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惬意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少年现在闲人一个，整日就看看书卷，陪着桃夭胡闹胡闹，时光就像指缝间的流沙一样飞快逝去。
自从上回半夜里去少年房间大闹了一场之后，桃夭好一阵子都不太敢接近少年了，因为每当一靠的太近，桃夭心里就总有一种空落落又热乎乎的感觉，让她怀疑少年是不是深藏不露，真的在搞什么邪术要偷走她的心。
不过少年倒是十分说话算话，第二天真的给了桃夭一口袋银子，让她拿去街上买东西玩。桃夭数了数，足足有七八十两，比说好的三十两还要多出许多。
“花完了就再告诉我。”少年说。
尽管靠桃夭的术法，用石子儿招摇撞骗她也永远不会缺银子用，但少年的这番慷慨解囊还是叫桃夭极其感动。她感激地望着少年，彻底打消了少年是不是想偷她心的怀疑。
就此以后，桃夭每回逛完集市回来，总还会给少年带一大堆东西。以少年在赵国的身份地位，府上自然是什么都不缺的，可依然挡不住桃夭送他东西。
她总是兴高采烈地跑到廊檐下，两手神秘秘地背在身后，一脸迫不及待地跟少年讲，“喏，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你猜是什么？”
一样又一样，一件又一件，全是些稀奇古怪又颇有意思的小玩意。
其实有很多东西少年以前就已经见到过了，可桃夭没有见过，就怕少年错失如此新奇有趣的东西，忍不住要一一带回去告诉他。
她多想要把她见过的所有美好甜蜜的东西都带回去给他，加在那一个个小小的茶饼里，好叫少年下次再吃起这故里特有的茶点时，不会被苦到流泪。
这种心情，她一秒也等待不了。
王宫的秀女大选早就已经结束了，自始至终也没有人来少年府上找过什么李乡绅家的女儿，桃夭不提离开的事，少年少见地竟也没有问起。
他们两个一起过了个冬季，过年的时候甚至还在府上包了饺子吃。
桃夭眼馋少年比她包的快，往少年脸上抹了好几把面灰。煮饺子的时候，不知道哪个步骤做得不对，厨房也差点给炸了。
看着少年被熏得黑乎乎的白衣裳，桃夭眼观鼻鼻观心，头也不敢太地瓮声瓮气说：“我不是故意的......”
不同于以往的空空荡荡，这一年除夕府邸里摆满了各类桃夭买回来的小玩意，连门前摆的灯笼都有稀奇古怪的好几种样式。
这样的宅子，看上去暖和极了。一点也不寒冷。
元宵节的那天晚上，少年站在走廊里，看着院落里居然已经开始长出青枝的桃树，不知怎么就想着，春天大概就快到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缘故，那一年的春季仿佛真的要比往日来的早很多。
刚过完年，后院竹林里的积雪还没融化，一夜之间桃树就冒出了许多嫩绿嫩绿的还打着卷的新叶。
房檐下倒挂的冰棱滴滴答答融着水，少年坐在廊檐下，看着指尖的黑色棋子若有所思，心里隐隐约约感觉，仿佛忘了点什么。
这种略微怅惘的心情在他心中盘绕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庞煖战死的消息自前线传来，少年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他是忘了几年前庞煖临行前夕，同他说来日凯旋，再来他的府邸看桃花的事。
而战报传来时，恰巧院子里的桃花都盛开了，繁盛热烈，灼灼其华。
庞煖战死疆场，以身殉国，加之生前战功也极其显赫，赵偃追封了他许多封号，抚恤丰厚至极。下属扶棺回来的那天，王城下围了许多百姓，他们身着缟素，送这位保护了他们无数次的年迈将军最后一程。
少年也去了，孤零零一个人挤在人群里，在攒动的人头里他一点也看不到庞煖的灵柩。
仔细算来，他与庞煖的交集并不多。仅仅在抗燕的那场战役里蹭相处过数月。庞煖感激他向赵偃举荐自己的恩情，他敬畏庞煖一心为国的热枕之心，一来二去，两人现实往来不多，却更像忘年的神交故友。
现在庞煖战死，少年在赵国几乎再也没有能交心的人，看着那一片混着哭声的缟素，少年感到一种无由来的哀凉。
灵柩入土，人群渐渐散去，少年垂着眼睑慢慢往回走，在路过街口的时候却乍然被人叫住了。
“公子。”
他蹙眉回头，看见一个穿着寻常衣裳的随从正站在一个离他不远的地方。少年愣了愣，随机一下子认出来，这不是普通府邸的下人，而是宫里的宫人。
“公子，请随我来。”小太监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转身钻进小巷子里。
少年微微犹豫片刻，而后跟了上去。
小太监带着他七转八折，最后走到巷子深处，停在一个马车面前。
少年几乎已经能够猜到马车里的人是谁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看到赵偃从马车里走了下来，站在他面前。
“……”
从五国伐秦，少年被强制召回软禁起来之后，少年就再也没有去上过朝。他不去，赵偃也不召见，两个人就像在较劲儿赌气的小孩子。一来二去，二人几乎快有一年没有见过了。
从前每天看着不觉得，此时久别相见，少年这才蓦然发现，眼前这个人似乎和记忆中的年少太子早已相差甚远。
