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五国伐秦,赵偃不知听信了谁的进言,竟答应了秦国使臣的和谈条件。少年虽早已料到一旦错过那次机会,秦国将迟早终成大患,却未想到,秦国动手会这样的快。
“听说赵偃已经换了两个将军派去阵前了。但那长安君厉害得很,怎么都拦不住......”桃夭低声嘟囔着,“我最近每次去集市,总听别人说赵军已失守了好几处,就快抵挡不住了呢......”
她自顾自的说着,少年半晌都未搭腔。
片刻后,桃夭蓦然想起了什么,后知后觉看向少年,笑嘻嘻道,“对啦,公子,这次你怎么没去出征呀。要不你去吧,你那么厉害,肯定一去,就能把他们耍的团团转,屁滚尿流逃回去的......!”
桃夭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少年眼帘低垂,神色怔怔地望着虚空,目光漫漫没有焦点。什么也没有听到。
......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过过了一年,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几个月前,赵偃在小巷子里派了人来找他,那个时候只怕为的就是这件事情。
可是他拒绝了。
直到此刻之前,少年一直不曾觉得自己做的有何不对,也不曾后悔过。可是当听到桃夭说,赵国战败,已失守数次,他的心脏还是不可自已地激烈跳动起来,几乎能够感受到在千里之外,那些疆场上迫不得已节节败退的将士们的绝望与痛苦。
......倘若有他在......倘若有他在!
“诶,公子。”桃夭的声音蓦然在耳边响起,她讶然捉住少年的手,道:“公子,你的手在发抖呀。”
少年乍然回过神,脱离掌控的情绪缓缓平静下来。他淡淡“嗯”了声,将手拢回袖中:“没事。”
桃夭歪过头看他,“真的没事?”
少年心不在焉点点头:“真的没事。”
“......”桃夭看了他半晌,目光徘徊,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公子你真的好厉害。”
桃夭不期然开口,少年的思绪原本很是混乱,此时不由得听得微微一怔。“......什么?”
“就是觉得你很厉害呀。”桃夭说。她捉起少年的一只手,牵着晃了晃,接着道,“你看,你一个刚刚弱冠的少年人,就能知道那么多事情,诸侯各国人才济济,却任别人想破脑袋,也玩不过你。”
“还有你这双手呀,多好看,手指又长又白,除了食指这儿有一层薄茧,半点伤痕也没有。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可是,这么一双‘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的手,只那么轻轻写几个字,竟就能叫一座城池毁灭......多可怕。”
桃夭忍不住轻轻喟叹。
“.........”
少年被她这么牵着手,感觉自掌心处传来一片温暖柔软的触觉。这股暖意就像还会流动的小热流,一路顺着他冰凉的手指往上,一直烫的心都暖烘烘的。
少年耳后根有些发热,神色不太自然地想将手指抽出来,不想桃夭却拉得十分的紧。好不容易想法子将手收了回来,少年还没来得及轻轻吐出口气,下一秒桃夭就猛地“嗷”了一声,一下子毫无征兆滚进他怀里,紧紧抱住少年腰嚎道:
“公子,你太好啦!我好喜欢你!!”
“............”
微风吹得树叶沙啦啦的轻响,蜜糖一样的温暖阳光笼在树下两个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都快照得融到一块去了。趴在墙上晒太阳的猫咪被什么惊到了,蓦然睁开了眼睛,“喵呜”叫了声,朝院子里瞅了眼,懒洋洋跳下墙头去了。
方才路过的风里,似乎听见素来清冷沉静的雪衣公子,头一回声音里有些手足无措的意味:
“......你,你先放开,不要枕在我腿上......”
***
那天晚上少年一直没有睡着。
他一闭上眼,脑海里总是不住回想起当日庞煖离开前,来他府上时说的那番话。
——“公子,恕老夫多言。你当初,是为何出仕?”
——“是为了哪一个诸侯君王么?是为了高官厚禄,滔天权势么?还是......为了江山为盘,
万民为棋,在这尘世一展宏图,不负平生所学?”
