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偃呼吸静了静。
半响,他略微蹙眉,不解问,“为什么?”
早在几年前,赵偃曾想过与楚国联姻,娶一个公主为太子妃。当时少年极力阻拦,坚持说不可,问其原因,又十分顾其他而言左右。现在想来,或许不是没有原因。
“因为一些私事。”少年风轻云淡说,“王上放心,我告诉你,并不是想请求你帮我做到。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乃是大事,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更何况,”他微微笑了笑,“我想要的,也并非是取了芈悍性命这般简单。”
“......”看少年神情,赵偃心中越发觉得奇异了,他追问道,“你与他有何恩怨,血海深仇么?”
少年不语,只垂眼看着棋盘边的那一只茶杯。长空寂寥,一轮皎皎孤月悬映在杯底,随着茶叶的浮动泛着隐隐绰绰的粼粼水光。
“......怀臣,你到底从何处来?”赵偃忍不住问,“我......这些年来,我越发觉得,本王一点都不了解你。”
“那些什么‘因战事逃难离家’、‘现已举目无亲,父亲是山野农夫’的虚言,骗骗其他人也就罢了,对我,你也不肯讲真话么?”
少年垂目,没什么表情地道,“这就是真话。”
“.........”
少年抬眼,看着赵偃,“我从来不曾骗过王上,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倘若你问我暂且还不能告诉你的问题,我宁可不回答,也不会骗你。”
“至于芈悍,”他顿了顿,片刻后道,“王上你说得对,他与我就是血海深仇。所以我无论如何,至死都不会放过他。”
赵偃哑然,似乎有种重新认识少年的错觉:“你......怀臣,我突然感觉有些不认识你了。”
少年抬头望向他,赵偃道,“从前,我一直觉得你是那种超脱于尘世,不入红尘乱象,谪仙般的人物。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也没什么怀恨的人,那些什么喜怒哀乐爱恶欲,全然与你没有关系。现在......兴许是我想错了。”
也许赵偃的本意没有太多意思,可这番话听起来,着实有些悲凉。
在离开庐山之前,在遇到芈悍之前,少年也曾像赵偃所说的那般,终日煮酒行歌,白衣捧卷,年少不知愁滋味。
可是当他怀着满心热枕入了这尘世,见过了君心不仁,历经了这世事无道,他又怎么可能还同从前一样,只风轻云淡地道一句“未妨惆怅是清狂”?
他做不到。
换作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
少年倏尔低笑一声,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讥讽自嘲:“王上不必忧心,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都是您的不二之臣。更何况我与芈悍的私仇,与辅佐你并无冲突。”
“并无冲突?”赵偃愣了愣,忽想起什么,追问道:“所以你当初留在赵国,是为了借赵国在各诸侯中的强盛之势,对付楚国?”
少年默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既是,又不是。
在他被芈悍追杀,陷入绝境之时,是赵偃救了他,将他带回赵国。除了救命之恩,赵偃对他还万般器重信任,让他一身抱负与才华有了施展之处,这是知遇之恩。
当日在路边,酒肆的阿婆不过送了碗混沌给少年,半年后他便跋山涉水也要找回去报以万两黄金,像赵偃这般对他,少年又怎么可能不让自己铭心刻骨记下这份感激。
只可惜在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感情是可以完全纯粹的,少年留下的理由里有九分是因为赵偃对他好,只有那么一分,是想借赵国之势。但便就因为这不纯粹的一分,“所说之话绝无半句虚言”的性子就让少年无法否认赵偃的质问。
这种无所适从的默然,在赵偃眼中就变成了某种潜规则的默认。
“......好啊,原来这就是你留下来的理由?”
一股无法言说的失落占满了赵偃的心,就如同儿时父亲来宫里看他的兄长,赵偃小心翼翼走上前想让父亲也注意到自己一些,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曾被施舍过。他仰头大笑,自嘲地冷声道,“本王真是糊涂......那时候想尽法子,只想你能愿为本王留下。竟到而今才明白,本王的满心热枕,还比不上一个国力强盛!”
他霍然站起身,桌上的棋盘杯盏全被碰翻了,茶水洒了一地。
少年静静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地看着虚无的前方,薄唇紧抿。
他微微偏了头,眼珠却还是望着前方的,轻声问:“如此,王上怪我么。”
从前也就算了,此刻赵偃再看了他这副永远波澜不惊的镇定样子来,已经再无往日半点的钦佩欣赏之感,满心满眼,只觉愤怒与厌恶。
他想,你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不必惊慌?
难道说我心中怎么想其实你一点都不在乎么?你拿准了我需要你,不敢将你怎么样,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
可我也是君王啊,至高无上万人敬仰的一国之主啊,多少才识过人的幕僚客卿渴求在我这里得到重用,难道我的一腔热枕在你眼里,就显得如此无足轻重么!?
“......怪你?”赵偃惨笑一声,仰头深深吐出口气。“我......本王如何敢怪你?怀臣惊才绝艳,不投于我赵国门下,想必也有其他君主争相招纳。本王又有何不满的呢......”
“你说的对,明日本王就该启程回去,不能耽误了政事。否则赵国倘若哪日不再国力昌盛了,给不了怀臣你想要的了......”
少年蹙眉,打断了他的话:“——王上!”
