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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二十岁的少年(下)

这场计划了许久的盛大迎接,被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打乱了。赵偃一把将已经人事不省的少年从马车里捞出来,火急火燎亲自骑马送回赵王宫,又急匆匆招来太医院所有医丞,连日会诊。

“是、是在回程的时候受的刺。当时还在路上,公子不让我们宣扬,说怕传出去,让那些人知道了尝到甜头,还会争相效仿。”小厮跪在地上缩成一团,怕的浑身发抖,肩膀抖如筛糠:“......小人也不知道那剑上有毒,只以为是受了连日奔波劳累,染了风寒,小人不知道会这么严重的啊......”

说到最后,小厮的腔调里已带上了哭音。

赵偃眼睛里布满了猩红血丝,嘴唇周围冒出了一圈疏落的青胡渣。从昨天中午将少年带回宫中至今,他与医丞们一样,每时每刻都守在这承月台,半步也不曾离开过。堂堂赵王,还是头一回有这么无心打理的狼狈模样。

“......随军军医呢?受伤之后,他包扎的时候难道没有发现么?”赵偃缓缓开口,声音却嘶哑的厉害。

小厮跪在他面前,哭嚎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啊!”

笼在衣袖里的手用力握紧,又缓缓松开,赵偃仰头阖了阖眼,仿佛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传令下去。”他压抑地吐出口气,哑声道,“此番随军医丞全部赐死,怀臣身边的侍卫一律剥去官职,此生不可加爵。方才太医院,说无力回天了的那几个......”赵偃心烦地揉了揉太阳穴,“先押进牢里吧,除了孤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可探视。”

侍候在一旁的小太监听完给直接吓得一颤,下意识想说什么,却在一斜眼看见赵偃脸色的时候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忙不迭应声退下。

“......王上,王上请三思啊!”小厮哀叫着膝行向前,不住磕头求饶道,“是小人的错,小人该死,小人罪有应得!只是公子现在生死未卜,王上如此大开杀戒,血光犯冲实属不妥,还请王上三思,撤回成命!”

赵偃恼怒地一脚踹在这小厮心口,将他踢了开去,怒吼道,“你......你知不知道,怀臣有多重要,对赵国有多重要!?”他暴怒的目光在房中扫视一周,“你们这帮......”

“——王上!”

正盛怒之时,房中一名医丞蓦然连滚带爬滚了出来,跪倒在赵偃面前,颤声道,“玠垿公子...公子......”

赵偃厉吼道,“他怎么样了,你快说啊!”

医丞惊恐地一颤身,重重叩头,用小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嚅道:“方才,方才已没有鼻息了......”

公元前242年,赵国大赦牢狱,举国上下食素半年,建庙宇百座,王宫庙堂香火不断。只为为一人积福。

古人常言,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太过聪颖的人,一旦将天命参破了,便不能长寿。

这句话看似唯心,其实从唯物的角度也想得通。

像少年这般心有九窍智谋过人的,寄身于乱世,总无可避免地会成为别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像芈悍那样“不能为我所用,便除掉你”的想法在各诸侯国中绝不是个例,于多数人看来,赵偃的“无论如何都愿做知己”才是荒唐可稽。

所以随着少年在征战中渐渐名声鹊起,“谋士无双”这一名号为他带来的,还有无数隐藏在暗处的威胁。在敌军看来,这个年仅弱冠的清隽少年甚至比所有赵军加在一起还要来的可怕。

只要要了他一人的命,纵使燕军已经退了兵,这场亏损将近五万人的战役也价有所值。

可赵偃到底是一个绝不肯乖乖认命的人。哪怕与天地神佛作对,他也不愿就如此低头。

他招来了巫师游医,各种法子全部试遍,第九日,少年才终于缓缓转醒。

途中耽搁太久,他体内的余毒已无法引出,只能封存于一处,平日里不发散就好。唯有脸色仍是青白的,嘴唇干裂发乌。

“......怀臣。”赵偃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用力小一点,眼前好不容易醒过来的人就又会被死神抢走。

