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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的少年
“公子。”
夜凉如水，厚重的白雪铺满了寂寂长街，马车驶过，留下两行歪歪扭扭的轱辘印子。一个小童快步迎上前，扶住从马车里走出的人影，另一个则迅速将手中的火狐裘衣从后面披到他身上。
“王上已在里头等着您了。”僮仆低头说。
少年微微怔愣了一下，下意识问，“这样快？”
僮仆眼角眉梢俱是喜色，笑道：“听闻战报，王上高兴，说是要重赏您呢。”
“孤与怀臣之间，用‘赏’字，便生分了。”
谈话间，一个明朗清亮的声音从大门内传来，少年抬眼去瞧，只见赵偃正笑微微从屋里向他走来，穿着身玄色织金暗袍，手中捧一个紫色暖炉。
小童吓了一跳，生怕自己说错话受罚，忙不迭跪下请罪，“小人错了，请王上责罚。”
赵偃却瞧也没瞧他一眼，只专注望着少年，眼里俱是笑意，随口道，“下去吧，下不为例。”
僮仆与随从一起退下，赵偃站在少年面前，就着夜色中微渺的星光看他。少年淡淡笑了笑道，“半月前我才传信回去，王上今日便到了。王上来的这样急做什么？”
赵偃笑着道，“你头一回离开赵国出征，我不放心你。本想着过几日便将你召回，不想消息还没送出去，你便已接连夺下了武遂和方城两地。”
少年只道，“多亏李牧将军骁勇，此战告捷，李将军当属头功。”
“世人皆传，我赵国国有名士，弱国之年动天下。此番攻燕，不过是你小试牛刀，初绽锋芒。你与李将军都功不可没，我心中自然清楚。”说着，赵偃拉起他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军辛苦，让我好生瞧瞧，怀臣可否瘦了。”
一别数月，少年依旧还是离开时的那个模样，穿着身半旧的月白衣裳，眉眼清淡，唯一的不同便是多了下车时披上的那件火狐裘衣，裘衣厚重，少年消瘦的身子骨裹在其中越发显得单薄。
赵偃瞧了半响，道，“确实瘦了，待你回宫，需让宫里的厨子每日送两碗参汤过来补补。”
少年忍不住翘起嘴角，笑道，“王上言重了。”
“哪里言重？瞧你，连手都这样凉。”赵偃忙把自己的暖炉塞进他手里，一边说，一边拉着少年的手往里走：“外头冷，走，咱们先进屋里去。”
深夜静静，月色皎皎，这是公元前244年。距离少年决定留在赵国，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在这五年里，他替赵偃清除了朝中异己，分析天下大局，构制了详细的治国之策，并亲手将他送上了赵国王君之位。
赵偃对少年的器重与宠信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不仅亲赐国姓“赵”，还赠予他封号“公子玠垿”。
少年在朝中位极人臣，一时风头无两，还未及弱冠变成了无数大臣追捧的对象，可偏偏他天性冷淡，不喜欢与人往来，府邸仆丁稀落，常常一回家便闭门谢客，不与任何人结党羽谋私利。
故此，嫉恨厌恶他的人也有极多。
北方天冷，太阳一落便气温陡降，那些融化到了一半的雪水还未落下，便在檐下冻成了倒挂的冰棱。赵偃来了已有数日，日日与少年在外闲逛，赏玩异国风貌，绝口不提回宫的事。
是夜，赵偃又寻了住处后院的一颗老树下，令人烧了红炉用雪水煮茶喝。
少年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两人中间摆着一盘棋，落雪寂寂，耳边只有茶水沸腾的“噗噜”声。
“啪嗒”。少年思虑半响，落下一枚黑子，游龙之势渐显雏形。
赵偃指尖拈着颗白子，翻来覆去把玩良久，棋子都沾上了指尖的几分温暖，他这才认命地把棋子扔回棋盒，如释重负叹出口气，笑道：“我输了。”
少年笑笑，淡道，“殿下太心急，落子总不肯留后路，这才总是输。”
赵偃道，“是么？那为何我和别人下棋时总是赢，唯独和你下才会输？”
少年笑而不语，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清亮眸子瞧着他，一副“你我心知肚明”的表情。