“......怀臣,本王想问你一件事。”赵偃静静垂眸看着他,极轻地问:“如若有一天秦国,或者其他哪一个诸侯国,比我赵国更加强大,它的国主也愿许你高官厚禄,”赵偃微微一顿,喉头滚了滚,才接着道,“你会不会杀了我,用我的项上人头去向他投诚?”
“自然不会!”少年想也不想就斩铁截钉地回答。
他抬眼,定定看向赵偃:“我此生此世都是您的不贰之臣。倘若王上他日不再信任我,便大可痛快赐臣一死,一朝解去后顾之忧,怀臣绝无怨言!”
“此话当真?”
少年并起两指,立誓道:“若有违背——”
赵偃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无需说出口。”赵偃转过身,夜色中看不清他脸上是何神色:“你我知己一场,若连挚友情谊都需用毒誓维系,也太可悲了些。”
“王......”
“夜色深了,寒气重,怀臣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赵偃没有回头,径自这么负着手走进浓郁的夜色中去了。站在远处等候着的仆从迎上来,为他提灯引路。
方才洒出来的茶水落在雪地上,烫开了一小块,此刻竟已凝成了冰。
北方的天气冷得惊人,少年怔怔看着一片狼藉的石桌,稍微带着点温度的吐息一出口便凝成一团白雾。不知道是不是火红的狐皮裘衣映衬的缘故,月光下他的脸显得尤为苍白。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让赵偃误解了,使得他这般生气。
当初赵偃说,“我许诺你,往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永远信任你,永不怀疑你,给你最大程度的自由和重用”,他才留下来的,不是么?为什么到而今不过五年,事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不知坐了多久,少年手指都冻得僵硬了,两腿发麻,才有僮仆匆匆找过来:“公子怎么在这儿,李将军遣人请您过去呢。”
他这才恍然回神,一抬头,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第二日赵偃启程回去的时候,没有遣人告诉他。少年在军营忙了一整天,及至深夜在灯烛下想起来,再问仆从,仆从答“王上一早就走了。”
而等少年安定了方城和武遂,回到赵国,也没和赵偃再见上几次,便又匆匆随军离开了。
赵偃说的对,那攻燕一战不过是他初绽锋芒。十九岁,还未及弱冠,少年便既懂兵法,又通谋略,能将两者融会贯通熟练运用的人,从始至今也不超过十个。纵观赵国上下,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适合出征的人选。
在一场又一场的战役中,少年渐渐名声鹊起。
他在各种险象环生的绝境下力挽狂澜,以各种出其不意的计谋扭转乾坤,当所有人放弃了求生欲望之时,他总有旁人想也想不到的法子反败为胜。
乃至后来“公子玠垿”仿佛成了一种象征,只要有这个人镇守军中,赵军就永不会败。他是真正一举动诸侯,一言平天下的人。
所谓谋士无双,不过如此。
公元前242年,燕国派剧辛攻打赵国,惊变之下,少年于千里之外筹谋应对,扶大厦于将倾,以奇计败退燕军,杀死剧辛,俘获燕国兵士二万人。
他回来那日,赵偃亲自前去城门迎接,还斥以万两黄金筑建了黄金台以示嘉奖。
将近晌午的已时时分,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王城外却挤满了人。
万人空巷,全城百姓都一涌而出,他们都好奇地围在道路两侧,想看看那位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便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厉害谋士是何模样。
听闻他方才弱冠之年?
听闻他与君上一同长大?
听闻他隽秀清雅,是多少王侯女儿的闺中梦里人?
......
三营大军在城外扎寨,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只有一辆半旧的小小马车从城门缓缓驶来。
宫人禀告:“王上,玠垿公子到了。”
赵偃点头,转身又检查了一遍他特地从宫中带出来的赏赐珍宝,一样样掀开红布看了,才放心。礼官笑道,“这些东西下官都核对过好几遍了,绝对没有差错,王上不必担心。”
赵偃没再说什么,只道,“那就好。”
他随宫人走下城楼,立在停下的马车前,身后跟着一众端着赏盘的仆从。太监用尖而细的声音叫道:“陛下到——”
“为嘉奖公子玠垿护国有功,特赐夜明珠九颗,黄金十万两,红珊瑚两箱............宝剑一柄!”宣读完毕,总管太监将圣旨一合,语气谄媚道:“公子玠垿下车领赏!”
随即便有宫人手脚利落地在马车边摆上落脚凳,恭恭敬敬等少年下来,旁侧围观之人,无一不是面带讨好的媚色。
十万两黄金,九颗夜明珠,王城宅邸一座......这随便一样,便足以其他臣子骄傲许久的丰厚赏赐,令所有明眼人都知道了往后朝堂之上谁有可能成为最有权势之人,即便巴结不上,起码也绝不可以得罪。
然而等了许久,马车上竟始终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无。
太监不明所以地愣了愣,又高声叫了一遍:“请公子玠垿下车领赏——!”
几秒过去,马车里依旧一片沉默。
这下围观的百姓也有些莫名了,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私语声。
太监只得转向赵偃:“王上,这......”
赵偃蹙眉,向前走了几步,低声唤道,“怀臣?”
在依旧没有得到丝毫回应之后,他直接走上了车凳,抬手挑开了帘幕。待看清车内之景后,赵偃蓦地勃然大怒,骤然转过身抓起驾车的小厮,指着车内厉声喝道:
“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