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多少岁的桃夭(上)
瞅着又独自在走廊里枯坐的单薄人影,桃夭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又不是第一次从宫里一回来就这副样子,这几个月以来,她已经习惯了。
人有七情六欲悲喜欢愉,各个活的热热闹闹的,可惜作为一棵树的桃夭,并不是很能理解。
她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年。
在那一支庞大的家族迁入庐山之前,她就已经生长在广阔茂盛的山林之中。之后来了一户人家,在她周围建起了屋子和藩篱,还常常来她树下吟诗诵书。
桃夭开始真正产生自己的意识,也是从这户人家有了孩子开始的。那时少年还没有出生,和所有人一样,像一个小小的圆球似得蜷缩在他母亲身体里,无知无觉地沉睡着。
可即使是这样,桃夭还是对他有种奇异的感应,仿佛在冥冥之中就早已暗示过了,二十余年后,他们将魂魄与共。
桃夭见证了少年成长的每一个过程。并且说来也怪,自从少年出生之后,每当他在桃夭树下转一转,待上片刻,桃夭的修为与灵力就“蹭蹭”往上涨,拦都拦不住。
对此,桃夭颇为感慨:不信不行啊,搞不好这小孩还真是“承天命”出生的。
所以,在庐山被烧之后,少年曾回去折下一枝桃枝带走,原本他是为了悼念这再也回不去的故乡的,可桃夭连忙将自己的元神也附了上去——
这么做,最开始的目的也只是想贪图待在少年身边时,那点飙升速度简直匪夷所思的修为。
于是她跟随少年一同逃离楚国,再入赵国,辗转六七余年。
尽管少年不知道,可桃夭其实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无论在何境况下,他始终都不曾一个人。
也正因为这样,桃夭又有些难过。
一是难过她这般陪在少年身边,他却不知道;二是难过当初坐在树下白衣捧卷,淡然无忧,一个瓷娃娃一样干净无争的少年,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在桃夭心里,他应当是那种红尘世中过,片叶不沾襟的人。停驻在她记忆中的,永远是那个安静坐在花树下,穿着一身半旧却柔软的月白衣衫的七八岁小孩。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少年那时苍白细腻的脸颊,和小扇子似得蜷长眼睫。
那样一个温和柔软的少年,不会,也不应当变成如今这样一个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的可怜模样。
可惜的是,世事从不如人所愿。
“认清这个世界,再爱上它。”
这句话其实是有难度等级的。生命的刺激之处,就在于每当有人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这句话的时候,命运就会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甩他一个耳光,并幸灾乐祸地在一旁问上一句:“你以为你认清这个世界了?——并不。”
......那么,现在你还爱它么?
桃夭百无聊赖地仰起头,在远处的天际,云朵沉甸甸堆积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支做得不那么成功的棉花糖。
她舔了舔唇。
少年和赵偃的嫌隙是从庞煖出征之后,他因那二万战俘,进宫劝谏开始的。
从前对少年意见相当听从的赵偃,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种难以理解的坚决。
他说这些俘兵对燕国颇为忠心,留下他们恐怕会生暴乱。又道现今赵国储粮不足,连年征战,本国百姓都尚且度日艰难,又怎么可能供给战俘口粮?
“可是他们虽然对燕国忠心,却只有区区两万人。等介时打乱了分配到各处,他们自然知道不可能再回国,也不会愿意拼着性命去做些希望渺茫的事,根本不可能产生动乱。”少年道,“至于粮食的问题,从长远来看,王上便知——”
“够了!”
然而赵偃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赵偃无声看了少年半晌,眼中的怒气渐渐按捺下去。他神态疲惫的揉了揉额头,长长呼出口气,好似在竭力忍耐什么,声音喑哑道:“二十余年前,长平之战,秦国坑杀了我赵国士兵四十余万。”
少年耐心说,“那是因为俘兵数量太多,他们不易掌控,很难安置。现今燕俘只有他们的二十分之一。”
“那又如何?”赵偃毫不在乎,神情漠然道,“孤就是想杀了他们。”
“.........”
“若要说什么原因,便是他们的将军是剧辛,我赵国的叛徒。”赵偃冷淡说,“更何况他们还胆敢刺杀了你。谁惹得孤王不高兴,孤便叫他知道什么叫天子之怒。”
闻言,少年微微蹙眉。
“您是君王,所以不更应当理智,不因个人情感影响决断么。”
赵偃面上露出一个好似十分难以理解的笑,很是莫名问,“寻常人都可以拥有喜恶什么东西的资本,难不成孤贵为一国之君,还不能有么?”
少年道,“正因为为众人所不能为,忍万民所不能忍,方才——”
“够了够了。”赵偃语气中不由得带上几分厌烦的语气,他终于耐心全失道,“到底你是王上还是我是王上?怀臣,不就是两万战俘么,也值得你这般与孤较劲......”
——不就是两万战俘么?
——不就是两万人的性命么?
