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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41年五国合纵伐秦，集赵、楚、魏、韩、燕五国所有将帅英才于一处，历时数月，最终却无功而返。
这场战败对赵国而言似乎是早有预料的。因为在合纵后没多久，赵偃就被秦国使臣的求和条件所打动，停止了对战线前军资粮饷的供应，还连下三封诏书，将合纵大军中最具声名威望的谋士公子玠垿召了回去。
少年就此被软禁在府邸，再也没有返回过战场。
而在此之前，五国其实是占着优势的，他们不久前才在少年的筹谋安排之下一举攻下秦国三城。
回来后，赵偃专程遣了一队羽林军守在少年的门前，日夜轮班，走哪儿跟哪儿，不容许他离开赵国王城一步。
“孤王也是为了赵国着想。”赵偃站在少年面前，不咸不淡说，“如若怀臣你擅自重返前线，孤王之前与秦国使臣谈好的合约便要作废了。”
少年坐在桃树下的石桌旁，一动不动，什么表情也没有，却令人感觉脸色冷得几乎能够掉下冰渣子。他一眼也不看赵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赵偃盯着他，看了半晌，喉头滚了滚，末了，终于忍不住，还是低低地补上一句：“......怀臣，你莫要怪罪孤王。”
“孤王将你留在府内，并非是怀疑你......那些庸人废物在朝上弹劾你的话，孤王一句也不曾信过。只是伐秦之事，孤王有自己的打算。”
隆冬已过，出征前还是干枯枯的桃树桠子早已抽出了嫩枝。一两枝早开的桃花飘下几片绯红的花瓣，静静落在石桌上，停在少年手边。
少年的表情很淡，他平日里就常常是这样一幅清冷寡淡的神情，几乎看不出什么不同的地方，可不知道为什么，赵偃就是知道他现在已经生气到了极致。
——或许是他也知道，换作任何一个人，被这么对待，大概都会生气到极致。
少年垂着眼帘看手里捧着的一杯茶，里头嫩青的茶尖由微蜷渐渐变的舒展，晃晃悠悠地往下沉去，最终落在杯底，不动了。
赵偃站在他身侧说话，少年置若罔闻，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也一句话都不说。
“......怀臣你......”
赵偃盯他看了数秒，终于气结，一抖衣袖，也不说话了。
从江州相遇，他们认识这八九年以来，他从未真正见过少年生气的时候。不时意见不同，他们虽会争论会赌气，但那也多是赵偃在生气，气少年不肯听从他的决定，挑战了他的君王威仪。一般这个时候他就会冷落少年一段时间，不同他讲话，也不批他的折子，等过段时日气消了，再随便找个台阶下。
少年也始终都很配合他。无论被赵偃冷落多久，和好时他总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他唯一的底线只在于坚持自己的决断，无论赵偃做出什么事，只要是他坚信不能做的，那么就算冷战再久，他也不会妥协。
赵偃沉默地盯着少年瓷白的脸颊看了半响，心里起初的那份心虚不安，逐渐在时间的流逝中发酵变质。他开始忍不住想，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人从来都没有跟我服过软。
意见相悖的时候，不和冷战的时候，甚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的时候，他从来都是固守己见，一点也没想过他赵偃作为一个君王的颜面。
人人都知道他是赵国的君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尊贵不同于常人。所以人人都敬他，畏他，惧怕他。唯独这一个人......这般一次次不识好歹！
他的声名权力哪一样不是受他赠予，如果没有他，又哪儿来的什么公子玠垿，谋士无双！
由愧疚转变而成的怒火迅速攥紧了赵偃的心，他脑子里的理智被这怒火一把烧了个精光，满心满意只剩下一个想法：不，这一次我绝不会再纵容你了！
他冷冷地一振袍袖，声音冰寒至极：“赵怀臣，你莫忘了，这赵国是孤王的赵国，孤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说完，他头也不回就大步离开，路径府邸大门时，少年听见他说，“给孤王牢加看管，若出现什么闪失，孤王必要了你们的命！”
数十名侍卫立即齐声响应，回答的声音洪亮有力：“是！”
少年没有回头看那巡逻森严的门庭，他轻轻阖上了眼睛。
史官记，公元前241年，五国合纵后不久，公子玠垿被赵王召回软禁。曾经一度位极人臣的赵怀臣，就此失信于赵偃。
在此之前，少年从未想过，也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他和赵偃会走到今日这一天。
数月后，五国合纵失败，伐秦无功而返的消息传来，赵偃撤了他门前的侍卫。可少年依然和被监禁的时候一样，哪儿也不去，只一个人坐在家中，再也没有去上过朝。
我再也无力挽回了。他想。
无论是对与赵偃的君臣之谊，还是阻止秦国的进一步扩张。
古人说，下棋时能猜到对手下一步棋的是平凡人，能猜到对手后两步棋的是高手，能猜对对手三步以外的棋的人，则是国手。
赵偃轻信秦国使臣，谋取眼前看似诱人的小利，却错失了将秦国灭除的最好良机。危险的种子一旦埋下，这个失误早晚会成为赵国毁亡的最大原因。
......可又有什么用，赵偃早已不信任他，再怎么说，他也不会信。
一口气郁郁沉积在少年心口的地方，令他无法呼出，也无力咽下，如鲠在喉，每日每夜都堵的心口发慌。
从早春到暮春，到盛夏，再到初秋，少年的府邸前门可罗雀，往来稀落，几乎没有什么人造访。从前是他不喜热闹，刻意避着那些想要巴结结交的大臣，现在是众人观风望向，眼看他失势了，幸灾乐祸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上门拜会。少年反而落了个清净。
他不上朝，朝上也没有耳目，政事之类就完全没有了解了。
少年每日浑浑噩噩地过着，最常做的就是坐在廊檐下发呆，看看书，琢磨琢磨兵法，随便找点事来打发时间，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每当淡淡的斜阳扫下来，天空铺满了瑰丽的橘红色，倦鸟归巢，庭院里的桃树又开始落叶，枝桠疏疏落落地映出几笔凌乱的涂影。
更显得落寞孤凉。
少年开始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时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在这里。赵偃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他的理想抱负也无法再在赵国实现，既然如此，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少年缓慢而迟钝地想着，倘若要离开赵国，他将可以去往哪里？
毋庸置疑，一旦他离开，很多诸侯王都会乐意请他去做客卿谋士，他们会和赵偃一样赠予他高官厚禄，位极人臣的权力地位，也许，可能还会给的更多......
可一旦这样，日后必定就会与赵国为敌，说不定还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介时，那些曾经无比信任他，将他视为军中不败象征的将士，就都会成为他筹谋翻覆中的牺牲品......
少年无可自已地想起从前赵偃问过他的一句话。
那时他们坐在花树下，就着朦胧的月色煮茶下棋，赵偃问，“如若有一天秦国，或者其他哪一个诸侯国，比我赵国更加强大，它的国主也愿许你高官厚禄。你会不会杀了我，用我的项上人头去向他投诚？”
......不会。
少年阖了阖眼，无论过多久，他的答案都是永远不会。
哪怕赵偃早已将他们曾经的约定抛之脑后，弃之如无物，但少年却是永远都做不到违背自己的良知，打破亲口许下的诺言。
可是这样毫无意义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