

——你要离开,承月台我也永远为你留着。你莫忘了从宫门去那里的路。

——我将永远信任你。你可愿同我一起,成为名垂千古的贤君良臣?

——......“殿下,臣愿为您死。”

——“只要你说,我就信。”

……

“……”赵偃深吸了口气,麻木般说,“都让开,让他过去。”

“陛下?”众随从皆是讶然:如此大张旗鼓地连夜追了这么远,竟最后还是让人走?”

“陛下,”郭开从队列中走出来,言辞诚恳道:“陛下,还请您三思哪!”

赵偃闭着眼,并不看他,郭开便继续说:“现下时局正是暗潮涌动的时候,各国皆在观望试探。玠墟公子在此时离去,实在不是个好时机……更、更何况公子现在与王上心有嫌隙,万一转而投于他国,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郭开絮絮叨叨地不住劝说,完全没注意到赵偃脸色已经越来越冷。倏而他猛一睁开眼,嘶声怒吼道:“够了,闭嘴!”

赵偃紧紧攥着拳,将手指捏的咯咯直响,怒目环视周围一圈,声音低沉的可怕:

“孤王说了……都让开,让他过去!你们没有听见么?!!”

众人都被这声怒喝震得浑身一颤,纷纷噤声,面面相觑地看着他。

赵偃的胸腔剧烈起伏着,仿佛一只已经崩溃边缘的狂狮。

僵持半响后,士兵们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在这如铁桶般牢固的包围圈中让出一小处破绽。

少年重新回到马车上,马夫挥下一鞭,骏马嘶鸣,瞬间顺着这条小小的缝隙飞驰而去。再无留恋。

多少年前的少年意气,烟波江南。素白的水墨纸伞“哗啦”一声撑开,茶楼的门前跑过一群七八岁打打闹闹的稚儿。他们一边跑,一边用稚嫩的童音唱着软糯隐约的歌谣。细雨缥缈的江城里,满城都在飞舞柳絮与繁花。

少年顺着覆有青苔的石阶走下,身后“哐当”一声,追出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

年轻人扶着门框,着一袭暗红的滚云纹衣袍,额头覆着些薄汗,却依旧遮不住丰神气朗的洒脱气质。赵偃如释重负对少年笑了一笑:“这位公子,能否借你的伞一用?”

无数早已遗忘的过往,俱在那一念之间一一浮现。

看着少年消逝在夜色深处的马车,赵偃恍惚想,有些事情,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如何强留也没有用。

当日少年站在赵国的王城下,独自牵着马往前走,天上寂月一轮,他背后是整个赵国的繁华灯火。

那时赵偃也是这样远远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一点点越走越远。此时他们的背影竟在赵偃眼中一点点重合了起来。

都是同样决绝,无论如何也无法挽留的姿态。

月夜下,这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fanrB4tEvkLA3s9f3kyPVv+kvX8QOQwF7nSIYF6/jXJnu+6RN2seumDdoaFppH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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