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这场风寒一直持续了半月有余。
赵国地处北方,以往的每一年冬季都很寒冷,可今年仿佛尤其的冷。
房间里燃着安神香,炭盆烧的火热,少年就和衣倚在床头,静静地拥着被子读一卷书。
上朝没有什么硬性规定——即便有,也约束不到他头上来。但奇异的是,少年这么大半个月都没有上朝,赵偃竟也没有找他,连一个来问问的宫里人都没有来过。
可在从前,纵使少年出征在外,宫里的信笺也会十天八天地往军营里送,许多就算赵偃有能力解决的事,他也总习惯要听听少年的看法在做决断。
但是现在...... 少年自嘲地弯了弯嘴角,也罢,兴许人家早就已经不想看到自己了,亏得他到现在才意识到。赵偃对他,已经是到了眼不见心为净的地步了。可笑之前他还那般不识趣,天天找上门去招人烦。
他静静合了合眼,眼前浮现出七八年前,兴冲冲在他面前比划心中天下的年少太子。那个时候,赵偃的眼睛那样的亮,那样的热......
少年深深呼出口气。
这种僵持一直持续了一个月。
桃夭是在医馆里找的大夫,不知道少年平常生病,都是直接找太医院医丞来看的。故此,太医院不知道,赵偃也一直不知道。他只以为少年不来上朝,是在同他赌气。
然而尽管赵偃以为他们是在赌气,赌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他最终还是做了那个先认输的人。一个宫人被遣去了少年府上,问他说好的折子什么时候递上来。
折子?
哪里有什么折子。
不过是给彼此一个下的台阶而已。
少年只怔了一秒,随即点点头,说,“我明日就送过去。”
这么多年过去,他也终于不再是全然不动人情世故,亦或者说,这种人情世故仅仅是对赵偃,在他们之间存在那么一种说不出的特别的默契。
第二日,少年向赵偃递上了请求同意五国伐秦的折子,自荐随军出行。
这就像一种信号,一旦是他想好了要做的事情,不论等多久,不论是谁反对,他都一定会做。
赵偃在摇曳闪烁的烛火下看了这折子很久,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批下了朱红。
他在灯火下无声地看着少年上奏的竹简,少年的字很好看,瘦削凛冽,乍然看上去整齐干净,再细看,就会发现那一笔一划的勾画中尽是遮掩不住的铮铮傲骨。
......要用快剑,就得承担被它划破手指的风险。
赵偃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可是在当时,其实这之后还有下一句,他没有告诉少年:倘若有一日,这柄快剑我真的留不住了,那也会在它伤人之前,就趁早将其折去!
这是他父王教给他的话。
赵偃无意识回想了起来,在心头细细想过一遍,回过神来时不由周身一寒。
他......怎么会生出这般残暴的想法?少年为他付出这样多,帮他做到了那么多的事情,甚至可以说这个王位也是他一手赋予......即便现在有些矛盾,于情于理,他都不应当违背自己当初的诺言,不应当依照父王说的法子那样对待他......绝不应当......!
黑暗中,赵偃幽寂的眸子渐渐凝重起来,隐隐晦晦地闪着冰寒的光。
他手中无意识紧紧捏着少年书写的那封竹简,过了良久,才缓缓放松下来。
赵偃的朱批一下来,少年很快便就要随着大军出发了。五国纵横已经迫在眉睫,战场上每一天都有新的变化,几乎等不到冬天过去,明年开春。
依照以往的惯例,从前少年随军出征,赵偃总是要亲自去送的。
尽管这样做不合礼法惯例。
每一次,赵偃都亲手为少年斟满血酒,碰盏豪饮,以祝愿他早日得胜归来。这样的青睐,就连主将的将军都没有过。
不过好在,少年总是一次次用事实证明,不论赵偃为他做到哪一步,他都当代得起。
除了他,没有任何人能。
只有他......只有他。
天还未亮就已经集结完毕的军队严正有素地站在城楼下,放眼望过去,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一片,当真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
高高挂起的帅旗被隆冬的冷风吹得猎猎直响,全副武装的将军等了等,脸上似有踌躇之意。
犹豫半晌,他轻轻夹了一下马腹,一扯缰绳,向另一边的白衣人走过去。
少年是这片大军里唯一没有穿装铠甲的人。他轻炮缓带,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衣,眉眼隽秀而沉静。
——要怎样才能想象得到,可其实他才是这支军队里最具有杀伤里的一个?
