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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和郭开说，第二天下朝他还会去堵赵偃，可事实是，第二天他连早朝都没去。
桃夭衔着只草叶蹲在庭院里，百无聊赖地往廊檐下看。
少年一向不喜欢热闹，住的地方清净幽僻，府邸中的下人全被他遣走了，只留下一两个做饭的厨子。也不用像别的重臣贵族那样需要下仆侍候着起床，平时这个时候，他都差不多已经自己收拾好，坐在廊下品茗吃茶饼。
离开庐山这么久，他的习性却没怎么变。江南一带的风习皆喜欢甜食，庐山的茶饼尤其有名。
从前少年年幼的时候，总是他娘亲准备好各类晒干淘洗好的花瓣，他父亲再炒融，锤压好，包成一枚枚又香又脆的茶饼。
后来身处异乡，少年再想起庐山上茶饼的味道，却怎么都做不出来了。
他做的茶饼，总是又酸又苦，十分难吃。要不然，为什么桃夭常常会看见他被涩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桃夭想不通，这么难吃的玩意，少年为什么还要年年做，每日都拿它当早点。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
早朝是在卯时，少年通常提前一两个时辰起。可今天桃夭都快一直等到辰时了，屋子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奇怪。桃夭心中纳闷，像少年这样的性格，想必不会有睡过头的问题才对呀。
妖怪不用睡觉，昨晚桃夭坐在桃枝上看月亮的时候，倒是听见房间里隐约而压抑的咳嗽声。咳了大半夜，到天明时，才渐渐和月色一起隐没了下去。
桃夭蹙眉，难不成是染了风寒，病了？
桃夭蹲在院子里，有些纠结。她虽附身于这桃树上，却一直和少年井水不犯河水。一来是谨遵妖界前辈的警告，凡是和人类扯上了关系的妖怪，就会被他们挖走心，落不到好下场；二来她也不敢靠少年这样灵力强盛的人太近，就像一大块肥肉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只怕什么时候就被刺激的没了理智，妖性大杀人害命就完了......
上次少年遇刺，性命垂危，连宿命星宫的星辰都黯淡无光，摇摇欲坠，桃夭实在没办法了，才冒险替他封逼毒素。
这次......桃夭郁闷地蹲在树下，手里握着一小截儿枯枝胡乱比划。她想，人类可真脆弱呀，一不留神，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要是少年真染了风寒，又无人知晓......那副本来就大病初愈的身子骨，也不知能支撑多久......？
再掐指一算几月前自己为他解读时耗费的灵力，桃夭心中一郁，又仿佛有几分说不出的窃喜，她对自己说，瞧吧，我下了这么大的功夫才将他救回来，还没回本，就当为了我自个儿，也应该进去看看！
这样一想，事情好像一下子就名正言顺了起来，她可是有正当缘由才去又管那少年的事的......只是桃夭没反应过来，反正现在少年也瞧不见她，她也不是寻常受道德礼教约束的女子，进不进去完全只由自己做主。
她这样愁破脑袋地为自己想个名头，不过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而已。
描摹着水墨的纸门被缓缓推开，桃夭隐去了实形，飞快窜进去，轻微的“咔哒”一声，门又再次阖上。仿佛只有一阵风浮进来。
桃夭的动作小心翼翼，直到进去了，她才发现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少年裹着床薄被蜷在里角，眼皮仍是紧紧闭着的，呼吸缓慢而微弱。
桃夭心跳的飞快，手心里都微微沁出了汗。
这还是她头一回到少年的房间来。
人类安寝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子......？少年安寝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子......？
桃夭心里充满了好奇，忍不住转眼四下打量：
这里有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香炉，一副屏风，一，一......没了？
桃夭瞠目结舌地又检查了一遍，简直觉得难以置信。虽然早知少年对人对物都是极其寡淡漠然，可也没想到会漠然到这个地步......竟然偌大一间屋子，他就放置了这么点儿东西？依照少年的兴趣来看，桃夭以为怎么也会有一面棋盘，几捧古卷......
这哪里像一个当朝权臣的房间，根本就是在过苦行僧的日子啊！
桌上小炉里的安神香已经燃尽了，只剩下一小截烟灰摇摇欲坠地立着。空气里弥漫着股淡淡的不知名香气，桃夭觉得熟悉极了，闭上眼竭力去辨认，却如何都分辩不出来。只能说闭着眼睛的时候，闻着这股香就像还在庐山上的时候一样，空气湿润清透，浮动着股若有若无的草木淡香。
桃夭闭目狠吸了两口，暗道这儿待着也太舒适了，往后没事一定要多进来转转。
......只是这里除了熏香，似乎还有什么其他令桃夭感到怡然的东西。从刚才一进来，桃夭仿佛就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包裹住了，温和柔软地缠绕在她的身边，缓缓从皮肤发端一直渗进她的体内里去。
这种感觉桃夭也很熟悉，没有丝毫的攻击性，软和而轻柔......是什么呢......
