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处这横征暴敛的赋税一事,累及朝中多数官员。
许多大臣世族都曾涉及其中,企图浑水摸鱼发发财。现下被一一查出来后,各个吓得魂不守舍。有些官职显赫的贵族,甚至干脆壮士断腕,彻底抛弃亲信党羽,只求自保。
原本少年还未曾多重视这一问题的。但是随着他越查越深,才愕然发现自他离朝出征以来,朝堂上已经彻底乱了套。世家乱党勾结,背地里铲除异己,赋税一案,不过是其中的冰山一角。
少年迫不得已发起了一场自赵偃承位以来,最大的朝堂清洗。
错综复杂的党派被彻底打散,贵族们被剪去党羽,卖官鬻爵的一律打回原形......数月下来,整个朝堂肃然一清。
年近弱冠的赵怀臣显示出了一种与他清冷温雅的外表截然不同的雷霆手腕,既准又狠,一个贪官污吏都没能逃掉。
自此之后,朝廷上下都规矩了许多。直到后来少年离开了赵国,这些向来最爱玩弄心计的文臣都没能再作出什么幺蛾子。
可也正因为如此,从此少年彻底与那些世家贵族们站到了对立的一面——为以后即将发生的一切,埋下了全部伏笔。
公元前242年,隆冬。
赵王宫的后宫今日又十分“热闹”。
——确实是“又”,近半年来,这种热闹宫里的人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从下早朝开始,少年就随着赵偃的摆驾一路跟到后宫门口。
后宫是外臣禁地,赵偃躲进去不出来,少年就等在外面不走。反正连赵偃本人都不能把他怎么样,其余人等更是不可能有胆子撵人。
——这次他们的矛盾点在于要不要参与“五国纵横”,相约伐秦。
在朝上,少年不假思索便主张赞成,赵偃却极其反对。
自从年前少年留在王城休养,从随军出征改为参与朝政之后,他和赵偃的关系就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
他们的意见出现越来越多的悖离, 从起初的还能忍而不发,渐渐变得不得不直言劝谏,甚至引发争吵。
可很多时候,他们的争吵又毫无意义。
赵偃不是昏庸之人,常常他分明知道少年是对的,依他所说,事情会办的更好,但心里就是有道跨不过去的坎,日夜作祟,让他偏生要坚持相反的观点。
......或许,每一个拥有一位功高震主的名臣的帝王,都有同样的心结。
哪怕你的决策全都正确,可这江山总归是孤王的江山。满朝文武皆以你是瞻,什么事都听从于你,长此以往,置孤王何地,置我天家何地?
自幼学习的帝王术令赵偃心头警钟长鸣,再加上少年不久前得罪的那些宗亲贵族时不时添油加醋几番,令这对君臣之间的勾洪终于越来越深。
当初,是赵偃自己给出了全部器重信任,让少年站在了离他最近的地方,引为心腹。八年以来,少年也从未辜负过他的期望。夙兴夜寐,一双从前只执狼毫的手为赵偃翻覆经纶,谋定天下。只是没想到,到如今赵偃竟又反悔,膈应少年站的离他太近,唯恐有一日事情会脱离他的控制。
倘若赵偃不是赵王,他会是一个好知己,好挚友。但当他坐上了这个高高在上,却每日都得提防旁人谋害的位置时,他骨子里的那份多疑就被无限扩大,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崩断——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朱红的宫墙上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宫人太监们裹紧棉袄,缩着脖子来来去去。少年面无表情站在宫门外,身上只着一件薄薄的朝服,手指的指节都冻成了青白色。
“公子,请您回去吧......陛下今日不会见您的。”
赵偃身边的小太监苦口婆心劝说:“方才陛下过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今天不管您说什么,他都不会答应的。”
但少年好似全然没听见一般,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神寡淡的没有半分波澜,连一声漠然的“嗯”都吝于施舍。
他也只是平日里寡言少语,加之年纪不长,就让人常常有种淡漠好欺的错觉。实际上辗转楚赵两国,历经这么多事情, 又筹谋过那么多惊险残酷的战争,这个年仅弱冠便名扬天下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是软弱之辈呢。
他认定了是正确的事情,便纵然是赵偃,是赵国君主,也无法令他退缩。
小太监劝不动他,又竭力说了几句,不得不灰溜溜回来了。
宫殿内火盆烧的正旺,火红的炭火噼里啪啦冒出几个火星。小太监哭丧着脸朝赵偃回禀说,“陛下,奴才劝不动玠垿公子回去。”
赵偃穿着身深黑的织金龙袍,手中捧着个暖炉,一句话也不说,脸色难看的比他那身衣服还黑。妃嫔站在一旁瑟瑟发着抖,吓得面色发白。
“陛下莫气......”
