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芈悍的想法,少年进了太子府,那自然而然就是为他效力的客卿了。然而很快,他发现自己不仅想错了,少年还成了他心头一块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鸡肋。
太子府门客众多,不乏有才之辈,这些人甘愿为他效力,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从芈悍这里得到钱权名利。
芈悍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也有芈悍想要的东西,彼此就合作愉快,银货两讫。
可是少年不一样。
在芈悍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他不要名不要利,只要一个平台,一个让他开万世、济天下,无愧平生所学的平台。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永远都不会只肯做一个为他人卖命的客卿。即便是在高不可攀的王侯将相,在少年眼里,也不过是一把握在手中,一展平生抱负的刀剑。
他不仅不是棋子,他还要将那些能力不足的愚昧上位者踹下去,自己做执棋手,摆弄这个天下。
少年在太子府待了几个月,始终毫无作为,芈悍拿他束手无策。
直到有一天,一个幕僚向芈悍献策,“何不把那孩子的父母找来,从他亲人下手?”
虽说少年足智多谋,机智早慧,可说到底,也不过十来岁,想必对父母还是有一定依赖的。更何况即便少年油盐不进,可他父母总不会也这么不识好歹吧?到时候拿出一些金银钱财诱惑,让他们劝劝儿子,肯定比现在效果好的多。
芈悍深以为意,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难度:“但我不知他家住何方啊?”
幕僚道,“殿下一丝头绪也没有?”
“只听说他从庐山那边来。”芈悍沉思,“不知是山中的猎户,还是山脚的村民。”
“猎户?村民?”幕僚满心狐疑:“他那模样气度,怎会是猎户村民家的孩子?”
芈悍摇头,“我也不清楚。”
“殿下若是放心,此事就交给臣去办吧,”幕僚毛遂自荐道,“反正庐山总归在我楚国境内,多花些心思,绝没有弄不清楚的道理。此事必定给殿下办的漂漂亮亮!”
“好,此事办成,定有重赏!”芈悍极其欣慰地拍拍幕僚肩膀,半是感慨半是遗憾地道,“若是人人能像你这般替我解忧,今日我又如何会有这么多烦心事......”
幕僚看似十分恭谨感念地站在芈悍身边,低垂的眼底却飞快闪过一丝难以掩藏的嫉恨之色。
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入府几月,就能得到太子这般重视,如果让他长久待下去,那自己在太子心中首席幕僚的地位,如何还保得住?幕僚暗暗攥紧衣袖,不甘心地抿了抿嘴角。
也许是上天注定,少年命中会有此一劫,也或许是众多机缘巧合之下的必然。那幕僚拿了少年的画像沿路问人寻找,竟真的让他找上了庐山。
只是庐山树枝茂密,杂草丛生,各种小路蹊径多不胜数,再往里走,便有些找不着路了。
下属问:“大人,该如何是好?”
幕僚日思夜想,绞尽脑汁想了三日,一咬牙,放狠话道:“烧!”
幕僚令人把守住所有出山要道,决意用烧山的方法,将山里的活人逼出来。
他们一面烧一面控制火势,日夜搜查寻找,花了整整五天,却一无所获。
幕僚感到十分不可置信:“难不成真是找错地方了?那孩子父母不在庐山?”
别无选择之下,他们只得沮丧离开。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就在幕僚带人撤离的途中,大约离开庐山数里外之后,幕僚偶然一回头,竟讶然发现在那整片都被烧的炭黑庐山上,竟还有一小块残存的绿色!
——那绿色的周围都已经被烧的光秃秃了,可不止被人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巧妙躲过了这场大火,依旧悠悠存于这庐山之中。
幕僚不信这会只是一个巧合。他联想起少年惊为天人的才智与谋断,立即带人再次返回,直奔那苍然安宁之地。
——这个退避尘世以求换取平静的神秘大族,在商周隐退几百年之后,终于再一次暴露在了世人眼中。
只可惜这一次,他们没能再躲过权利争斗的漩涡。
幕僚带人上山之后,自然而然能够猜出他该有多惊讶。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找到两个隐居山林的隐士,或许有几分才华,但更多是怀才不遇,介时只需亮出楚国太子的幕僚身份,就足以令他们心服口服地跟自己走。
......可没想到他找到的是一个整个避退世事庞大家族!
在仔细窥察中,幕僚发现这个大族有足足几百人,隔绝与外界的一切往来。他们族内通婚,办设自己的学堂、商市、医馆,外面世界有的他们都有,甚至在某些管理方法上,比各诸侯国都更加合理完善!
很明显,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不出世的绝才能士。
幕僚被深深震惊了。那种感觉就好比他沾沾自喜拿着块石头,想找个匠人打磨,可当他到匠人家里一看,才发现原来匠人坐拥一座金矿!
