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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内赵偃与郭开齐齐变色。
狂风撞开了宫殿沉重的木门，开出一道细小的缝隙。冷风夹裹着细雨鱼贯而入，赵偃足底吹得微微发凉。
殿外那宫人已经走上了前来，在少年身侧撑起一柄伞。
“公子是来找陛下的么？”宫人讨好地笑道，“陛下就在里面。奴才这就进去为您传报。”
可他没走几步台阶，就发现木门已然开了，赵偃坐在一片昏暗晦涩的大殿之中，正沉默地望着外面的少年。
“这......”
宫人摸不清头脑地回过头看了看少年。少年无声地与赵偃对视着，视线不变地摇了摇头，平静道，“不必了。我自己进去。”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有雨滴不停地顺着他淋湿的头发，衣裳滴下来，落到宫殿平滑干净的地面上。留下一路圆形的凌乱的湿印子。
赵偃不知道他在外头的暴雨中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他和郭开的话。少年乌黑的长发全散了下来，乱七八糟地贴在他额头和脸颊两侧。远方轰隆隆滚过一道惊雷，闪电的白光里少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赵偃喉头微微发紧。
少年慢慢走到赵偃面前，直直望着他道：“方才郭大人说的那个法子，王上觉得如何？”
“.........”
听他这般开口，郭开登时吓得脚一软，跪到了地上。
“......王上为何不说话？”少年看着赵偃，很平静地点了点头，甚至还淡淡地笑了一下：“其实臣觉得，这个方法很好啊。”
赵偃心口闷塞至极，墨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复杂的光。
郭开吓得爬也爬不起来，屁滚尿流朝少年凑过去，抱着他的腿喊天痛哭道：“玠垿公子，刚才那些话皆是小人说着玩的，与陛下没有半分关系......您要怪就怪小人，要打要杀——”
“滚。”
少年缓缓偏过头，声音低沉压抑至极，仿佛连看也不想再看到他一眼。
郭开夸张的哀哭骤然噤声。
他瑟瑟发着抖放开少年，朝殿上的赵偃偷偷望了一眼，赵偃道，“你先下去吧。”郭开便忙不迭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偌大的宫殿上只剩下赵偃与少年两人，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空气乍然静了下来。连轻微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怀臣。”
良久，赵偃干涩启口，几乎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般问：“你都听到了。”
这明明是一个疑问句，却以陈述的语气说了出来。
少年静静看着他，漆黑幽深的眸子仿如一口深井，谁也看不清里头的情绪。
“......倘若。”赵偃等不到回复，只得自己说了下去。他嘴唇微微颤抖着，喉咙哽了一下，说，“时至如今，倘若孤王说，芈悍的脱逃与孤王并无关系，你还信不信孤王？”
在他看向少年的眼神里，如同燃着一族微茫的火苗，闪烁不定地摇晃着，不知何时就会熄灭。在这绝望的境地中等待着最后的救赎。
可是那唯一的救赎迟迟不到，少年很久都没有回答。大殿中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赵偃。”少年极轻地开口说，“这十年以来，你一共算计了我多少事情？”
“......孤王没有！”
仿佛被这声“算计”的词刺到了，赵偃登时一声怒吼，将手下的扶手捏的“咯啦”作响。他急急喘了半晌，急剧起伏的胸腔才缓缓平息下来。低声说，“......只有一件。我发誓只有一件！当时你一定要走，我没有办法了，才.......”
少年笑着摇了摇头。
“王上记错了，”他平静道，“这些事情皆与你无关，不过是郭开‘胡乱说着玩的’，要怪全怪他，问责打骂皆悉听尊便呢。”
赵偃拳头霎时握紧，咬着牙问：“......你不相信孤王？”
少年静静抬着头，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被这视线逼得几欲发疯，赵偃“蹭”地一声站起了身，两眼瞪得血红，大声怒吼：“孤王说了！芈悍的事与孤王没有关系，你为何就是不信？”他暴躁地在桌案前不住走动，仿佛一头盛怒的狮子：“......赵怀臣，你还要孤王怎样？”
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大殿下，冷眼看着赵偃的一切反应。良久，他很慢很慢地说，“芈悍的事跟你没有关系、当初你送我离开赵国，遇到的刺杀也跟你没有关系、方才郭开让你故技重施，你没有半分动心、自我们相遇至今，你不曾算计我分毫，每一件事全都如我待你一般坦然诚挚......赵偃，这些，你敢不敢就在这里亲口跟我说一遍？”
赵偃双手攥得几乎痛到麻木。他几番张嘴，想要迎着少年的视线，无畏无惧地将那些话说出来。
可是嘴唇一直颤抖的厉害，心脏仿佛在贴着耳膜跳动，他一个字也无法吐出。最终赵偃颓丧地垂下手，自嘲地惨笑了一声，仰倒在王座上低喃：“也罢。就算我说......想必你也不会信。”
“你说，我就信你。”
“........”