在江州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织金衣袍，丰神俊朗，眉眼含笑，在满城纷扬的繁花细雨中与少年共撑一伞，同他描画出一幅最繁华锦绣的壮阔河山图。
这么多年过去，赵偃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从前热忱赤城的眼眸不再清澈，还带着种挥抹不去的疲惫之色。仿佛坐到这九五之尊，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之后，反倒令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了。
少年略微颔首，淡淡地道：“王上。”
赵偃站在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没有说话。
“不要同孤王赌气了。”最终，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开口说，“明日来上朝吧。”
他还是又认了一次输，做了先妥协的那个人。
在赵偃看来，这实在实属不易：君王亲自拜请臣子，纵观历史几百年也只有那么几例，他做到这一步，少年就已然应当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可是少见的，少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可其实不答应，就已然是一种变相的拒绝表态。
赵偃头疼地看着少年，在这种压抑的沉默中，他的耐心也消耗的格外的快。
最终赵偃深深呼出口气，几乎是在强忍着怒气问：“怀臣......你到底要怎样？”
少年神色淡淡的，一丝波澜也没有，平静至极说，“臣不想怎样。”
“你不想怎样？”赵偃怒极反笑：“怀臣，你我也不是第一天相识，我们之间，你有什么不满，不如直接坦白说出来的好。”
少年道：“臣没有任何不满。”
“......你没有任何不满？”赵偃冷笑，衣袖下的手紧紧攥成一团，几乎气的发抖：“你没有任何不满会不来上朝半年多？朝事不问，闭门谢客，见也不来见孤！......要不是今日庞煖下葬，孤王怕是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吧？”
匹夫之怒，以头抢地，天子之怒，浮血千里。面对如此暴怒的赵偃，少年却是没有半分惊慌。
他甚至还弯了弯唇角，淡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王上不过将臣软禁在府中数月，还不曾要臣的性命，臣自然不敢有什么不满。”
“——你！”
赵偃怒极，盯着少年的目光几乎要化为实质将他狠狠钉死，可几番动唇，又被少年不咸不淡的一句话给哽了回去。
“你以为孤王离不开你么？”赵偃恨声道，“不错，你是惊才绝艳，智谋无双。可你也当知这天下之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找不出第二个赵怀臣，可我能找出十个，一百个普通客卿，他们加在一起，未必比不上你！”
少年闻言，不仅没有惊慌，反而还有些放轻松了的模样。他对赵偃俯身一拜：“如此甚好。王上无忧，臣就可安心赋闲在家了。”
说罢转身便走，留赵偃一人在原地错愕。
少年曾对赵偃说，在他面前，永远不会说谎。无论在什么时候，他从未违背过这一点。就连方才赵偃问他，你是不是在同我置气，心怀不满才不来上朝？少年说没有，其实也真的没有。
他没有置气，也没有不满，及至今日，他对赵偃有的，也只是——失望。
他失望赵偃不信任他，失望赵偃和所有帝王一样犯了最愚蠢的错误，失望赵偃错失了打击秦国的最好良机。
而这一切，其实都本可以避免的啊。
十年前，他怀着一颗匡扶天下，兼济苍生的热忱之心走进这中原乱世，辗转各国，历经磨难，直至如今涉水渐深，才知前路雪满太行，冰塞河川，一片热血衷肠终究还是被冻成一副铁石心肠。
他想，方才赵偃来找他，自己心中起初是有些松动的。只是当赵偃一开口，说出问他为何不满的话之后，少年刚刚有些动容的心便立刻又重重沉了回去。
赵偃不知道。
赵偃还是一点都不知道。
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发展到这一步。在赵偃的心中，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少年与那些门生客卿给等同了起来，完全忘了从前请少年留下来时，他是将少年放在了“挚友”，“知己”的位置上。
能令少年停留驻足的，从来都不是那些权势利益，倘若方才赵偃说，怀臣，你回来，我们一起治理出一个锦绣天下，安详盛世。那少年肯定想也不想，从前一切全部一笔勾销，立刻就跟他回去。
即便逆天改命，即便悖离天意，也为他谋算出一个赵氏天下。
然而可惜的是，赵偃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