他不敢再草率做什么了,一边令人悄无声息退下山,把周边严加围守起来,防止打草惊蛇,一面遣人快马加鞭去给芈悍送信,请太子亲自前来定夺。
收到消息,芈悍也吓了一跳。
他在楚国生长几十年,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为何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可再怎么怀疑,他也不能去直接问少年。芈悍仔细思考了一番,还是决定亲自去庐山走一遍,看看虚实,同时先把少年稳住太子府,等他回来了,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芈悍日夜兼程,几天后抵达庐山。
不得不说,芈悍这人的做派总是直接而实在,估计一辈子也改不掉。在幕僚十万火急的催促下,他一边紧张地赶路,一边还记得带上五大车金银珍宝,吩咐人一定捆劳实了,免得赶路途中遗失。
到庐山之后,芈悍先确定了一番幕僚所说是否当真,然后轻车熟路捡起自己的套路,想也没想,又喜气洋洋拉上那五车珍宝,直接带人找进族里去了。
太子殿下架势很大。他带着一队亲兵在人家族中横冲直撞,遇到阻拦就抓起来,往带头人手里塞一把银子,再笑嘻嘻问:“你们族长在何处?”
然后他果然心满意足地见到了族长。
“你们先出去。”芈悍轻松吩咐道,“把刀剑都收起来,守在外面就成。我和族长单独谈谈。”
族长已经年近耄耋,芈悍十分自信,觉得这一个老头子自己还是摆的平的。
“族长,我是楚国的太子,芈悍。”芈悍自我介绍道。
族长须发皆白,横眉冷对,极其冷然地睨着他。
“我不知道什么楚国,”族长冷冷道,“我族自百年前就已经退隐于世,不知外界变化。”
“哦,不知道。”芈悍无所谓一笑,“那我方才路过学堂,听见夫子在讲列国论,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族长极其不假思索:“你听错了!”
芈悍淡淡哼笑了声。
“族长,你何必这么抗拒我?”芈悍笑道,“此次我找上山来,是好事。你们族里有个叫怀臣的孩子,现在在我府上做客卿。我很喜欢他,连带着也想见见他的父母,赏赐些银两珍宝,这才特地过来的。”
“怀臣?”族长冷笑,转头背过了身:“我族中并没有此人,你弄错了。请回吧。”
芈悍不以为意勾了勾嘴角,接着道:“没有这个人?——那也没关系。反正刚才我还在学堂看到了一些孩子,也觉得都挺不错,不如让我见见他们的父母,商量一下去我府上当客卿?”
族长终于忍无可忍,怒喝道:“你想都不要想!”
“我族族人皆不问世事,凡有违背者,则驱逐出族!”族长怒道,“管你楚国太子也好,秦国国君也罢,皆不可能!来人,送客!”
话毕两个年轻男子从门外走进来,左右站到芈悍两侧,微微伸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芈悍贵为一国太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感受过被人“送客”的滋味,他门外的随从霎时拔出了刀剑,虎视眈眈地把族长包围起来,俨然一副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芈悍面无表情地盯了族长半响,倏尔转开视线,微微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我们走。”他对族长笑了笑,转身道,“族长,我们改日见。”
从芈悍对少年的伎俩就可以看出来,他说“改日见”,那就肯定是“改日见”。
芈悍从族长那里离开后并没有下山,反而他还跟没事儿人似得,在族里好好转了一圈。
他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一队精兵开路,族里的人敢怒不敢言,偶有一两个冲上去阻拦的,轻轻松松就被放倒在地,捆起来抓着,陪芈悍一起逛。
——少年一族都是擅长谋断思辨的人,武装自卫能力的缺失使他们面对乍然闯入的芈悍束手无策,就犹如一群肥美,却毫无抵抗能力,只能任人宰割的的羔羊。
芈悍在族里逛了一圈。随着了解的越来越多,他就越是惊喜渴望,深叹这样多的能人贤士,居然都是在山中了然一世!假如他们能为自己所用的话,那朝廷上的异党还愁有什么剪除不了的,将来楚国国主之位,必定是他囊中之物!
如同闻到腥味的野兽,芈悍兴奋到难以自已,满心满意都想的是怎么把这些人归为己用,弄进太子府里。
他带了珍馐美食送去学堂,想用点心和孩子门套近乎,又拿出精贵的残本送给夫子,金银钱财分于居民......然后无一例外,全被当面原模原样退了回来。有些使仆甚至还被浑骂一顿。
芈悍又羞又恼,又无计可施。
而此时,他的幕僚又向芈悍献了一计。
“殿下温和有礼,礼贤下士,日后必定是少有的明君。”
芈悍皱了皱眉,察觉他话里有话,警觉问:“什么意思?”