世人皆说,千军万马,不抵公子玠垿一人。那双瘦弱而白净的手,就是这场战局上最翻覆无情的执棋之手。
“公子,该出发了。”将军颔首,在他耳边低声说,“不必等了,陛下.....这次应当不会再来了。”
眼前的长街空无一人,天还没有完全亮,看上去灰蒙蒙的。确实没有丝毫有人会出现的征兆——更何况还是每次出行都声势浩大的一国之君。
少年淡淡点了点头,收回视线,眼神毫无波澜。
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之后的礼仪程序也很快就走过,祭旗饮酒,整军出发。
一切都在循规蹈矩地进行着,少年始终神色如常,瓷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此次为首的将军站在远远的地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少年。见他与以往也没有什么区别,心中暗暗松下口气。
......看来,传闻中陛下与公子玠垿渐生嫌隙的传闻也许不是真的。想来也对,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是那么互相信任倚靠的君臣,即便偶有矛盾,也不会真的闹到撕破脸的地步。
少年对赵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赵偃有多器重他也人尽皆知。有公子玠垿坐镇军中,他们的粮草军饷供应就从来不会被拖延......不可否认,在当下这个重文轻武的朝廷,少年深得器重就是全军出征时最大的底气。
要是有朝一日少年与赵偃真的不合崩裂......将领长长叹出口气,没有再继续想下去。
出征前鼓舞士气的套词早已念完,在如山崩地裂般宣誓呐喊中,将军一勒缰绳,在军前高喝一声:“——出发!”
随军侍候的下仆将少年扶上马车,马夫挥下一记响亮的鞭子,骏马嘶鸣,拉着马车飞快奔驰。
少年独自坐在颠簸不平的马车中,不用回头看他也能够想象得到,就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 他正在离赵国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巍峨的王城宫殿将逐渐变成视野里一个微不可见的小点。
以前离开的时候,尽管看不见,少年也知道在那小点的方向,高高的王城之上,有一个始终静静注视着他的人,无声地目送他离开。
.......但现在,这个人再也不再站在那里了。
少年深深呼出口气,眼帘低垂,从袖口取出一块平凡至极的玉佩,无意识地放在掌心细细摩挲。
——这是当初他要离开赵国时,赵偃随手在路边摊铺边买下的。
白玉的质地十分普通,色泽浑浊,比不上上好玉佩的半分晶莹剔透,随着时光的流逝表面的花纹也磨损许多。以少年现今的身份,是如何也不会佩戴这样次劣的佩饰的。
可他却是一直都这样小心地随身保管着。
少年自问不是一个好人。他搅得天下风云四起,遣兵用计惯使诈术,他从未亲手杀过人,可因他而死的人又怎么只以千万计。就算是在从前,他的父亲也曾开玩笑似得说过,这孩子的嘴唇太薄,不知长大会不会是薄情寡义之人。
可谁能想到这样冷情的少年,内心里竟其实是恋旧到极致的。
他母亲留给他的红绳,庐山折下的一支桃枝,赵偃随手赠予的低等玉佩......所有待他好过的人,送给他过的东西,每一份他都小心翼翼地收敛珍藏,就像衔草结巢的鸟雀,把在这世上感受到过的每一丝温暖都妥善保管,待得来日天寒地冻,降雪大寒时,再从记忆中翻检而出,一遍遍回味取暖。
他想,如果今日赵偃再来为他送行,那他就还能再守着当初那份承诺走下去,相信赵偃告诉他的“君臣不疑”,“争出一个海晏河清的锦绣河山”......
他也可以告诉赵偃,尽管你现在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信任我,可怀臣依然心意如初。此生唯王上之命是从,纵使肝脑涂地,也难报君黄金台上知遇恩。
他搅乱这风云乱世,一手翻覆这天地乾坤,冷目看的烽火四起,血流成河......一半是为了匡正出一个千秋盛世,一半是为了成就赵偃万岁无忧。
只可惜他公子玠垿辨阴谋算阳谋,早已没有多余的时间,容他去看透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