“好啊，原来你一直都暗笑本王是臭棋篓子不是？”赵偃大笑，作势要去点少年的额头，“既然别人都肯让着本王，怀臣你何不也作势迎合迎合本王？”
少年笑道，“王上说过待臣如亲弟，与兄长下棋，用那么多弯弯心思做什么？”
赵偃故意板起脸：“那兄长是个臭棋篓子，你做弟弟的输两盘哄他高兴，兄友弟恭，又有何不可？”
少年便又道，“王上亦说过待臣如挚友知己。”
“......挚友知己？”赵偃笑叹，“罢了罢了，反正我总归说不过你。”
小炉上煮的茶水开了，赵偃提开来，为少年和自己各人倒了一盏。这般冬夜雪中煮茶的风景，别有一番韵味。
屏退了随从下仆，月下只有他们两人。少年一边垂着眼收捡棋子，一边问，“王上打算何时回去？”
赵偃正捧着热茶闭眼细品，惬意道，“难的出宫一趟，自然要多待些日子。”
少年道，“方城与武遂又还未完全收编，臣只怕王上在此地逗留太久，不太安全。何况王上登基不久，根基未稳，想必还有许多政务处理。”
赵偃问，“那你何时回去？”
少年道：“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便回去。”
“好，”赵偃一合掌，自然而然道，“那等你处理完了，我同你一起回去。”
“......”
少年很是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王上。”
“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本王给你的桃树照料的很是仔细，来之前还令人浇了肥。”赵偃道，“你放心，即便本王不在宫内，也有人仔仔细细照顾着你的心肝宝贝。”
少年无奈说，“臣又不是因为这才催您回去。”
赵偃抬起眼，默不作声地同他对视。互相看了半响，还是赵偃先败下阵来，认输道，“好罢，我听你的，明日便令人收拾东西启程。”想了想，又问，“我走前，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虽然你我之间谈赏赐是生分了，但你立下大功，总归要送些什么当作酬劳的。怀臣你想要什么，不如先告诉我，我回宫中令人先备好了，待你回去便给你送来。”
然而少年摇了摇头，和过去五年里的回答一样，淡声道，“臣没什么想要的。”
“真什么都不想要？”赵偃蹙眉，“钱财也就罢了，你明年便是弱冠，按理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宫里宫外有什么看的上眼的女子没有？告诉我，本王亲自为你赐婚。”
少年笑了笑，还是道，“没有。”
赵偃叹气，“你这人，是不是只要门前有那株桃花树就成了？这几年钦慕你的女子也不少，多少重臣家的女儿芳心暗许，就连本王的王妹见过你，也赞赏你年少有为。只可惜，你偏偏谁都不要。怀臣，你莫不是真打算把那桃树当妻作妾过一辈子？”
少年淡笑，没有和赵偃解释那株桃树的来历渊源，只道，“臣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只有一件想做，也必定要做的事。”
赵偃一怔，他还是头一回听少年谈起有一件“想做，也必定要做的事”，忙问，“什么事？”
少年静静看着他，微微抿着唇，幽寂漆黑的眼眸在夜色里亮的令人心惊。他似乎是在斟酌着怎么说出自己的想法，可沉默半响，他忽又闭嘴不说了。
赵偃蹙眉，忍不住催促道，“是什么事？”
少年反问：“王上真的想听？”
“从你留在赵国至今，为本王做了那么多事，本王却一直没能为你做些什么。”赵偃说，“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你不告诉我，岂不是有意让我心中有愧？”
少年淡笑，“我不告诉王上，是怕王上为难。”
赵偃道：“有很为难？我现为万人之上的赵国国君，你有什么事，我会办不到的么？”
“......”少年沉默片刻，低声说，“我想要一个人性命。”
赵偃微怔，问，“谁的性命？”
少年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蜷了蜷，目光落在空空的棋盘上，轻声说：
“芈，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