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到底没有离开赵国。
那天晚上数百名兵士赶来,不是为了将他强行留下,而是护佑他平安离开。往后每一回想起,少年心中总涌起股别样的滋味。更不提赵偃还因为他受了伤,陷入昏迷。
赵王宫的太子殿里烟雾袅绕,四处都弥漫着股浓郁的药香。
赵偃静静躺在床上,双眼紧合,往日丰神俊朗的脸颊上毫无血色。医丞收回手,将赵偃手腕送回薄被下,低低吁了口气。
“公子放心,刺伤殿下的剑上没有淬毒,不过是些皮肉伤,很快就能转醒的。”
少年沉默而专注地立在床恻,目光落在赵偃青白的薄唇上,缓缓点了点头。
“我送大人出去。”他道。
圆润晶莹的珠玉帘子微微一响,发出串清脆的碰撞声。那个穿着月白色衣裳的人影随着医丞走了出去,脚步声越来越远,殿内重新归于平静。
赵偃等了片刻,确定少年已经离开之后,紧紧阖着的双目渐渐睁开,露出双清醒锐利的眼睛。
“......殿下。”一个等候在一旁的随从连忙走上前,俯身跪地道,“殿下,如您所料,怀臣公子已回承月台住下了。”
赵偃视线淡淡落在床顶,情绪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半响,只听他声音十分平静的道,“知道了。郭开,你下去领赏罢。”
郭开叩头谢恩,刚准备起身离开,复又想到什么,连忙补充道,“殿下,医丞已说您的伤隔几日便无大碍。介时怀臣公子若还欲离开,小的还有一计......”
“我说知道了!你听不懂么!!给我滚——!!”
然而谁知赵偃突然暴怒,蓦地厉声大喝起来,甚至将方才少年搁在柜子上的药碗都一把扔了出去,“刺啦”一声在地上摔的粉碎!
郭开被吓得浑身一抖,不知哪里触到赵偃逆鳞,忙不迭磕头请罪,屁滚尿流地退了出去。
直到雕饰繁复的木门合上,他都不敢再抬眼偷偷瞥过赵偃一眼。那种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场,令他本能地感到恐惧。
......伴君如伴虎,此话果然不假。为君者的心思,旁人根本捉摸不透。
郭开转身,抚了抚心口,余光恰巧瞥落在不远处的承月台上。那里距离太子宫殿不过百米的距离,即便檐上用的砖瓦,都是和太子宫殿一样的上好玄瓦。
几日前,临近赵怀臣离开的时候,他向赵偃献了一计。
“公子心中郁结的,不过是对您身份的顾忌。那么殿下何不想法子让公子亲眼看清楚,您对他的器重程度?”
之后便有了这场赵王宫外太子遇刺的戏码。但其实,不过是自导自演罢了。
郭开自认最会拿捏人心,旁人不敢想的,不敢说的,他都敢试上一试,归根到底,不过是他把人性和欲望,都瞧的太清楚了。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回他原本向赵偃献的策是当着少年的面安排刺客,让少年亲眼目睹赵偃因送他离宫受刺。但赵偃再三斟酌后,避过了少年直面刺杀的环节,改成了遣人告知。
“在楚国,他已经受过刺激了,不能再用此事激他,”赵偃低叹,“更何况刀剑无眼,若是万一伤了怀臣,岂不是平添事端?”
郭开口中答着,“殿下说的是”,内心实则无声嘲讽:瞧,这不就是你们帝王家的假慈悲么。身为王子,明明连苦肉计这等下作的策谋都用了,又何必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仁义之态?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就连这副演出来的“仁义”,其实也不是每个人都值得赵偃付出这样多的耐心的。
为帝者都不可能太过良善,真正的好人都躺在龙椅下了。愿为少年做到这等地步,赵偃已经能在王侯中排到前列。
他说愿待少年如挚友是真的,愿与少年成知己也是真的。只不过生在王室,那种从小到大耳濡目染养成的纨绔与矜傲,让赵偃潜意识里对“知己挚友”的认知,就和少年是不对等的。
十日后,赵偃的伤痊愈。
那天他刚下了早朝,便前往承月台走去,恰巧在路上遇到少年。
尽管少年现下已经在承月台住下了,宫人们也都知道他极受太子看中,可他出行,依旧一个宫人下仆都不带,也不乘轿,只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官道上慢慢地走。再加上灭族之难后,少年整个人都变得沉默抑郁了许多,身形迅速消瘦单薄下去,如此垂着眼走在路边,时不时还要侧身为路过的达官贵人的马车让路,看上去有几分可怜。
“怀臣。”
看见他,赵偃立刻快步走了过去,笑着道:“正好,我刚准备去承月台找你呢。”
少年道,“殿下的伤痊愈了?”
“早就好了,”赵偃轻松说,“本就只是伤了些皮肉,不碍事。”
少年低低“嗯”了声。
赵偃道:“怀臣早上有事么?今早朝上刚巧有人献了匹汗血宝马,怀臣不如一起去看看?”
少年现在在宫中既没有担职位,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处理,自然是有时间的。只是他对舞刀弄枪的事情一直没什么兴致,沉吟片刻,刚想到一个借口婉拒,还没等说出口,赵偃便径自拉住了他的手,笑道,“自怀臣来了王宫,我都还没怎么好好带你转一转,总窝在承月台,对身体也不好,你今日不如就当陪我走走了,可好?”