少年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茫茫然看着虚空,瞳孔仍旧是发散的。

他听见耳边不住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过了很久,赵偃模糊的轮廓才逐渐清晰起来。

“怀臣,你感觉如何?有哪里不舒服么,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最后一句是因为之前有名巫师来作法,吓唬赵偃说少年的魂魄已经散了,即便找回来也恐怕不完整,会变成痴子。

少年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弱声道:“......王上。”

就像好不容易吃下一颗定心丸,赵偃如释重负,长长松口气。守在他身侧的郭开察言观色,立即讨好地笑道,“王上放心,下臣早说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必定不会被那些卑劣的小人手段所害。”

赵偃此时一眼都懒得看他,极其厌烦地一摆手,冷声说:“滚。”

郭开一僵,自讨了个没趣,讪讪退下了。

“你此番遇刺,是本王的错。那些侍卫与随军医丞,我都已经处置过了。今后除了原有的侍卫,我还另派了三名影侍跟着你,他们从前都是跟在我身边的,必定不会再让你出事。”

少年低低“嗯”了声,又道,“臣还没为陛下平定四海,匡扶乱世,自然不会就这般轻易死了——”

“嘘。”

他话还没说完,赵偃就忙捂住了少年的嘴:“什么死不死的,你不知道本王将你救回来有多不容易么?这般随意,你对得起庙里现在还在为你日日诵经的僧人?”

少年轻笑,想说王上你何时变得如此大惊小怪,可看着赵偃认真审视着他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又有些难以出口。

“你回来那日,本王原本打算赏你许多东西。令人一样样都送到了城门口去,全程的百姓都看见了......只有你没看见。”赵偃说,“还有黄金台,本王花了半年特地为你建的......你快些养好了身体,就可以去看看了。”

少年垂目,苦笑道:“王上你知道,臣......”臣从来不求这些。

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少年却突然不敢说了。他想起那个不欢而散的冬夜,想起月色下洒了的那杯冷茶,想起寒夜里被冻僵的双腿和手指。于是他顿了顿,说,“没什么,臣很喜欢。多谢王上。”

赵偃道:“喜欢就好。”

他看着少年青白的脸色和没有血色的唇,觉得自己还是亏欠了少年良多,忍不住又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么?只要是你想要的,本王都可以给你拿来。”

少年笑了笑:“没有。”

他说着目光缓缓转向床顶的帷幔,看着那空荡荡的虚无,低声道,“在我离宫征战的这段时间,曾有多次来不及请示王命,就自作主张。如此先斩后奏,即便王上不说,我也知道必定会有许多人弹劾臣。万幸你从未听信于他们,王上的这份信任,就是臣最好的赏赐。”

其实少年知道,他从来都知道。

从赵偃第一次如君王对待下臣那般说“你想要什么赏赐”,而绝口不提芈悍,楚国之事的时候,少年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二人之间关系的变化。

最初那份“我将永不疑你”的承诺,终究还是变成了一份可遇不可求的赏赐。

万幸的是,这份“赏赐”少年现下还尚且拥有:在不久前赵偃刚刚为他筑了黄金台,朝堂之上,他的想法和意见,依旧是赵偃做决定时最重要的参考因素。

可这仅仅也只是过去了七年。

未来会怎么样?

赵偃会一直信任他么?

如果有一天不信任了,怎么办?

......谁也不知道。

这一次遇刺之后,少年在家中休养了半年之久。从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运筹帷幄,改为了在朝堂之上谋断决策。

可事实证明,这并不适合他。因为庙堂之中,远有比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更加重要的事。

那年暮春,曾与少年一同抗燕的庞煖将军,出征前登门来家中看他。他们二人坐在屋前的廊檐下,正好可以看见院子里开得正好的一树桃花。

少年穿着件柔软半旧的月白衫子,脸色还有些青白,显出一种大病初愈的憔悴。他静静捧着杯热茶,听庞煖嘶哑的声音道,“......老夫此去,恐怕需有三五年之久......朝中之事,有劳公子多费心了。”

