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赵偃(中)
“太子殿下到——”
守在门前的宫人尖锐嗓音响起,随即赵偃大步迈了进来,用力摆摆手,不悦道:“这么大声做什么,怀臣公子需要静养不知道么?往后我来,都不必通报了。”
他将随从与宫人都一一斥退,只独身一人拂开帷帘,走到床前,看着少年温声道,“怀臣,我来看你了,今日感觉怎么样?”
覆在薄被下的身形消瘦至极,只显出一道极其隐约的起伏线,犹如一捧随时都会融化的初雪。
少年薄薄的眼皮动了动,眼睫微颤,缓缓睁开眼,露出双漆黑清冷的眸子。他慢慢扶着伤臂撑坐起来,声音暗哑地低声道,“殿下。”
赵偃拦下他的动作,连声道,“不必行礼,不必行礼。”说着又拉过少年覆着纱布的手臂,指了指白布上渗出的些许血色,似有些懊恼又有些呵责的语气道,“你看,伤口又裂开了吧。来人,去把医丞召过来!”
“......不必了。”
少年没什么表情地将手臂缩回来,眼帘冷淡地低垂着,目光很空,拥着被子静静倚在床头,又不说话了。
赵偃手掌微微蜷着,仍保持在那个抓他手臂的姿势,怔了一下,这才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背到身后,站起身讪讪笑了笑。
“......怀臣,你从楚国来这里,想必饮食住宿难免有些不习惯的地方,”赵偃向床头走过去,目光随意地打量着那插在瓶里的一枝桃花,“恰巧王宫里有一个园艺十分出众的匠人,我看你似乎很喜欢桃花,不如让他在承月台门前,为你种满桃树如何?”
“否则你从家乡带过来的这一支桃枝,”赵偃笑了一下,抬手想将半截桃枝拿出来细看,“早晚都会枯萎——”
他话未说完,指尖才刚触碰上桃枝发蔫的黄叶,没想到一直对外界毫无反应的少年竟瞳孔突然缩紧,想也没想便迅速伸手,要将桃枝夺回来!
赵偃错愕,他们二人的手恰巧碰在了一处,稍不留神,竟反而将花瓶从柜子上撞了下去。
“呲啦——”,珍贵的青花瓷器瞬间摔的粉碎,瓶里的水淌了一地。赵偃被这措手不及的情境弄得一懵,没有想到少年居然宝贝这桃枝到这个境地,就连碰,也不肯让他碰一下。他愣愣看着一地碎瓷,还没反应过来要唤宫人进来收拾,少年竟就已经掀开被子,自己从床上跳下去,小心翼翼将桃枝徒手拾起。
“......你......”你小心手。
赵偃嘴唇动了动,想开口,又生生勒令自己留在了原地,喉头滚动,无声注视着少年将桃枝捡起,甚至直接用里衣的袖口去拂掉桃枝上沾着的细微瓷片。
“......”赵偃默了默,半响开口,低声道,“......对不起,怀臣,我不是故意弄碎它的。”
少年置若罔闻,淡淡点了点头,把桃枝收进掌中,重新倚回床头。他没有什么喜怒的表示,薄唇紧紧抿着,漆黑幽深的眸子波澜不惊,赵偃却有一种奇异的疏离感,仿佛他哪怕人就坐在自己眼前,但内心是早已封闭上了的,将任何来人都拒绝在了千里之外。
简直与当初在江州相见判若两人。
赵偃沉默看了他半响,终于忍不住艰涩启口,缓声道,“怀臣,你虽来找我,但其实并不是想做我的谋臣,留在赵国的,是么?”
他声音低哑,目光无声地注视着少年,仿佛这个问题不仅对少年而言十分艰难,少年的回答,同样是他心中的重负。
少年闻言微怔,攥着被单的手指紧了紧,下意识抬起头看向赵偃,只见这身着暗红龙袍的年轻太子正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一双含着七分期待,两分忐忑,一分他看不懂情愫的眸子亮的令人心惊。
——这是一双与锋利阴鸷的芈悍,完全不同的眼睛。
少年麻木冰冷的心微微一动,但他臂上的箭伤又立刻隐隐作痛。
“......你没有告诉我你是太子。”半响,少年从对视中转过视线,望着虚无的空气低低道。
——你没有告诉我你是太子。未来的赵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杀伐大权紧握手中的雏龙。
赵偃愣了愣,似是没想到这个回答,错愕道,“这有什么关系?......我是太子,往后怀臣你不是更容易实现抱负,依照你的想法治理天下?我......”我还以为你会高兴的。
少年黯然死寂的目光扫过赵偃一眼,倏尔淡淡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赵偃被这笑容弄的一愣,心里涌起股说不清的感受。这笑容像是自嘲,又像是有些悲凉,仿佛一个独自跋涉过了风霜山水的疲倦旅者,满心死寂,却一样也无法对他人道出。
“倘若你不是太子......”少年低低垂着眼,说不清什么意味地笑了一下,“倘若你不是太子,也许我们更有可能成为朋友。”
赵偃几乎是惊诧了,他下意识便立刻脱口而出:“为什么?”
少年仰头靠在墙壁上,双眼茫茫然地睁着,低低喃喃道:“......君主......辅佐君主......我已经......”
我已经不想,也不敢了。
我不敢辅佐君主了。甚至不敢走近。
我终于明白了夫子说的伴君如伴虎,可惜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也终于明白入世入朝堂的威胁险恶,可如今,也没有什么再能够失去的了。
赵偃蹙眉,“怀臣,莫非你已忘了当日在江州我们说过的话?现下,你不想再兼济天下了?”
少年眼珠一动不动,半分反应也无。
“我不知你在楚国经历了什么,但你应当知道,这世上的人都是不一样的。”他定定看着少年,“你不能因为遇到的那些不好的人,便改变对世上所有人的看法。这样对其他人不公平,对我不公平。”
赵偃扳过少年的脸,令他直直看着自己:“......况且,我同芈悍,同其他任何人不一样。
——还是莫非你觉得,因为一些蠢货,就负了满腹筹谋心中乾坤,是值得的?”
少年眼睫微微一颤。
“怀臣,你若不想留在赵国,当初在江城我没有逼迫你,今日自然也不会。”赵偃缓缓松开手,退后几步,无比认真地注视着少年,“但你......但以你的才学筹谋......”赵偃兀地苦笑一声,摆摆手,“也罢,你若想走,比起挽留,我不如送送你。你只需知道,怀臣,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希望你在我......”他声音突然低微下去,“在本王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