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短短数月未见,赵偃却好像比上次又瘦了许多。
以前的时候,总是少年随军征战在外,奔波劳苦,每次回来总是瘦一圈,赵偃坐镇朝中,能保持不胖就不错了。想不到,竟会有反过来的一天。
烛光下,赵偃眼睛有些发红,眼白里布满了狰狞的红血丝。还未洗漱的脸上胡子拉碴的。
少年站在原地,突然喉咙有些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相较之下,赵偃倒是随意很多,他胡乱在身边的奏折堆里扫出一个空位,对少年招了招手,道:“站着做什么,怀臣,自己找个地方坐坐吧。”
少年微微僵了一下,片刻后缓缓走了过去,在赵偃对面的位置坐下,眼神有些复杂。
他从地上捡起一个掉到桌脚边的折子,放回桌案上,犹豫开口道:“这么多奏折......王上没找个客卿帮帮忙么?”
赵偃微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少年是不是在讽刺他上回说要找十个,一百个门生客卿取代他的话。停顿了一下后道,“没有。”
“也不是每天都有这么多折子,”赵偃笑了笑,“不过这几天多了些,孤......我在书房看一晚上,也就处理完了。”
他神色坦然,却绝口不提秦国发兵的事。
少年静静坐在桌案面前,闪烁的烛光在二人脸上跳跃着。赵偃随手翻开一卷奏折,一面看着,一面状似无意道,“......今日,怀臣怎么想着进宫来?有什么要紧事么?”
少年目光落在赵偃手中的奏折上,似有些心不在焉的,也不看他,淡淡地“嗯”了声。
“什么要紧事?”赵偃随口说,“这几个月在府中过得如何?......缺不缺什么东西,若有什么需要的,直接支人来告诉我一声就行,你——”
“王上。”
烛火下,少年蓦然开口,打断了赵偃一直滔滔不绝,仿佛在刻意隐藏着些什么的随谈。
赵偃停下来,呼吸一下子微微顿了顿,唇线崩的很紧。空气里静的落针可闻。连他们二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楚无比。
良久,少年干涩开口:“......王上,给我三千精兵。我去对阵秦军。”
赵偃捏着奏折的手蓦然抖了抖。
“......你知道了?”他极轻地开口。
少年没答话,依然是他惯有的那种沉默,可这种沉默就已经足够了。
赵偃长长吐出口气,脸上的笑容一时变得有些惨然。
“......孤是不是很没用?”他没抬头,微阖的眼里有种深深的疲惫,漠然地自嘲说:“怀臣,你是不是觉得孤很没用?”
“.........”
少年默了默,半晌,很轻地说:“臣没有。”
赵偃摇着头笑起来,嘴角弯起的弧度中满是苦涩。明明穿着最华贵的衣服,可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却有种狼狈之感。
“不,你是对的......怀臣,你是对的。”他双目失神地喃喃,“孤不是一个好君王。难怪你要走,不肯留下来......孤王,不是值得你追随的人。”
沉重的叹息声在空寂的书房中来回震荡,赵偃疲倦地倚在软塌上,闪烁摇曳的烛光映在他幽黑的瞳孔里,显出一种荒芜的无力感。
“你回去吧,怀臣。”他低声说,“这回你不要插手,让孤王自己处理。倘若能击退秦军,便是我赵国国祚绵长,倘若不能,”他阖了阖眼,“倘若不能,受此重创后的赵国,想来也不能替你完成你想做的事了。你便......你便离开,另寻明主吧。”
说话时,赵偃始终没有抬眼,一下也没有看过少年。这些话仿佛已经闷在他心中很久,此刻终于能够说出来,一吐为快,便一下也不肯停顿,唯恐看了少年一眼,就丧失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说完后,赵偃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息,肩膀也如释重负地塌沉下去。
书房重新陷入了沉寂。
“.........”
少年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万千思绪,几番动唇,他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的好。衣袖中,他蜷紧了手指,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这才缓缓开口。
“......我从来没想过要追随王上。”
只听这第一句,赵偃就讶然地抬起了头。可少年神情十分平静,一点也没受到影响,微微顿了顿,就接着说下去。
“......我不曾想过追随任何人——王上于我,是辅佐,而不是追随。门生客卿们千里万里,跋山涉水而来,是为了追随强国明主,倘若他日国衰势微,多数也会再次启程,寻找其他良木栖息。以势取国,是为追随......而辅佐,”少年想了想,笑道,“辅佐是既择明主,便一心辅之,臣视王上为挚友,知己,又怎么会因为王上身处危境而弃之不顾?”
赵偃全然怔住了,喉咙滚了滚,刚准备开口,就听少年微微垂了垂眼,接着道,“......不过,这也是臣一厢情愿的想法。倘若王上不愿臣将您视为挚友......”
“——不!”
赵偃急慌慌打断了他的话。
微微平了平呼吸,赵偃深吸进一口气,使急促起伏的胸腔渐渐平复下来,才缓声道,“孤愿意......孤......我,也一直将你视为挚友的......”
然而不知想到了什么,赵偃脸色一下显得有几分挣扎。他颓然垂下手:“只是,怀臣,既然你将孤王视为知己,知己‘知己’啊,你为何却总是要瞒着我许多事?”
少年胸口一闷,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赵偃继续道,“......你从何处来?你为什么会那样恨楚国,恨芈悍?为何这么些年来,从未听你谈起过你的父母亲人,他们现今身处何处?......怀臣,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人言可畏,孤王坐在这赵国国君的位置上,为了列祖列宗传下来的王位,为了赵国的千千万百姓,总需比常人想得更多......”