——“公子,一定记住老夫这句话。无论过了多久,都千万莫忘了当初自己,是为何会来到这儿......”
少年心中一片混沌,茫茫然睁开眼,看着眼前一片虚无的黑暗,无声问自己:你当初为何会离开庐山?
......你当初为何会离开庐山......?
这句仿佛咒语一般的话在他心头不住盘桓,少年很缓很缓地想,我当初为何会离开庐山......我今日所作所为,又是为了实现它么......?
几丝白融融的冷月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子里,少年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难眠,终于等到三更,他再忍不住,起身套上衣裳就向王宫去了。
时间正处于深夜与白天的交界处,天穹是一种深深的孔雀蓝,几点微渺的星子挂在遥远的天际,弱弱地闪着光芒。街市上最早的摊贩也还没出来,一个人也没有。许多临街的店铺都关了,只剩几个招牌歪歪斜斜地还挂着,这等萧条荒凉的景象,鲜少出门的少年竟一直没有注意到。
赵王宫与少年的府邸所隔不远,不到半个时辰就已到了。那门口看守的士兵下意识想拦下他,一句“上朝时间还没到”尚未说出口,只从马车的帘子里瞧见是少年,立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圈几乎激动的发红,忙不迭替他开城门:“公子要进宫了,公子终于肯进宫了......!我赵国有救了.......”
这句话仿佛一记重锤般敲在少年心上,涌出百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少年沉沉呼出口气。
巍峨壮丽的赵王宫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时隔一年,再一次重新走回这官道,少年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四更的梆子还没敲,少年站在去前朝的岔路上停了停,稍微有些犹豫。不确定是去前朝等赵偃上朝,还是直接去后宫找他。
“......公子。”
正思虑未决间,身后的仆从小心翼翼开了口,欲言又止道,“小人,小人......”
少年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仆从道,“小人听说这几个月开战以来,陛下为了第一时间看到战报,都是在书房里睡的。若公子想找陛下,可直接去书房试试......”
少年点头,令车夫改变方向,往书房驶去。
晦涩未明的夜色中,御书房微微亮着一点朦胧的光。几个月来一直陪着赵偃熬通宵,侍卫们应是困极了,东倒西歪地垂着脑袋无声打瞌睡,少年拾阶而上,走到门前时,他们才乍然惊醒。
侍卫和守门士兵的反应也差不多,下意识本想阻拦,却在看清来者是谁后瞬间错愕,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等他们反应过来不是做梦,少年已经自行推门进去了。
“.........”
书房里只有赵偃一个人。侍候的宫人们都被他遣下休息,只有赵偃独自守在桌案前,昏昏沉沉地支着头打瞌睡。
桌案上铺满了奏折,赵偃右手里还虚虚握着一个,想必是通宵看了一整晚,此刻终于熬不住了,趁着上朝前囫囵休息一会儿。
见到这番景象,少年心中一时有些发堵。
他觉得赵偃不懂他们为何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可其实,他自己又何尝知道?
赵偃从来都不是一个昏君庸主。他只是太爱征伐,急需扩张领土,满足自己的野心。又生性多疑,有些少年不能告诉他的事,他平日里不说,实际上却总放在心里......
倘若不是赵偃,换做了另一个人,站在赵偃的位置上,未必会比他做的更好......也未必,会像赵偃这样,百般猜忌下还留着他的性命。
少年轻轻吐出声叹息。
“......又有战报了?”
赵偃听到脚步声,却还没睁开眼,尚有些不清醒,含含糊糊道,“郭开,给孤王拿过来看看。”
少年静静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郭开,郭开?!”
久唤不应,赵偃不由有些烦躁。两道折刀般的浓眉紧紧皱到一起,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怎么回事——”
赵偃蓦然僵住了。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人,有点像突然不认得少年了,又有点像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良久,他渐渐清醒过来,喉咙上下滚动数次,才声音低哑至极地缓缓开口:
“......怀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