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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悍出府了，难得没人整日缠着少年，要他尽想些什么勾心斗角的阴损招数。少年心情轻松不少，连带着睡眠质量也提升许多，少见地梦到了从前他还在庐山的时候。
他梦到傍晚时分天空缠缠袅袅的炊烟，梦到夏季整个庐山苍苍郁郁的绿色，梦到母亲低微轻缓的诗吟，还梦到家门后，那颗绯色艳丽的桃树。
一切都还历历在目，清晰的彷如昨夕。少年越走越深，他想回家去看看。
老旧的陈朽木门渐渐出现在面前，少年立在门前怔了怔，反应好一会儿，竟迟迟没有推门进去。
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更怯，好不容易走到门前，但潜意识里，他竟突然有些说不出原由的惧怕。
正犹豫间，余光里他蓦然又看见了后院的桃树。
繁盛艳丽，大片大片绯红连在一块儿，当之无愧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既然桃树还在，那还怕什么呢？
少年微微颤抖着手指贴上木门，“吱呀”轻轻往里一推——
“......啊！！！”
“公子，公子！”一名下仆慌张摇晃着他的肩膀，房间里灯火通明，几名下人皆紧张地看着他，见少年终于醒来，这才松下一口气，余惊未消问：“......公子清醒了？”
少年额头背后布满了冷汗，原本就冷如白玉的脸上一色血色也无，他怔怔缓了半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裳竟已经全然湿透了。
“公子方才靥住了，”奴仆给他递上一杯水，“怎么叫也叫不醒。公子喝水。”
少年神情恍惚地接过杯子，手却还在不由自主发抖，一不留神，竟将杯子里的水全洒了出来。
“哎呀，快去再拿一床被子！”下仆惊声，连忙替他将打湿的被褥换掉，又重新倒下一杯茶水送到他手里，担忧道，“公子可是做了什么噩梦，竟惊成这样？”
......做了什么噩梦？少年疲倦地缓缓阖了阖眼，那景象，又怎只是“噩梦”两字形容得了的？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他疲软地往身后垫枕靠了靠，仰头看着头顶床幔发呆，胡思乱想着自己怎么会做这样不详的梦。
“公子可好些了？”下仆忧虑地看着他，将桌上一个托盘奉到少年面前：“几个时辰前，幕僚先生托人给您所来了一封信，让您尽快打开，不可转于第二人之手。我叫您也叫不醒，方才拖到了现在......”
少年无力摆了摆手，“无妨。”
下仆从少年手中接过杯子，熟练给他再续上茶水：“公子还想喝水么？”
然而他乍一转身，还没来得及看清少年瞬间苍白下去的脸色，手里的茶杯就被迎面一股力撞到地上，“呲啦”一声摔的四分五裂。
房外夜色正深，浓密的乌云集结汇聚在一处，黑沉沉地挤压着。风雨欲来，几乎重的令人喘不过气。少年握着布条的手指用力到颤抖，蓦然他一把推开下仆，仅一件里衣赤脚冲出房门，连尖锐的碎瓷深深扎进皮肉也不管不顾，任由鲜血从床边绵延到门外，连成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一道惊雷劈下，奴仆愣愣站在他身后，满脸错愕道：“......公子，您去哪儿！”
马房内一阵躁乱的嘶鸣，少年飞快翻身上马，脸色苍白的犹如亡魂。他紧紧抿着唇，随即狠狠一夹马腹，跨着骏马头，也不回地从太子府一冲而出。
太子府惊动的下仆都不明所以，再加上芈悍一向重视少年，此刻他做出如此出格行为，竟谁也不敢上去拦他。
众人面面相觑了半响，直到数个时辰后，天渐渐亮了，风尘仆仆的芈悍快马冲回府中，还没下马便焦急地高声喝问：“怀臣！怀臣还在么！”
众人这才大感不妙。
酝酿了数月的暴雨一倾而下，少年全身被淋的湿透。一件唯一的里衣紧紧贴在他皮肤上，就像丝丝吐着信子的冷蛇。
幕僚在信里告诉他，芈悍为绝后患屠尽了少年全族，后又放火烧山，现在唯恐少年知道真相报复，即将赶回来斩草除根。看在这几个月同僚的情分上，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同他报信，奉劝少年赶紧逃命......
到底是“看在同僚的情分上”告诉他，还是为了将少年赶出太子府而告诉他，少年已经无心思虑，在他心里不住灼烫翻滚的，只有“全、族、屠、尽”这四字。
他无法不去想如果幕僚所说是真，那么造成这一切的人是谁——
倘若当初他没有和夫子发生争吵，倘若他没有执意下山入世，倘若半年前他能够坚决拒绝芈悍的邀请......芈悍就根本不会知道庐山的事，也不会与族长产生矛盾，更不会下令屠尽庐山！
少年闭了闭眼，密集的雨滴打落在他额头上，顺着眼睛鼻梁滑下来......如果幕僚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他一人！
“驾——！”
又一记鞭子狠狠抽在马臀上，骏马嘶声高叫一声，马蹄将泥泞的泥水踏的四下飞溅。
在这乱世之中，惊才绝艳的智士就犹如如花似玉的美人，当他们有太多吸引人的资本，却毫无自保能力的时候，那么才能与美貌反而会变成罪过，为他们招来灭顶的灾祸。
在少年入世第一年，上苍便以这样惨烈而残忍的方式教会了他伴君如伴虎，这世间并非如他想的那么充满善意。
太过柔软天真，总要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