就像终于有勇气点燃一支火把,去直视一直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那道深深沟壑。少年掩在衣袖下的十指紧紧掐进了皮肉里,他想,这或许是他们唯一一次,能够消除所有误会与怀疑的机会了。
“我……”他慢慢抬起眼,对上赵偃如炬的目光。在这冰凉如水的夜里,额上竟沁出一层密密的细汗。
那些尘封在过往时光里的久远记忆,那些沾着鲜血酿就的彻骨之痛,少年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或者起码有了承受它的能力。却不想此刻时隔多年,再次提起时,那不去看就以为不存在的伤疤依然流着脓血,轻轻一碰,就痛的令人发抖。
“……”少年唇颤了颤,半晌,慢慢开口道:“......我家在庐山,父母和族人,几百年都生活在那里。”
.........
“后来我惹恼了羋悍,他与一个幕僚便找到了庐山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那里,去找到我爹娘,作为威胁?亦或许想寻找其他人,来替代我……我不知道,待我收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烧的什么都没有了。”
烛火微微摇曳闪烁着,少年的脸色苍白如纸,他每说一句话,搁在桌案下的左手便无意识地在掌心扣刮一下,一番话说完,左手掌心已被扣的鲜血淋漓。
十年过去,只要闭上眼睛,那些横呈腐烂的尸骨仍然鲜艳如昨,半分也不曾模糊褪色。
“我还没来得及替他们收敛尸骨,芈悍的人就赶了过来。我从庐山另一侧下山,一路被追杀,险些丧命。直到在楚赵边境交界处遇到你。”
渐渐说到最后,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平静,神情微怔,仿佛只是在机械地说着别人的故事。已然麻木。
“......怀臣......”
赵偃也被震住了。他没想到藏在少年的沉默之下的,会是这样一个惨烈难言的身世。
“难怪你这般智谋过人,懂得那么多寻常古卷上根本没有记载过的兵法谋策......”他失神喃喃:“想你一族皆是才华横溢,不出世的贤能之人,却遭此灭门横祸.......”
“从前,他们都是我身边活生生的人。”
少年阖着眼,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剧烈颤动,平静缓慢的声音里混着令人窒息的压抑:“......除了我爹娘,里头还有打过我手板的夫子,教我占卜测算的族长,总在老槐树下卖花蜜的阿婆......他们本来活得好好的......因为我,只因为我一个人.......”
他们全都死去了。
多少个午夜梦回的深夜里,少年总是从同一个噩梦中惊醒。他无数次梦到自己又回到在楚国太子府的时候,眼睁睁看着芈悍下令,侍卫们高高举起的冰凉刀刃“噗嗤”一声刺进族人的胸腔里,溅得泥土里,竹篱上,到处都是血......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阻止不了任何人。
只能麻木而无力地站在那里,等待这场噩梦醒来。
“怀臣,别着急,别着急......”
少年剧烈咳嗽起来,赵偃忙不迭在他背后拍打,帮他顺气。那咳嗽声沉重而压抑,一声一声,仿佛是重锤击打在胸腔上,要将五脏肺腑都咳破了。
少年拂开赵偃的手,喉头微微一甜,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他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用布帕飞快擦掉了。
“所以......”少年神色淡淡,甚至微微翘起嘴角,显出一个寡淡冰凉的笑,“王上,臣此生,必取芈悍项上人头不可。”
“.........”
全族上下的性命,穷途末路的追杀,新仇旧恨,一笔一笔,少年全部清清楚楚记在心里。
他并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人。
可有些仇恨,永远都没有可能一笑泯去。
赵偃深深叹了口气,道,“孤王知道了。”
可转念想了想,又有些迟疑:“......不过,怀臣,倘若赵国对秦这一役输了,或许就没有足够的国力替你完成心愿了......你......”
你想清楚了还要留在赵国么?
少年看懂了赵偃的欲言又止,轻轻笑了笑,道:“陛下,臣留在这里,是因为王上信任我。”
就此,横亘在他们君臣之间的隔阂彻底消去,徘徊辗转了整整十年,少年想,现在起码也尚不算晚。
赵偃数月来的阴郁烦恼一扫而空,第二日上朝的时候人都精神不少,脸上若隐若现地还带着几分笑意。前线战事不容乐观,众多朝臣都跟见了鬼一样,心中正默默纳罕,就听殿上的小太监用尖利的嗓子喊:
“陛下有令,封公子玠垿阵前监军,即日启程!”
“臣领旨。”
往日朝堂上那最瞩目的一抹雪白影子重新出现,清清冷冷的少年站在大殿中央,神情沉静,安然平淡地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震惊探究的目光。
往日的误会隔阂掀去不提,这对明君能臣终于再次并肩,重新参与到诸侯列国的领土角逐。
少年日夜兼程,仅仅数日便赶到了前线。
他的到来仿佛一剂强心剂,三军沸腾,士气从未有过的高涨。少年自然也没有辜负信任,刚到不久便出手不凡,一举夺回三座城池。
捷报一封接着一封,源源不断从前线传回。几月前刚刚开战的颓势一扫而空,秦军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赵偃大悦,少年还未回来,他就下令送了少年许多赏赐。每日都有亲笔书信令人快马加鞭送过去。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不需多久,少年便会凯旋归朝。说书人折子里的故事,将比比从前更添上一笔令人称赞的传奇。
仿佛与公子玠垿而言,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完成的。
直到那一晚,前线如往日那般又传回了一封军报。
当时赵偃其实对这封军报并没有太注意,只大致看过了一眼,朱红批过,就放到了一边。将少年交代的事情吩咐下去,交给一名大臣去办了。
那臣子应承下来,保证一定做好。
然后赵偃转眼便忘了这事。
谁知仅仅过了不到一月,等赵偃再发现事情发展不对了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而在远方的战场边境以身犯险,将自己作为诱饵诱敌深入的少年听到传回的消息时,仿佛兜头淋下一盆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