好人无法做皇帝，做皇帝的都不会是好人。赵偃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恪守道德良心的好人，他擅长帝王心术，那些能换的一时利益的谎话早已不知道说过多少。可是在这一刻，对着少年，他无法再一次骗他。少年心中亦清楚至极。
这就像一场已经太熟知对手的较量，少年和赵偃都无比清楚的知道对方的一切弱点，这种默契从前令人感到过欣喜，赵偃却从未想过，它也有这么令人生厌的一天。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外头的暴雨越下越大，将窗纸打的噼啪直响。
“我要离开赵国。”
良久，少年低声说。
这句话犹如一记惊雷，赵偃霎时便炸了，口不择言说：“.......你敢！”
少年微微一怔，几乎被他这个反应逗得笑出来，莫名道，“我有何不敢？”
赵偃脑子嗡嗡直响，根本没想过少年会有一日要离开，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对策。只兀自强撑道，“.......你，你是孤王的公子玠垿。你说过要做孤王的不贰之臣......孤是王上，孤不准你走！”
少年脸色渐渐变冷：“说的好。王上此话的意思，是要臣或留或死么？”
此时赵偃已全然乱了。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一句话：“赵怀臣，你敢走出赵国一步，孤王就一把火烧了你的桃树！！”
说完瞬间，两人均同时愣住了。
然而已经说出口的话，再想收回也来不及。赵偃眼睁睁看着少年的脸色一分分苍白下去，变得分毫血色也无，就如同一碰就会融化的初雪。
“咳咳......”
少年踉跄着退回数步，掩着袖子微微咳嗽起来。
“......我敢离开赵国半步，便一把火烧了桃树？”他神经质地低声喃喃，赵偃此刻才有些开始发慌，想走上前去，却被一把推了开。
“好好好，说得好，”少年咳嗽着大笑起来，“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只可惜我全族上下已全死完了，再无一人可供赵王您屠戮......万幸还剩我一人尚在您手边，倘若承蒙不弃，赵王拿我开刀也是一样的。”
他随手捡起挂在墙上作装饰的长剑，递到赵偃手中，徒手握住锋利的剑刃比到自己脖颈边，方才划破掌心淌出的殷红的鲜血就顺着剑身一直流到了他的锁骨。
赵偃握剑的手不住颤抖，少年脖颈处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就在他冰冷的剑锋下轻微地跳动着，只要一略微的手滑......
“哐当”。
长剑从赵偃手中森然滑落，仿佛被抽走了全部力气，赵偃颓然倒在冰冷的王座上。“怀臣，你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刺啦。”少年漠然捡起剑，将衣衫下摆齐齐割断：“你我君臣之谊，就此为止。赵偃，从今往后，我们再无相欠。”
他转身便走，赵偃徒然地伸出手，想抓住他，却蓦然被少年眼底那再无半分生气，只剩全然的灰败之色骇住了。只眼睁睁僵在原地，看他只身走进瓢泼而下的暴雨里。
少年的背影单薄而瘦削，素白的衣裳湿透了黏在他身上，更显得背后一双肩胛骨凸出的惊人。数十年呕心沥血的筹谋算计已透支了他太多心力，与赵偃这般大吵一架，又淋了一路的雨，少年越走越沉重，眼前不住发黑，喉头又泛起股熟悉的血腥味。
他勉力走出了赵王宫，到出内城的时候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倚靠着冰冷的城墙壁在雨中缓缓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