幕僚一笑,“古人言君子当先礼后兵。现在殿下既然已经再三盛邀,是他们一再不识好歹,‘礼’完了,殿下何不试试‘兵’......?”
一言点醒梦中人。芈悍当晚就闯进族里,把族长给抓了。
太子想的很简单。一直以来最碍手碍脚的就是族长,他德高望重,又不准族人入世,简直就是最大绊脚石。现在把族长抓了,想跟他走的就可以随心所欲跟他走,就算没有想跟他走的,他还可以拿族长威胁,干脆让大家一起跟他走。
计划很完美,构思很完善。
芈悍觉得自己就要成功了。
火红的炬火映亮夜空,芈悍将全族上下所有人都聚集在一片空地上,向他们展示了一下他们被五花大绑捆起来的族长。
“你们不跟我走,我就杀了他。”太子微微笑着,风轻云淡地宣布。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有些躁动。芈悍又道,“你们走不走随便,反正孩子我一定会带走。”
不愧是玩弄人心的高手。芈悍只需将一个族长和族里的孩子牢牢控在手中,就相当于控住了全族人的命脉,往后他无论吩咐什么,都不怕这些人会反抗谋逆。
芈悍嘴角翘起,胜券在握地从上而下审视着这些人,如同一只鹰在清点着自己的羔羊。
有了这些人......有了这些人他在朝中就再也无所畏惧,楚国大位迟早收入囊中!
然而就在芈悍沉迷于将来憧憬之时,一件令他措手不及的事情突然发生,让一切都在眨眼间变成了虚幻的泡影——
五花大绑的族长,那个干瘦年迈的老人,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挣脱了看守,猛地从台上跳了下去!
“扑通——!”
那样高的台子,足足有五六米,莫说耄耋之年的老人,即便是年轻力壮的青年如此头着地落下去,生还的机会也渺茫至极。
从族长身下慢慢渗出一滩暗红的鲜血,人群里瞬间惊叫一片,层层围过去,乱成一团。
“......我族之人......”族长被人仰面抱了起来,但他瞳孔已然涣散了,凌乱地望着虚空,声音沙哑的就像破漏老风箱:“一生...一生不可入、入......”
......一生不可入世!
然而最后一个字生生梗在了他的咽喉里,再也无力吐出。族长脖子无力地往下一耷拉,双目黯淡散开,布满褶子的眼皮始终没有合上。
人群里乍然爆发出一声哀恸的痛哭。
全族人压抑了数日的情感霎时爆发出来,哭嚎啜泣声此起彼伏,如溃堤的洪水般一泄而出。
自古以来,最是文人有铮铮傲骨,最是文人尊师重道,最是文人宁碎不为瓦全。
族长当众惨死,立刻成了前几日芈悍所作所为的全部导火索,把在场所有人都炸了个措手不及。台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这些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全都拼了命似得往前冲,本应不染尘世的广袖白袍胡乱挥舞着,完全不得章法地攻击着芈悍兵士,滑稽又可笑,却在无形之中显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决绝姿态。
见到这场面,芈悍也惊呆了。
他万万没想到族长竟会当众跳下去摔死,也没想到这群儒弱的族人有如此可怕的爆发力,当下手忙脚乱下令道,“抓住他们,快抓住他们!”
幕僚道:“殿下莫惊!”
这怎么还能不惊?
芈悍愣愣看着台下乱局,只见在士兵的镇压下这群族人也半分未显惧色,依然奋不顾身地攻击着身边的一切。他们手无寸铁,毫无杀伤力,却拼尽全力推搡,试图用握笔的手去对抗冰冷锋利的刀剑。
随从被这无力又惹人心烦的攻击闹的耐心全失,难免忍不住还手,偶尔一没注意力度,寒光凌冽的尖刃就刺破了那些单薄却滚热的胸膛。
“......殿下,殿下!”
芈悍失魂落魄地踉跄退后数步,幕僚连忙上前扶住他,安慰道,“殿下振作啊!”
“......这该怎么办......”芈悍双目失神道,“......现在该怎么办!”
幕僚道:“殿下放心,此次我们来庐山府中没有多少人知道。更何况根据之前的说法,那孩子应当已经从族中除名,轻易不会再回来,只要消息紧些,这里的事他不会知道的。”
“......他不知道......?”芈悍深深吸了口气:“他不知道有什么用......!现在这境况,我们还能一走了之么?这些剩下的人我们该怎么办,他们必定会记恨于我,以后若是投于朝中他人门下,即便有那孩子一人,我也过不安稳!”
“......”
“何况以后若是怀臣知道了这里的事,说不定也会弃太子府而去.......”芈悍六神无主,惊慌道,“到那时,本王就完了!”
幕僚轻轻吸了口气。
“.....既然如此。”他定定看向芈悍,一字一句开口道,“殿下,既然如此,不能归为己用的剑,便趁早折了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