不知想起什么,少年霎时轻轻一怔。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很久之前,他最后回庐山时看到的场景。
芈悍当时是如何残杀他的族人的,不在场的少年不知道。可是事后他常常会想,一个人,要如何凶残暴虐,漠视人命,才能这样轻易地下令,将一个与他从无半分交集的家族全部烧杀殆尽。
他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直到现在听到赵偃的话。
大概在那个时候,芈悍心中所想的,也是“不就几百条人命么”吧。
人命自有高低贵贱,王侯将相也是天赐富贵。或许这是所有王室子弟心照不宣的共识。
赵偃从前没表现出来过,少年以为他不是这样的人。可其实,他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的机会。
少年是他看中的人,于是他将险恶阴暗的那些爪牙收敛起来,藏到少年看不见的地方。
留在赵国七年以来,少年头一次感觉到了种前所未有的茫然。
——但这二万战俘,还只是一切的开端。
从公元前242年至公元前241年,大败燕国之后,少年因遇刺之事留于赵国都城休养一年,辅佐朝政。
在此之前,朝中之事主要是由赵偃处理,少年随军出征,除非偶尔遇上棘手的事情,赵偃才会大费周章地遣人传书,征求少年意见。没想到的是,离赵偃登基不过才过去了这几年,此时少年再回到朝堂之上,竟发现许多政事已经乱成了一团麻。
赵偃喜好征伐,从承位以来几乎战事不断。从前少年也曾担忧过,这样下去会不会劳力伤财,给百姓造成负担。那时的赵偃是如何说的?
赵偃不假思索地再三保证:“没有关系。这几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每次征收赋税都很顺利。”
再加上每次出征,军饷的发放都很及时,从未出过问题,少年便也以为事实确实如此。
直到现在回到朝中。
“国库空虚、强征暴敛、层层隐瞒,饿殍遍野......”少年简直觉得匪夷所思,觉得这样的事情会在赵偃眼皮子底下发生根本是难以理解的:“这就是王上所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要说完全不知情肯定不可能。
也许一开始确实是地方官员对上隐瞒,只求谋得几分功绩就万事大吉。可这样一直持续了好几年,赵偃怎么可能一点异样都察觉不到?
.......最大的可能就是,赵国君主,这个治理一国万人之上的人,他也默认了这一做法。
——为家国的领土扩张做些贡献么,付出些代价,也是应该的。
“......本王答应你,一定令人彻查掩藏事实的人,行不行?”赵偃站在御水池边,随手撒下一撮鱼食,故作轻松道,“你想如何罚他们,都可以。”
轻飘飘的鱼食浮在水面上,引得池中红鲤都游了过来,锦簇簇地围成一团,看着十分喜气。站在赵偃身边的郭开看见了,十分自然而然地奉承道,“王上,您瞧这鱼池里的红鲤今年长得多好哪,今年一定又是个丰收年!”
赵偃一笑,道,“是么?”
郭开想都不想就点头,信口拈来尽是胡话:“王上是难得的明主,自然是上天都要照应一些的。”
站在一旁的少年:“.........”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郭开:“预天命、卜丰年,这样连司命天官都做不到的事情,谁给你的胆子敢这般信口开河?”
郭开察言观色,立即跪倒在赵偃面前,脸上诚惶诚恐的表情做作的让少年只看了一眼,就蹙着眉直接扭过头了头去。
他向赵偃磕头请罪道,“小人不懂占卜,只是一心想让王上高兴一些罢了。更何况天顺明君,是小人父母亲就告诉过小人的道理,上天有眼,小人相信老天一定会庇佑我赵国的......!”
“......”少年奇道,“平常你就是这样麻痹王上心智的?......我可总算知道这饿殍遍野,王上却觉得‘国泰民安’是怎么来的了。”
郭开神色立时更是惊恐,“小人不敢!玠垿公子问责的事情小人万没有胆子去做,请王上明鉴......求王上明鉴!”
赵偃喂鱼的兴致被这下闹得一点儿也没有了。他心烦意乱地把鱼食碟子扔到一边,很是头疼道,“怀臣,郭开不过是个平时照料孤日常起居的近侍,你说的那些,他不会有胆量做的。”
少年抿了抿唇,蹙眉道,“此人妖言惑众已经到了这个境地,王上你还要替他说话么?”
“怎么妖言惑众?”赵偃脸上不由显出几分不悦,“他不过赞了孤几句明主,难不成这就是你口中的‘妖言’?”
“.........”
少年:“王上......”
“够了够了。”赵偃厌烦挥手,“赋税此事怀臣你说得对。那些横征暴敛的地方官孤王会彻查的,该如何定罪怀臣你去处理。”
少年抿唇,欲言又止,赵偃便又立刻补上一句道,“弄完之后,也不必再一昧揪着不放了。不可胡搅蛮缠。”
于是这下迫得少年彻底无话可说了。
趋于甜蜜,避于荆棘,或许是所有人的本性。就连再怎么权高位重的人也无从避免。甚至在有些时候,他们会更加敏感。
赵偃心里知道自己错了么?
自然是知道的。
可是他气恼于少年就这样毫不遮掩地直白指出,半分余地也没有给他留下。这种不满,在郭开千方逢迎万般讨好的对比之下,就更显得尤为扎心。
古人言,人心不足蛇吞象。
最开始赵偃希望的,只不过是少年能留下。后来他慢慢希望少年是一心一意,因为他而留下来的。到现在,赵偃甚至要求少年留下后的行事方式,须得照顾到自己的颜面......
人的欲望,果然是永无止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