庞煖历经四朝,此时已经是耄耋之年。他不仅是可领三军的将帅之才,还是诸侯国中少有的优秀合纵家。只可惜年轻时不曾被重用,赋闲五十年之久,到了垂暮之年,才得到施展抱负的机会。

因为这份智谋才华,和对赵国的至死忠诚,他是少年在朝中少有敬重的几个人之一。

少年轻声叹道,“在军中,将军需多注意身体。”

庞煖淡笑,一双衰老却矍铄有神的眼睛看着少年,笑道,“老夫一生报国无门,万幸临死之前能得公子举荐。此番挂帅出征,即便裹尸疆场,也死而无憾。”

他的语气温和平静,仿佛对壮年时不得重用,蹉跎而过的那五十年没有半分介怀,存留于心的,只有对现下所拥有之物的感念。

少年怔了怔,不是很能理解,下意识问:“庞将军,对从前的遭遇,你难道没有什么不满么?”

“......不满?”

庞煖笑了笑,随着他的动作,那已经被岁月荡洗得发白了的须发轻微地抖了抖。庞煖温和地望着少年,微笑问,“公子,老夫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庞煖道:“你当初,是为何出仕的呢?”

少年怔了怔,乍然间竟被问的愣住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问题的答案,他几乎都快忘了。

这一瞬间,数十年前的尘封记忆突然在时光之河溯流而上,重新扎进他的脑海。

他想起少年时族里那个教他文章诗赋的老夫子,想起自己写下的被批的一无是处的那篇《论列国》,想起在祠堂里苦跪也不肯低头时夜晚穿堂而过的刺骨寒风......

原来,那一切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原来,他已经走了这么远。

可当初,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付出这样多,也执意要入世的呢?

少年阖了阖眼,无声想了很久。最后他缓缓启唇,轻声道,“我......我是为了——”

“治六国、平乱世。匡正天下,兼济苍生......!”

庞煖一直静静等待着少年的回答,直到此刻,他才终于笑了出来:“不错,你出仕,不是为了哪一个诸侯君王,也不是为了高官厚禄,是为了百姓苍生。”

“——与我而言,同样如此。我庞煖一世,所求所愿,不过是以此生所学馈以赵国百姓。既然是这样,我又怎么可能就轻易心生不满,而不肯出仕?我愿以身想报的,是赵国,而不是赵王。”

那我呢?少年心中蓦然有些茫然:我愿以命相酬的,究竟是苍生,还是赵偃?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甚至到一千年之后都没有完全辨清。

微风走过,庭院里的桃树枝被吹得轻轻颤动,许多许多的绯红花瓣打着旋缓缓落下,在地面铺出一层薄薄的花毯。

“离开前,我有一事还想请求公子。”

庞煖踌躇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关于此前对燕一战,那俘虏的二万士兵,我想请公子保下他们的性命。”

少年闻言一愣,微微蹙眉,很是不明所以道“嗯?”

庞煖轻叹:“之前我已向王上劝谏过,只是王上不肯听。现下我赵国连年征战,国内资物匮乏,王上在外又素有暴虐之名......此时坑杀这二万浮兵,实在不是有益之举。”

少年问:“王上要杀了他们?”

庞煖默然。“旁人说了兴许不顶用,公子你的话,王上多少会听一些。”

少年点头:“我知道了。”

又坐了片刻,庞煖仰头饮尽了杯中最后一口茶,站起身,笑道,“时候不早,待他日我出征归来,再到你的府邸看桃花。”

少年同样淡淡微笑:“嗯。”

——可他们不知道,事实却是仅仅四五年之后,庞煖便早已在他乡的征战中离世,少年也与赵偃决裂,孤身一人离开赵国。

庭院里的那颗桃树,早已枯死了。

P个S:下章桃夭出场~开始转到虐的部分了哦~ BZ3BK0RRceCAL4tDa2GB9onHZG94n//j0IqoFy0YrHnMNImqk6+M8M+RiZrPf2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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