郭开捧上一杯茶水,送到赵偃面前,笑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气坏了身子,这一国朝政就无人打理了。受苦的是黎明百姓。”
就像一只被戳到了痛处的猫,赵偃心中一炸,冷笑道,“朝政?朝政有他赵怀臣便可,要孤王有何用?”
“陛下息怒,息怒......”
“孤王如何息怒!?”赵偃豁然站起身,推翻了面前的桌案,怒吼道:“数月前在朝堂上当面斥责孤王穷兵黩武,杀伐过度的人是他,现今要孤王纵横伐秦的人又是他!他把孤王当成什么了!”
倘若少年能听到这句话,便会知道,此时的赵偃还并未完全失信他。就像一个急于宣告主权的小孩,现下纠缠在赵偃心中的,只是没有安全感,没有认同感,担忧位高权重,几乎掌握着赵国全部生存命脉的少年有一日会背叛他。
只要少年且敛锋芒,给予一定安抚,一切误会沟壑自会消弭不见。
可惜的是,这是两个同样偏执骄傲的人。一个多疑多虑,一个寡言少语,相背而行的君臣二人,早已无可挽回地越行越远。
殿内炭盆里的火快熄灭了,一个宫人忙上来,往里又添了几块。
郭开道:“陛下,外头还在下雪,冷得很。小人去个玠垿公子送把伞吧。”
“送伞?”赵偃冷声一哼,道:“不必了。待冻得受不住,便自会回去了。你给他送伞,是想让他在这宫门外堵孤一天吗?”
——可不送伞,少年还是堵了赵偃一天。
他就那么哪儿也不去地站在宫门外,不进后宫,赵偃也没法出来。
从下早朝到黄昏薄暮,那些落在少年肩膀上的雪花被他的体温融化,变成雪水濡进他的衣服里。
赵偃被堵得胸闷气短,心中更加烦闷。郭开中途斟酌着问了一次,要不要令人将少年直接赶出去,赵偃唇角紧抿,却又一句话没说。
和赵偃同样郁闷的,还有后宫的宫人太监们。因为少年站在那儿,每次他们进进出出路过的时候,就得行一遍礼。少年站了一天,他们简直都叫苦不迭......
到后来入了夜,要宫禁了,少年这才离开。
郭开主动提了灯笼来为他引路。
从第一次见到这号人开始,少年就不太待见他。逢迎谄媚的小人,向来是不为君子所耻。但有趣的是,郭开似乎是个小人的另类,他既知道少年不待见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小人,可偏偏就喜欢凑上去,欢天喜地地恶心对方一把。
“玠垿公子,请往这边。”
少年目光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不必。我自己可以回去。”
郭开笑了笑,不以为意,又递上件衣服:“今日下雪,玠垿公子站了一整天,衣物也湿了。夜里风寒,不如先换换。”
少年看了他手中的衣裳一眼,胡里花哨,分明是太监的常服。
见少年不动,郭开一笑,兀自收回了那件衣服。慢悠悠说,“也对,您是陛下亲赐国姓的公子玠垿,要穿,自然也只能穿那上好的一品官服。”
少年蹙了蹙眉,不喜郭开这副阴阳怪气的调子,也不欲与他多做纠缠,便转身就想走。
可没想到郭开居然还提着灯笼又追了上来,偏要和他并肩而行。
论官职,郭开不过是一个宫中的随从奴仆,少年是位极人臣的公子玠垿;论能耐,郭开全凭花言巧语察言观色上位,少年的运筹谋术声名远扬,名动天下。无论怎么看,郭开都没有和他并肩而行的资格。
郭开在少年身边叙家常似得道,“说起来,我这番出去正巧也与公子是同路。”
“公子的府邸是在朱雀路吧——巧了,我半月前新定下来的宅子,也是在那儿!指不定还与公子是邻居街坊哩。”
“要说这宅子,前几年也买了几座,但不知怎么总觉得不满意。不是那院子太小,就是园子不够大,正巧这次碰上了个要倒手的......听闻公子的府邸是陛下赏赐的,地段布置都好得很。小人也是一样,出身低微贫寒,能有朝一日买下这么多宅子,全凭陛下赏赐......”
少年越听神色越冷,心里的厌烦之感几乎要忍不住在脸上反应出来。
......全凭陛下赏赐?赵偃为何会赏赐你?你做了什么值得被赏赐?
阿谀奉承逢迎媚上,横征暴敛结党营私,花言巧语骗的赵偃晕头转向,如过街老鼠般取了不义之财也就罢了,竟还有脸这样喜滋滋拿出来炫耀?