她一面蹙眉思忖，一面向少年床边走去，直至走到床沿，看清了少年已经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时，才愕然想起来，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不就是吸收少年灵力的时候吗！！
只不过从前那灵力都像是滴染入清水的一两滴鲜血，一渗出就变得很淡很淡，只有时不时离少年近时才感受得到，最多也不过是他靠在树下读书的时候。现在却是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这若有若无的灵力，四处乱撞，完完全全将桃夭给包裹住了！
......怎么会这样？
灵力如元气，都是不知道多难才能休养回一点点的，这般大量散溢，绝不可能是什么好的征兆！
桃夭瞬时吓得不行，连忙化出实形去探少年额头的温度，再看手心，也是滚烫一片。少年全身上下都跟个火炉一样，偏偏他却似乎感觉冷，在被子里紧紧地蜷成一团，还微微有些哆嗦。
桃夭不懂人类的疾病，完全束手无策，可少年府上又少有人来往，照这么下去，等有人发现不对，估计少年都凉了。
桃夭急的直在房间转圈圈，到最后不得已，干脆豁了出去，从少年衣裳里摸出几锭银子，去医馆请了位大夫回来。
幼年时本就体质偏弱，十来岁又孤身一人躲避芈悍的查杀，这半年还中了必死无疑的烈性毒药......自出庐山，多少次九死一生。桃夭看着少年沉沉合着的乌青眼睫，长长叹息了一声，若不是我，你可早就死了。这救命之恩，你却知都不知道，更不提指望你说一句以身相报了......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这句话是桃夭无聊时，偷偷溜去茶馆里听书时知道的。那些书生小姐的故事里啊，若是哪个小姐被她的心上人救了，都会这样说一句。久而久之，桃夭便以为“以身相许”是所有救命之恩的标配，再想想自己无形中救了少年那么多次，要是他知道，应当也会说这样一句话的吧？
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
桃夭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觉得欢喜的不得了，嘴角都忍不住翘起来。这是多好的一个词呀，从今往后，这个人类，这个少年，就是她的了。她会想要他一直陪着她，跟她说话，听她说话，带她去听书，给她煮茶......有什么新鲜的好玩的，全带她去看一遍！
尤其是每次别人夸赞少年时，说他心有九窍，算无遗策，天下无双......桃夭更是开心得意，你们钦佩赞赏的这个人类，是我的人类！
......就算他不知道，也是我的！
于是如此下去，桃夭更是对少年越发维护。因为这是她的人类呀，她是妖怪，她要罩着这个可怜巴巴身体又不好的人类！
大夫来看过了，开出方子，交给桃夭，叮嘱她要按时熬煮。
可惜桃夭小妖怪一个，从前没进过厨房，也不会生炉灶。
愁想半晌，她灵机一动，将药放进罐子里装好，再往空中一抛，指尖轻点，燃起两簇明亮的火焰来。大夫说要熬一个时辰的药，她半盏茶的工夫不到就熬好了。
收回来一看......药罐里哪里还有水，全是黑乎乎的一片，烧糊了的草药叶贴在药罐子上，扣都扣不下来......
...怎...么...会...这...样......
桃夭跟这黑不溜秋的罐子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响，内心无比崩溃，无力问苍天。基于对自己修为和术法的信任，她不甘心地又试了两把，结果是一次更比一次糊，五包药全军覆没。
“.........”
眼看马上就要到服药的时间，桃夭把钱袋里的银子巴拉出来，在掌心依次排开，小心翼翼数了一遍又一遍......完了完了，现在要是再去重新买完药，剩下的钱就不够买个奴仆回来帮忙熬药了。
桃夭哀愁地瞅着掌心这几点可怜巴巴的银两，又回头往屋子里躺着的少年看了几眼，最后心一横，在掌心飞快点了点，“咻”的一下，两块一模一样的碎银瞬间出现在眼前。
“我只作弊这一次......”还是头一回用术法干亏心事的桃夭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真的，只干这一次......还是为了救人，神灵那么宽容，肯定不会介意的。”
......谁能想到几千年后，桃夭已经能时不时就脸不变色心不跳地用术法变几张钞票，给自己换个冰淇淋尝尝了呢......她不仅自己吃，还很善良地记得分享，一个劲儿得撺掇少年：“来嘛来嘛，你也试试，你和我一起吃我负罪感比较少一点。”
.........
少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当他从沉沉的昏睡中醒来时，正值一天里最为温暖和煦的晌午，外头的空气暖到发腻，就跟加了一点点热水，刚漾开时的蜜糖一样。
房间里的安神香静静燃着，他身上的被子不知被谁又加了一层，柔软而厚实，暖和极了。
......有谁进来过？
少年微微蹙眉，他记得自己叮嘱过仆人，不用每日过来，即便来，也不能随便进出他的卧室。
不过......少年叹了口气，在太阳穴揉了揉。不过这次自己意外伤寒，也是特别情况，想必是有谁发现了，才进来的吧......
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在肩上随便搭了件外套走到房外。
外头静静的，和印象中的一切没有丝毫变化。阳光暖洋洋地照着时间的一切，一只不知谁家的老花猫趴在院子的墙头，懒懒地打着瞌睡。
少年四处逛了一圈，最后走到厨房。里头很静，烟筒却有阵阵炊烟散漫溢出。
.....怎么回事？是在煮着什么么？
少年心中奇怪，缓缓走上前，很轻地将门推开了几分。
厨房里静谧无声，只有炉底的灶火在静静的烧着，整个厨房都散漫着淡淡的药香。
那天少年在静无一人的厨房前独自站了良久，月末的时候府上的奴仆丫头全都收到了一笔颇为丰厚的赏赐。
桃夭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坐在光秃秃树干上的两条腿晃来晃去，她笑嘻嘻地随手抹掉脸上一把烟灰，在心里悄悄对少年说：
这一罐子药可是我好不容易亲自熬好的，这么快就学会了，是不是很厉害？
......你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没关系，等以后你知道了，一定要好好夸夸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