他这番话说的太客气体贴了,就连语气都是征询的意味,少年即便想拒绝,话也说不出口了。只得任由赵偃拉着他往校场走去。
当下时局中,赵国国力较为强盛,用于练兵排阵的校场也极为开阔宽敞。待赵偃等人到的时候,那匹今天才刚刚献上的汗血宝马已牵到校场中间了。
它通体暗红,鬃毛油滑光亮,躯体健美匀称,每块肌肉都蕴藏着无穷爆发力,前蹄不住地踢踏着,一呼一吸喷出来的鼻息都冒着热气。
饶是少年不会识马,只这般直接用眼睛看的,也能知道这马确实是难得的优品。
“等等,我们现在不能过去。”赵偃拉住少年,往旁侧让了几分:“这马烈得很,刚来,还没驯好。”
说着他带少年走到阴凉下,随从奉上茶水和蔬果,赵偃笑道,“我们就坐在这儿看。”
稍等片刻,果不其然又有一个驯马师走到校场中央,全身武装,手中握一柄长鞭。
只见这人将马强制带上马鞍和衔铁,跨骑而上,无论其怎么腾跳扭动都紧紧拉着缰绳,任由马匹奔跑踢动。等到它野性都释放得差不多了,精疲力尽了的时候,再令它慢慢驯服。
在此期间,驯马师数次被掀翻在地,甚至还有被暴怒的马匹残忍踩死的危险。围观的宫人们时不时忍不住传出惊呼。
“烈马犹如快剑,既想伤人,自然也有伤到自己的风险。”赵偃笑道,“这世上的每一桩事,都是公平的。”
少年略微蹙眉,觉得赵偃似乎话里有话。
果不其然,赵偃很快就接着说了下去:“人若想渡河,就需忍受制舟伐木时在掌心留下的伤茧;人若想越过山岭,就不可惧怕荆棘刺破皮肉的刺痛;人若想尝烈酒的醇香,就不能避免最初喉头的那股辛辣......但只要顺着认定的目标走下去,想得到的,最终都会得到。”他一边说着,目光一边慢慢转向了少年,意味深长问:“怀臣,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少年目光静静,只沉默地与赵偃对视。
“我不知道你在楚国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变化的这样大。”赵偃道,“在江州,我遇到你时,你说你愿构划天下,以一己之力平定乱世。我以为那般少年豪情,惊才绝艳,是任凭什么也浇不灭的。”
少年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那笑容里却又有几分讥讽悲凉的意味。
赵偃笑笑,抿了口茶水,望着少年道:“你不会忘记的,你现在只是不敢面对罢了——怀臣,是什么叫你不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呢?”
是对为君为王者的失望。
是一族上下所有人的鲜血。
是我从没想过,却根本无力承担的任性妄为的代价。
“怀臣,你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你只是需要时间去缓冲。”赵偃说,“但是人的时间是有限的,只有那么匆匆几十年,倘若你错失机会,以后会后悔的。”
他说着一指校场中心的汗血宝马,道:“你瞧。驯服一匹烈马,兴许会受很多伤,但驯服之后,它便可以带着你奔赴千里。为了这,开始吃些苦头不也是正常的么?......怀臣,倘若你想做翻覆这天下的执棋手,便留在赵国吧......同我一起‘奔赴千里’,本王,能给得起你想要的天下!”
“......留在赵国,”少年怔了一下,抬起漆黑清冷的眸子望向赵偃,低声轻语问,“留在你身边......辅佐你成为天下共主么?”
赵偃笑着摇了摇头,轻松道:“怀臣,你是我的谋士,是我的挚友,是我的知己——但何也不换一个思路想想。你可以将我视为你手中的利剑,鞘中的快刀,带你翻山越岭的好马......我助你完成你的抱负,将这天下变成你想象的模样,一身才华不负平生所学......岂不快意?”
“最重要的是,”他狡黠的笑了笑,开玩笑一般道:“我不会伤害你。我不会‘划破’你的手指,也不会将你‘翻摔到地上’——我将永远信任你,同你一起,成为名垂千古的贤君良臣。”
无可否认,赵偃话中的一番暗语,实在是太大胆了。
自古以来,从来都只有臣子为君王效力,甘愿当牛做马在所不辞之说,像赵偃这般直接鼓励臣子,把自己当做实现抱负的工具的,实在前所未有。
然而万幸少年也本就不是一般谋士,像芈悍那样用些平常的招纳手段,根本无法拉拢他。听了赵偃这样一番大逆不道惊天动地的说辞,少年心中反倒真有些震动。
“怀臣,我不许诺你金银珠宝,也不许诺你财权富贵,”赵偃沉声说,“我只许诺,无论在何情况下,我赵偃今生将永不疑你,永不听信任何弹劾你的谗言,予你最大的自由与器重,如何?”
那时风清云静,晌午的太阳暖融融的,随行的宫人们站在远远的地方,支起的伞棚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少年静静地站着,连赵偃一呼一吸间轻微的细微声响都听得清楚。
赵偃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沉沉的眼底掩藏着几分不确定的忐忑和期待。
倏尔,少年终于淡淡笑了一下,轻声问,“真的么?”
赵偃斩钉截铁道:“绝无虚言!”
于是少年慢慢转过了眼眸,安静地瞧着他良久,终于第一次开口,说出了往后说过无数遍的那句话:“那么——殿下,臣愿为您死。”
最终他还是答应了。
就像一阵风被收进了瓶子里,就像一只燕鸟选择了栖息的屋檐,少年最终还是选择了留在赵偃身边,选择他成为自己辅佐的君主。
赵偃抹平了芈悍在他心中留下的对君王的失望和惊虑,给了他实现抱负渴盼又需要的一切,抛出的每一个筹码都直击少年软肋,他知道少年所想的一切。
他曾经是世界上最懂赵怀臣的人。
可少年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也抵挡不过时光的流逝和人心的险恶,他到底消失在了岁月的洪流里。
少年说,“臣愿为殿下死”。他做到了。
可赵偃给他的,却不过一场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