少年忍着气,看也不想看他。
但蓦然间,郭开兀地开口道:“玠垿公子,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少年眉头微微一蹙。
郭开皮笑肉不笑一弯唇,又接着悠悠说,“但其实,我也看不起你——”
“你以为你比我高尚的到哪里去?你现在有的一切,哪一样不也都是陛下赏赐?既然都是 仰人鼻息而活,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更何况陛下现在身边最宠信的人我,你功高震主,又不会讨陛下所喜......迟早有一天,你会跪下来有求于我!”
说到后来,郭开越是咬牙切齿。冷月下他盯着少年的眼神恶毒的就像匹蠢蠢欲动的恶狼。
或许只是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否则少年还真一时想不起,眼前这个人为何会这般对自己充满敌意。
就像他盲目的就把少年当做自己争权抢位的障碍一样,方才的那番说辞里,他还说错了一句话。
真正仰人鼻息而活的,只有他自己。
少年不离开赵国,却不是离不开赵国。他任何时候都有无数选择,不离开,只不过是放不下当初赵偃的恩情与自己的承诺。
冷溶溶的月色下,少年停住了脚步。
他坦然无畏地望向郭开,看着那张咬牙切齿充满恨意的脸,倏尔轻笑了一声。
“数月前的赋税一案中,有五位亲王涉及。其中两位在抄查中败露,从家中搜出了确切证据,剩余三位则是被指认出来,三番搜查,都没能找出来往书信。”
在少年散漫随意的叙述中,郭开不由自主攥紧了拳,额上微微沁出几分薄汗。
“显而易见,这三位亲王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及时把证据消毁去,这才躲过一劫。”少年淡淡笑了笑,带着几分戏谑调侃的目光看向郭开,道:“只是这种上天入地,都只有我与赵偃两人商议决定的事情,是怎么被第三个人知道的呢?”
“......”
郭开不答话,手心已全被冷汗浸透了。
当初查案的时候,众多双眼睛都在关注着这件事,少年都一句话不曾说,只将那两名有罪证的亲王交上处罚。担惊受怕数日后,见仍没什么变故,郭开便暗暗放下心来,只当这事已经过去了......怎么知道今日少年为何会又突然提起!
“宫中人多手杂,安插自己的眼目并不困难......”郭开强作镇定,声音发虚道,“更何况没有证据的事情,岂不就是诬陷......玠垿公子,我劝你还是不要与贵族亲王为敌......”
对他这番连懵带吓,还扣帽子的说辞,少年似乎早有预料。他神色没有什么变化,淡淡弯着唇角,看着郭开,兀地道,“郭大人,我告诉你一件事。”
郭开心脏突突狂跳,少年淡漠的视线如有实质,将他狠狠钉在了原地。郭开不易察觉地咽了口唾沫,竭力不让声音听起来颤地那么厉害:“......何事?”
少年在他惊惧慌乱的目光下往前走了几步,而后俯到郭开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那句话就像一个咒语, 郭开脸色“唰”的白了,连连后退数步,险些直接摔倒在地上。他震惊而畏惧地看着少年,似乎觉得难以置信:“......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少年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番丑态,淡漠的目光中似乎有种悲悯。
郭开望着他,半晌,贼眉鼠眼的一张脸上仿佛想挤出几分讨好的笑容:“公子,你是如何知道的?......是谁,是谁告诉你的?”
少年静静审视着这个反复无常,阴狠毒辣的人,没有说话。郭开被这种淡漠的目光看得有几分惧怕,两腿不由自主有些发软。良久,少年低低开口道,“日后,你好自为之。”
郭开听得一愣。
他不明白这具模棱两可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为什么少年在知道他把柄的情况下,却没有告诉赵偃。他还想再问几句,或者亡羊补牢拿出几分利益同少年做交易......可少年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便径自转身走开了。
“回去告诉赵偃,”离开前,他对郭开道,“明日下早朝,我还会等着他——五国伐秦的事,他一日不答应,我便在他的后宫外等一日。”
郭开跪坐在宫门外的官道上,目送少年独身在这条空无一人的窄道上越走越远。时已入夜,天空悬着轮发了霉似得冷月,寂寂地笼着这人世。
八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少年也曾走着这条官道离宫。那时赵偃牵着马走在他身侧,热忱而赤城地同他讲匡扶乱世,平定天下,君臣两不疑.....
少年一面走,一面垂下头,看这条已走过无数遍的青石板路。
......难怪人心会变,就连脚下这条石板路上的青苔,都已经长厚了这么多呐。
少年倏尔弯唇,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