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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立在原地，看了他半响，没有动。
赵偃又道，“我与你住在同一间客栈，前几日见过公子。恰巧现在没有带伞，不如顺路......”
他话没说完，少年便已经毫不留恋地转过身，眼看就要离开。赵偃只得连忙道，“公子留步！我是赵国的......来使！”
这最后一句话终于起到作用，少年已经迈出的腿收回来，撑伞转回身，对赵偃点了点头。
如果要把这对十年后，将一震各诸侯国的明君良臣初见时情景形容一番的话，那便是千言万语，都不过一句：犹记少年时，初逢一见如故交。
那个时候少年入世不久，尚不知红尘险恶。但他虽然天真，却不愚傻。赵偃除了隐去太子身份，最大程度上与他坦诚相待，少年便也还以百倍的信任，倾心交谈。
但其实少年与赵偃，是两个尽管意识形态不同，但灵魂高度相似的人。
他们都对这分崩离析的中原大陆充满兴趣，都对救济天下一展抱负无比渴望，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极有才能的人，对彼此提出的观点都既惊喜又钦佩，之前活的十几年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令自己如此高度评价的人——
赵偃甚至忍不住在心里荒诞地猜想，他今日遇到少年，是否就是上天给他将得天下的暗示？
“半月后，我们将返回赵国。”赵偃不自禁发出邀请，“公子可愿与我们一同回去？”
闻言少年微微一怔，显出一丝犹豫神色。
他心中对赵偃才能的评价也极其高，且对方既然又发出了邀请，自然难免有一丝动心。只是他才出庐山不过两月，对诸侯列国的实际了解还十分局限，对真正应当辅佐什么样的君主，也还没有思虑周全......
见他迟疑，赵偃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先放弃道：“也罢，这事急不得。”
少年眼神询问地看着他。
“公子是有才之人，在下也不能强拉硬拽去我赵国罢？”赵偃笑道，“强扭的瓜不甜，我总不能逼你。只是，”说着，他从腰上解下一块随身玉佩，放入少年掌心，“只是若有朝一日，公子想来我赵国，只需入城时将这玉佩交给看守士兵，我便自然会来接你。”
掌心的玉佩色泽温润柔和，触感冰凉细腻，中间还雕镂着细致的纹路。只看上去，便知价值不菲。
少年静静看了片刻，似乎在思虑应不应当收下。半响，他终于如善从流地握紧了掌心，将玉佩收进怀里，对赵偃淡淡笑了笑：“好。”
“在下赵偃，请问公子名姓？”
“......名姓？”少年怔了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现在他已经离开了庐山，从族中逐名，从前的名字大概是不能再用了。少年垂眼斟酌片刻，复而抬起头，定定出声道：“怀臣......我叫怀臣。”
——“惟愿济天下，怀才一世臣”的怀臣。
“怀臣？”赵偃一笑，将这二字在心中咀嚼一番，深深记住了，微笑道：“好，怀臣。那我便在赵国等你。”
从小到大，赵偃一向都十分自信。他出身王室嫡系，自身资质也佳，勤奋上进，凡是什么想要的，都有把握拿到。此次对少年，他也一样觉得如此。
可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分离后的当天晚上，另一拨人马马不停蹄地赶来嘞少年落塌客栈。
这一次，在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的火炬中，缓缓从华贵马车上走下来的人，是楚国太子，芈悍。
隐藏在各诸侯国友好之下的，实则满是暗波汹涌，如履薄冰的尔虞我诈。尽管楚赵此时暂结友好，暗地里对赵偃的一言一行却依然如影随形。待到傍晚六七点时，楚国太子派出去的人就急匆匆往宫里传回消息，说是赵偃今日下午在茶楼结识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年纪虽小，却有治世之能，往后必有大用！
这个时候的芈悍恰巧正处在朝堂党派纷争的水深火热中，极苦于身边没有可用的才能之士。听到这个消息，一时简直大喜过望，又生怕赵偃先下手为强，把少年一下子就骗去了赵国。于是干脆即刻出宫，带上一队随从马上赶了过去。
比起赵偃的谈天说地，靠人格魅力招才纳贤，芈悍则直白的多。
他带了好几箱金银珠宝，整整齐齐摆在少年面前，令人“唰”地一下全打开，金晃晃亮瞎一片，这才喜气洋洋道，“这位公子，可愿入宫做我的客卿？”
少年：“......”
芈悍来的时候正值深夜，少年被人强拉着从睡梦中惊醒，房间的门板险些都被护卫士兵拍掉。虽说芈月身为堂堂一国的太子，如此车马劳顿地赶来招纳他多少令人有些感动，但联系此情此景......少年的心情着实有点儿微妙。
他没有答话，芈悍却已经自顾自走了进来。他逡巡了一圈少年住宿的房间，似是被吓了一跳，惊奇道，“哎呀！公子是惊才绝艳的国之栋梁，怎可住的这般简陋！来人来人，去让小二换一个雅间！”
少年：“.........”
他离家时带的银两不多，自然不能铺张浪费。可是少年环视了自己这屋子一周......顶多也就是陈设摆放简单了些，好像也没有那么“简陋”到惊人的地步吧......？
“......殿下，”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开口，“草民——”
“胡说！”芈悍飞快出声打断，猛地上前几步拉住少年的手，极为亲昵又有些薄怒地嗔道，“怎么还自称草民，公子既已是我的客卿，便自称臣就好。”
少年：“............”
见他不说话，芈悍慢慢松开了手，眉头微微一挑，又道：“怎么，莫非公子不愿意？”
芈悍话说的客客气气，态度也有十分亲和力。只是他带来的一众兵士严严实实将少年周围围了个水泄不通，还各个刀刃出鞘，那些冰寒的尖刃映在烫热的火炬下，更显出一种彻骨的凉意。让少年有一种如果他敢说不愿意，便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的错觉。
“......不，草民....臣...不对......”少年原本就是不擅长人情世故的性格，之前又从没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间不由一个头有两个大，脑子里完全混乱一片，不知如何是好。
“殿下误会了。”梳理片刻，他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不露声色拂开芈悍的手，往后退了几步，恭敬而有礼道，“在下......在下才疏学浅，年纪也还未及弱冠，并非是您所说的国之栋梁。”
“才疏学浅？”芈悍抱臂，目光不经意在少年腰间挂着的玉佩上扫过，眸色一沉，顿时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
如若你真的才疏学浅，那赵偃又怎么会把自己的随身玉佩都交给你当信物？
他唇角勾起抹淡笑，不动声色道，“才疏学浅也没关系啊，我身边可是连公子这般‘才疏学浅’的人都没有哩。想来，或许是公子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少年与他保持着半米外的距离，不发一言地和芈悍对视。
芈悍人如其名，五官锋利硬朗，一双凹陷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少年时，就像只盯着猎物的鹰。
他们目光胶着地在空中对峙半响，少年始终半分也不肯退让。
见此招无效，芈悍倏尔笑了。他一笑就顿时化去了许多阴鸷，又恢复成一个看上去热情爽朗的楚国太子。
“今日深夜打扰公子，实属冒犯。”芈悍能屈能伸，自己化解了尴尬，如同方才的对峙与不愉快都没发生一般，十分自然而然地道：“公子今晚先早些休息，我明日再过来。”
言罢一挥手，他带来的一群兵士随从立时整队，跟着芈悍一同离开。
少年看着他们浩浩荡荡离去的背影，觉得今晚的一切，仿佛就跟一场梦似得。
他抱着平天下济苍生的愿望而来，有满腹经书翻天谋术，却独独忘了弄清楚一个值得辅佐的君王是什么样的。
芈悍过于礼贤下士的热情令少年觉得有些无所适从的炙烫，他在床上辗转半夜，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等天亮先独自离开的好。
.......可是少年显然还是低估了芈悍的厚颜下限。
第二天一早，天才刚刚蒙蒙亮，窗外只听得见零星的豆腐脑叫卖声时，少年起床简单收拾了一下包袱，准备离开。可是他一打开门——
芈悍带着两个随从站在门外，笑眯眯对他晃了晃手：“公子早啊，去买早饭？”全然装作没看见少年手上包袱的样子。
“.......”
“来来来，不必去了，”他笑着就往里走，顺手接下少年的包袱放回桌子上，对身后随从一吆喝：“把东西都呈上来！”再转头看向少年，“这些都是我令人从楚王宫里送过来的，公子和我一起尝尝？”
少年无所适从地站在桌边，迟迟没有落座。他虽然是在庐山长大，可也知道轻易就和王室诸侯同桌而食的危险。
“公子无需顾忌，”芈悍伸手拉了他一下，笑道，“我一向钦慕贤能之士，公子年纪小小便有如此惊艳才学，着实令芈悍佩服的很。我心中只把公子当知己，那么不过是和知己同桌吃吃饭，又有何不可？”
对这番说辞少年完全束手无策，僵了半响，还是别无选择地拿起了筷子。
赵偃的童年是在无尽的惊忧中度过的，他每一天都在担心兄长会何时从秦国回来，自己会不会被取缔的问题，因而不停努力，希望以此讨好父王。而芈悍的童年则是在不断的争斗与欺诈中度过的。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父王只有他一个王子，走到哪里都是想要他命的人，好不容易长大，入了朝堂，也到处都是王后家族的势力，个个恨不能他死而后快。
所以对于怎么隐藏目的，讨好接近一个人，不断挣扎才勉强活到现在的芈悍简直可以说无师自通。
从那天之后，他每天都要去客栈找少年一次。起初是带着各类珍馐好酒，后来慢慢多了些珍稀的残本书卷。他发现比起那些财物，少年显然更中意后者，便更加鼓足动力，全一车一车地往客栈送。
不仅如此投其所好的讨好，很快少年的心性性格也被芈悍摸的一清二楚。或者说以少年这种涉世不深，对上芈悍的深有城府，谁胜谁负根本是毫无悬念的事。
终于有一日，芈悍似是无意间提起道：“这每日从楚王宫把残卷运到客栈，途中总得奔波好一段路途，也不知那些残卷撑不撑的住。公子若是哪一日有空，随我去王宫里读便好了。”
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芈悍以为自己像之前的许多次那样再一次被委婉拒绝了。可没想到他盯了少年数秒，刚准备放弃，转回头去，犹豫了许久的少年，这次终于慢慢点了点头。